第 41 部分(2 / 2)

我默默垂首,咀嚼著口中的素菜,淡然道:「我已身在甘露寺,即便要我做什么粗活重活,也是應當的。」我扶著二人的手,懇切道:「只是為難了你們,總是為我辛勞不已。」

浣碧含淚低頭,嗚咽道:「如今我身邊的親人只剩長姊一個了,只要陪著長姊,我什么都不怨的。」

槿汐亦道:「奴婢既然願意出宮陪伴娘子,那么無論遇上什么難處,都是心甘情願的。」

我心下感動不已,唏噓道:「從今往後,也只有咱們三人相依為命了。」

浣碧低低哭著,啜泣道:「咱們都沒有什么的,只是長姊這樣瘦,我瞧了真害怕。」

在浣碧的言語里,我猝不及防地看見了自己如今的容顏。長時間地沒有對鏡自照,當昏黃銅鏡中蕭條的容顏倉惶映進自己的眼簾之時,連自己的心也有一瞬間的抵觸和不相信,這竟是我么,竟是現在的我么?一雙死灰一般的眼眸,蟄伏於突兀聳起的高高顴骨之上。眼中的哀怨和傷痛已經沉到了底處,像浪濤淘盡後的沉沙,無聲伏在黯沉的銅鏡深處,波瀾不起,一如古井,任起如何去淘,哪怕淘起碎影千波,終究亦是迅即歸於平靜,黯淡到無淚可流,不能自己。鏡中的人如此陌生,明明知道是自己,卻依舊難以相信,這就如今的我啊。

容顏雖然憔悴,但終究未曾大改,只是這一雙眼眸,卻真的如病心多年的老婦,又似曾經飽滿盛放過後的花朵,這樣無聲無息的萎謝了,枯死在寒風枝頭。

曾經,我的美,最多是來自這雙眼,靈動如珠,輕舞飛揚,漫然漾波。或喜或嗔,女兒家不能用言語來言說的心事,不過也是由著一個眼波,遠遠地遞送了出去,自然有有心的人來懂得。

而宮中的殺伐決斷,狠心凌厲,或敵或友,又何嘗不是這一個眼神來交換。也漸漸,眼中凝聚了心機,在想哭的時候含著笑意,在想笑的時候積蓄起眼淚,化去了閨閣少女的明快直接。

甚至君王寵幸、輕憐密愛,眉梢眼角的風情,也是這樣霍然滋長了出來,抵消了少女的無知無覺、懵懂不明。就這樣,一瞬間成長為女子,一瞬間擁有了所謂的媚惑和風情,千緒萬端,都只在這眼角蘊涵住了。

原來老的那樣快,死了的心,原本以為只有自己知道。卻不想,掩飾不了的是自己的眼波,也這樣老了,凝滯了。

悲切而分明。

是夜雨疏風驟,冷雨「撲撲」敲著窗紙,整個甘露寺的檐頭鐵馬在風雨中「叮叮」作響,雨水從檐下泠泠滴落,仿佛催魂鈴一般,吵得人腦仁要崩裂開來。

我恍惚地做著一個又一個夢。人似乎分成了兩半,一半是清醒的,有簡單而蒙昧的意識,另一半卻依然沉沉睡著,睡得那樣熟,好像永遠不會醒過來一般。

恍惚地,仿佛還是紅牆宮苑之中,永巷兩旁長長的朱牆粉壁,那樣長,似兩條赤色的巨龍蜿蜒下去,無窮無盡。永巷的青石板那樣平滑,依稀是槿汐還扶著我的手,兩人一並走著,似乎要去上林苑賞景,還是別的什么,去向和目的都是含糊的,只隨波逐流地走著。迎面卻是剪秋過來,施施然施了一禮,笑吟吟道:「皇後娘娘請莞貴嬪去賞花呢,安小主也在呢,已經等候娘娘多時了。」

剪秋的面孔似乎塗了許多的水粉,格外地雪白,雪白得不太似她本人,那樣白嫩,反而有點像華妃的樣子了。我於是亦笑:「皇後娘娘有請,臣妾自然立刻就去的。」於是扶著槿汐的手窈窈便要走去。

不過走了兩步,身後卻是流朱的聲音,只見她急急奔來,想是奔得急,臉都漲紅了,那樣紅,仿佛是要沁出血來。她極力大聲道:「小姐,不要去!不要去!去不得的!」

我疑惑著道:「流朱,你是去了哪里,我久不見你了。如今這樣慌慌張張的,可要做什么呢?」

我不過一個發怔,皇後和安陵容已經來到面前,皆是笑容可掬。皇後穿著一色的大紅錦衣,和顏悅色道:「莞貴嬪,本宮召喚,你怎么不急急趕來呢?你一向可不是這樣的。」

皇後的話雖然說的和氣,然而分量極重,我慌忙想要跪下去,然而膝蓋卻僵硬無比,怎么也跪不下去。我慌得額頭都要滴下冷汗來了。驚惶間一個側首,卻見剪秋的目光黑dd地幽深,睫毛上皆穿上了極細密華麗的金珠,赫然抬首,卻變成了華妃的容貌,她的唇邊蓄著一縷冷笑,幽幽道:「怎么?莞貴嬪,你也不願意對著皇後這老婦跪拜了么?」

我又是害怕又是驚恐。陵容笑靨如花,溫柔向我招手,「姐姐快來,皇後待咱們最好呢。姐姐來呀,容兒也在這里呢。」她溫柔的笑,笑得極嫵媚婉轉,可那笑卻如割股鋼刀一般,生生地剜在身上,只覺疼痛不已。

不知何時,祺嬪無聲無息從皇後與陵容身後緩步走出,y惻惻森冷道:「皇後娘娘,莞貴嬪這樣不聽話,可要怎么罰她才好呢?」

皇後的笑容依舊高貴而得體,舉手投足間皆是一國之母的雍容風范。她微笑道:「莞貴嬪最得皇上的心,本宮怎么舍得罰她呢?不只不罰,還要好好地賞呢。」她輕聲喚陵容,「去拿舒痕膠來賞莞貴嬪。」繼而又向我道:「舒痕膠滋養容顏是最好的,莞貴嬪好好用吧,皇上見貴嬪花容月貌,一定更加寵愛,貴嬪也好早早為皇上誕下皇嗣啊。」皇後完美的笑容突然出現了一絲裂縫,語氣幽怨道:「說不定,莞貴嬪用了這舒痕膠,會長的越來越像本宮最親愛的姐姐純元皇後呢,那可真是可喜可賀啊。」

陵容行走時盈盈生風,小心翼翼地托著舒痕膠走到我面前,粉面含春勸說道:「姐姐好好用吧,皇後娘娘的話總是不會錯的。」

我驚恐地尖叫著,極力推開陵容送到眼前的舒痕膠。陵容絲毫不以為意,只一味柔美微笑,手指沾上一抹舒痕膠,倏地臉色一變,變得惡狠狠的,使勁將舒痕膠抹到我臉上。

舒痕膠清涼芬芳的觸感和氣味叫我恐懼地尖叫起來,極力地偏過頭去,然而陵容的手法那樣敏捷精准,我如何躲閃得開。

華妃只袖手站在一邊,聲音幽怨而空d,道:「你現下可明白了,你的孩子沒了,可不是因為我,也不是我的歡宜香。」她驟然爆發出來,似哭似笑,如瘋似癲,一手狠狠指向我,厲聲喝道:「我並沒有害你的孩子,害了我孩子的,卻也是皇後!咱們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她以頭搶地,目中幾乎要噴出火來,大聲悲泣,如在癲狂之中:「你有舒痕膠,我有歡宜香,咱們怎么會有孩子啊!咱們都是沒有孩子的可憐人啊!」她的額頭撞在地上瞬時破了,剎那有鮮血涌出,淋漓不止,仿佛在面頰、衣上開出無數鮮艷欲滴的桃花來,一如三春盛景皆凝聚在她身上,卻分毫不以為美,只見凄厲可怖。

皇後的聲音忽然嗚咽起來,如孤舟嫠婦,哀怨不已,嗤鼻道:「你們可憐?難道本宮便不可憐?!你們死了的,不過是未成型的胎兒而已。而本宮呢,本宮是親眼瞧著自己的兒子在本宮懷里斷了氣息——你們的孩子,有什么可憐的!」皇後臉上如烏雲般的y霾驀地一掃而空,笑逐顏開道:「莞貴嬪,本宮還有好東西賞你呢。」她朝祺嬪微微使了個眼色,祺嬪神色一轉,懷抱一件蕊紅色錦袍,緩緩抖開來,卻是一件聯珠對孔雀紋錦,密密以金線穿珍珠綉出碧霞雲紋西番蓮和纏枝寶相花。霞帔用捻銀絲線作雲水瀟湘圖,點以水鑽,華麗而清雅。

陵容掩唇而笑,輕快的聲音如黃鸝婉轉,此刻聽來卻尖銳而刺耳,「姐姐一向清貴大方,穿這個是再合適不過了。這衣裳可是純元皇後初入宮時穿過的,姐姐可要好好愛惜呀!」說著一個眼神拋去,祺嬪不由分說便把衣裳兜頭兜臉裹在我身上,好似一張巨網從天落下,將我牢牢網住,逃開不得,掙扎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如漁網中垂死之魚,拼力掙扎反抗,也俱是徒勞而已。

我心中著急痛恨,恐懼地轉頭過去,流朱的頸中一滴一滴滑落下明媚鮮艷的鮮血來,紅的如要刺傷人的眼眸一般,她滿面哀傷,緩緩地轉頭道:「小姐,流朱可要去了,再不能服侍小姐了。」

我一時忘了自己仍在網中,極力呼喊道:「流朱,你可要去哪里?你怎么不要我了!」

流朱淡淡微笑,面上的哀傷如凝滯不前的流水,輕聲道:「小姐,咱們主仆一場情同姐妹,眼下情分是到頭了。少夫人和小少爺在下面寂寞的很,無人照拂,流朱可要去服侍她們啦,小姐自己保重。」

我聽得心頭如遭石擊,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來。卻見嫂嫂依稀是往日模樣,嬌俏可人,懷抱著致寧道:「從前只叫你娘娘,如今咱們不在一道了,我便叫你一句『小姑』吧。我與致寧福薄,不能追隨夫君了,你與夫君,可都要好好的才是。莫叫我們先走一步的人牽念不安了。」

致寧的啼哭聲仿佛還聲聲入耳,我大哭不已,「嫂嫂實話告訴我,怎么會如此的?」

嫂嫂搖頭嘆息不已,「小姑只細想想,十月的天氣,哪里會輕易得了瘧疾呢?」

那邊廂陵容卻盈盈然唇齒生笑,羽扇輕搖,俏然道:「桃花開得再好,終究也是俗物罷了,哪里及得上夾竹桃風韻多姿呢。」

嫂嫂只淡淡一笑,回應道:「是么?桃花與夾竹桃本是同科,何必相煎太急!縱然要分個是非高下,也只在人心罷了。」

陵容不驕不躁,取扇障面,淺笑道:「人命都自身難保,何談人心呢。今生高下生死都已分明,薛小姐好好去修一修來世吧!」

夢境的含糊里,陵容稱呼嫂嫂,終究只以一句清晰入骨的「薛小姐」代之。

我無心去考較其中的分寸糾結。只是一味大哭。雙親花白的鬢角、衰老的容顏如走馬燈般浮現在眼前,我伸手抓也抓不住,聲嘶力竭也喚不回來。哥哥的容貌也似被嶺南濕潤的瘴氣遮掩,越來越模糊而暗淡,終於消失不見。

後宮-甄嬛傳43。雨霖鈴

我心中的冤屈與憤恨如困獸一般左沖右突,幾乎要在心上刺出一個口子爆裂開來。頓時化作毒蛇猩紅冰冷的信子,牢牢地纏上我的胸前,蜿蜒其上。似乎是誰的手緊緊掐住了我的脖子,那樣用力,仿佛是恨毒了我一般,掐得我喘不過氣來,胸口似乎被鼓槌一下一下大力敲擊著,生生地如要裂開一般疼痛。疼得我大聲驚呼不止。

有倉促的腳步聲在耳邊響起,有人大力地推著我的肩膀把我搖醒。我輾轉醒過來,口中焦渴得發苦,連舌頭也仿佛黏連著牙齒。心跳沉沉地虛弱著,仿佛桌上一枝跳躍著的微弱火光明滅。衣衫盡被汗水濕透了,粘膩地附在身上。我吃力地伸手撫一撫額頭,緩緩直起身來坐著。

神思游離的一個瞬間,唯聽見冷雨敲窗,淅瀝生寒。

睜開眼見到槿汐和浣碧關切不安的面容,才稍稍安心些,嘶啞著聲音道:「我沒有事。」

槿汐披衣坐在我床邊,憐惜道:「娘子又做噩夢了。」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得擺擺手。浣碧四處找不到安神的湯水,只得泡了一盅滾燙的開水,輕輕地吹著,慢慢給我喝下。浣碧憂心道:「小姐一直這樣夢魘不止,又沒有安神定心的葯可以吃,這樣長久下去,身子什么時候才能好起來呢?」

槿汐忙安慰道:「娘子初來乍到甘露寺,不適應周遭也是有的,未必是什么要緊事,好好排解一番也就好了。」

臉上的淚痕猶在,大滴的淚水洇在枕上,仿似開了一小朵一小朵墨色的梅花,零星地散亂著。我伸手拂去,自己也怔了一怔,勉強道:「真如孩子一樣了,睡夢中也會哭。」

自入甘露寺以來的日子,我其實甚少哭泣。難過與悲憤一刻也沒有減輕,對爹娘與哥哥的思念與擔憂亦是與日俱增。然而眼中卻是干澀的,如同一口已經干涸的枯井,唯見青苔厚密十丈,卻無一點波瀾涌動。難過到極處,成日里亦只是望著發黃的窗紙發呆,這樣呆坐著,往往就是一日的辰光。有時連浣碧也看不過眼,勸道:「小姐這樣憋著是要憋壞了身子的,不如哭出來痛快些。」

我只是緩緩搖頭,哪里還有眼淚呢?而眼淚,又能改變些什么。

偶爾來看我的,除了住持,只有那日送紅糖來的姑子。來了幾次,我也漸漸知道了她的名姓,她叫莫言。人是長得冷寂而瘦削的,高聳的顴骨有一點凶相,也不愛說話,總是冷淡著神情,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這個樣子,自然是與寺里的姑子們合不來的,然而也沒有人敢去招惹她,不過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已。她,是被眾人孤立的。而我,自然也不甚有人來理會。

偶爾莫言來一次,只倚在門框上看我一陣,神色冷寂。我不過與她點點頭,繼續發呆或是睡覺養息。若她來時見我神情呆滯,總有些不屑一顧,往往片刻就拂袖而去,還要說一句,「都落飾出家了,還要為男人傷心么?當真是傻子。」

雖然她幫過我,卻是不熟識的,我何必告訴她,我的蕭索與傷心,不只是為了男子的所作所為叫人傷心。

莫言往往對我嗤之以鼻,「白天里想著臭男人為臭男人傷心,夜里想著臭男人為臭男人傷心,從前是,現在是。到底女人都是無用的,一輩子活著只曉得想著臭男人為臭男人傷心。」

她口口聲聲一個「臭男人」、「臭男人」罵得利索而理所當然。我啞然失笑,這樣口氣的人,出家做姑子是再好不過的。於是對她道:「你出家做姑子是最好的了。你那么厭憎男人,自然眼不見為凈,尼姑庵里是沒有男人的。」

她輕哼一聲,道:「你若想著臭男人始終放不下,那么到處都是臭男人的影子在,與你在不在甘露寺做不做姑子有什么相干。」

驟然想起我偶然聽見的旁的姑子對莫言的議論,「莫言好似跟男人有仇呢。」

我亦這樣覺得,於是只是一笑,懶得再與她分辯。

不過,莫言亦有贊揚我的時候,「你倒是個好氣性的。這樣放不下臭男人,倒不曾為他掉過一滴眼淚。也是,咱們清清凈凈的淚珠子,能為臭男人掉么!」

我沒有落淚,然而我空d的堅強與麻木,卻在睡夢里全盤瓦解。我的眼淚,這樣肆無忌憚縱橫在我的臉上,仿佛爬蟲,橫行肆虐而過。

槿汐道:「浣碧去煮一壺熱水吧,等下給娘子擦擦身子再睡,這樣汗漉漉地睡著容易感染風寒的。」她把她溫暖的手心輕輕合在我的手背之上,輕聲道:「娘子若不困,槿汐陪娘子說說話吧。」

我無聲地點一點頭。

槿汐柔聲細語道:「娘子夢魘,可是為了從前的事。」我以沉默相對,算是默認了。槿汐輕輕嘆息一句,「換了是誰,遭逢這樣的變故都是要傷心的。」她沉吟片刻,「娘子可想過要東山再起,為家人報仇雪冤。」

心的底色是苦澀的,那苦澀延伸到嘴角亦化作一抹苦笑,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曉得,要東山再起、報仇雪冤這樣的事,也只能依靠著他才能做到。否則,一切都只是紙上談兵,無可施之處。」

玄凌的名字,於如今的我是十分避諱的,連「皇上」也不願意稱呼一句,只以「他」代之。

槿汐自然明白,我又道:「算計我的人早已設下連環計謀。先用純元皇後的故衣令我失寵於他,叫他眼中看來、心中認定,我是故意冒犯先帝後,膽敢與先帝後相較這樣不自量力、自取其辱。也叫我明白,多年寵愛,我不過是她眼中純元皇後的影子罷了。」我十指緊握,骨骼「格格」有聲,連指節也泛白了,心中的恨意與無奈都雪亮地反映著淚光簌簌,「設下圈套的人不僅思慮周詳細密,更深知我與他的性子。他若認定我冒犯,自然不會聽我半句解釋,連我後來要為旁人爭辯什么,也都成了虛妄之詞,不過是砌詞狡辯罷了。而我知曉自己在他心中不過是旁人的影子,又如何肯再與他相見、與他恩愛,甚至那人算准了我不會為自己辯解一句了。那人心計之深沉可怖,遠在我意料之外,也因此牢牢控制我於她鼓掌之中。」

槿汐的烏翠的眉頭蹙得如群山褶皺,似柳葉被狂風席卷。極度的沉默之後,她忽然仰頭,眼中有幽深寥落的光芒,幽幽如鬼火。她一字一頓,道:「皇後是後宮之主,又與皇上是多年夫妻,自然有這樣的謀算。」

我輕哼一聲,自嘲道:「最初我總以為皇後仁善慈祥,後來隱約知道不是,卻也沒想到會有今日,我一向對皇後尊敬恭順,並未有任何不軌之舉。」

槿汐的嘴角微微揚起,道:「娘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娘子以為聽命於皇後,對她恭順有加便不會讓她對您有殺機了么。奴婢知道娘子與純元皇後容貌有三分相似,性情更有五分相似,皇後是純元皇後的親妹妹,又怎會不更加清楚明白。皇上對純元皇後又是何等的情意,娘子與先帝後相像,在她眼中,早已是必除之人了。何況娘子當時一門父兄皆在平定汝南王時立有大功,娘子素來得寵,此時家中又烈火烹油,顯赫難當,甚至比當年的華妃更不好對付。」她略想一想,「若在從前,奴婢也不過是以為皇後略有城府而已,如今與娘子一同親身經歷,才算曉得皇後的厲害。這些日子以來奴婢亦在思量不已,總算明白了些。其實皇後竟早已經是步步為營,將咱們狠狠算計了。」

冷雨敲打在木格的窗欞上「噔噔」作響,間或夾雜著寒風刮過,其聲如鬼魅呼嘯一般,驚心動魄。那雨氣的寒冷,隔著窗紙,亦鋒利上身來。

「朱宜修!」我的唇齒間凌厲迸出皇後的名字,字字誅心。「我以為沒有妨礙她,在她眼中,我卻已經是個最妨礙的人了。」我看一看槿汐,心底驟然涌出一股軟弱與悲愴,「她最初,亦不過是利用我與華妃抗衡啊。自我入宮以來,早已步步處處在她算計之中,人為刀俎,我身為魚r還不自知,又如何與她抗衡。她早就是布下了天羅地網啊!」

槿汐微微低頭,她日漸清瘦的下頜在昏黃的燭火搖影中有淡淡堅定的弧度。微紅的燭光似水痕劃過,在她略顯蒼白的臉頰上投下頗為妖艷的嫣紅,只是那嫣紅也如影子一般,有y暗的暈色。她默默盤算半日,「不要說以今時今日,哪怕是從前,咱們一時也沒有能力與皇後抗衡的啊!」

槿汐說的是實情,我何嘗沒有仔細盤算過。在我蒙頭昏睡的晨光里,我在身體的痛楚中,並沒有完全沉睡過,無數次的痛苦,身體的每一根神經因為疼痛的牽扯而愈發清醒而委頓。我再不甘心,亦只能承認,「在後宮中,多數嬪妃以為她賢良淑德,往往知道她真面目的嬪妃都會有意外的橫禍發生,所以她面對後宮的笑容永遠溫和賢淑。更重要的是,連皇帝也這么認為。她是朱氏家族的女兒,太後的親侄女,皇帝的親表姐,純元皇後唯一的親妹妹,這是她母儀天下牢不可破的血緣力量。即便她沒有子嗣……」我冷笑一聲,仿佛黑夜里悄然掩伏枝頭的夜梟的凄厲鳴叫,「不,從前愨妃的兒子已經成了她嫡嫡親的兒子了。她只消等著坐穩她皇太後的位子就是。」

「皇帝……」槿汐額頭上的青筋微微一跳,目光灼灼望向我。

她的意思,我如何不了然。凄苦的笑容悄無聲息地蔓延到唇角,如裂痕一般橫亘在我臉上。我靜一靜聲道:「懷著朧月後來那幾天,家中事發,變故橫生。我何嘗沒有想過,若肯委曲求全,或許能求他相信甄家的清白,然而他哪里肯信,依舊是一道聖旨貶黜了我家人。其實是我當時想不明白,若他相信我,我自然不會因純元皇後的一件故衣而被禁足,在棠梨宮中受盡冷落苦楚,白白賠上了流朱一條性命,甚至連我有身孕也不得外出。我是前後想的明白了,才自求出宮修行。其實即便我還在他身邊,他還冊我昭儀。我如何能對著他強顏歡笑、忍辱承歡。他終究是皇帝呵,而我甄嬛,絕不是這樣的性子。」

槿汐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道:「其實甄大人、甄夫人和甄公子雖然南北兩隔,然而總算性命都保住了。娘子雖然要強,卻也不至於剛毅硬氣如瑞嬪小主,自殺明志、申訴冤屈,卻還落了一個脅迫君王的罪名,死不瞑目。只是可惜了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槿汐沉吟片刻,終於還是問,「其實有件事奴婢一直想不明白,若安陵容恨的是娘子,只管對娘子或者娘子的至親下手也算有情由,怎么會反而是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慘遭橫禍。奴婢聽說,當時為甄少夫人和小公子醫治瘧疾的,正是安氏自己身邊的太醫,實在是蹊蹺。」

這情由,以往若在宮中,我是半分也說不出口的,只得由著它埋在心中,任由它爛在肚子里。然而今時,已經不同往日了。

我盡量克制住自己的語氣,由激烈克制成平淡,「女子的嫉妒,是非常可怕的,尤勝於洪水猛獸。」我頓一頓,「尤其是男女之情。」

槿汐陡然一驚,立刻明白過來。她的吃驚不亞於我當年在入宮前一夜發現的陵容的眼淚悲泣。她怔怔片刻,容色稍稍恢復,道:「奴婢自問在宮中磨礪多年,也算見過不少人與事。雖然亦能體察出安氏些微的不軌之心,然而甄公子……安氏對甄公子,奴婢當時真真沒有看出半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