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部分(1 / 2)

靜岸望我一眼,取過身側一盞寶瓶,以手蘸取了瓶中的露水點到我額頭上,道:「釋迦牟尼就有『我為大眾說甘露凈法』之語,甘露能解世間悲愁,你已在紅塵之外,煩惱可盡拋了。」

她的語氣悲憫,神色和善,仿佛能d曉我的無奈。我微微頷首,亦是心領了。她指一指身邊一位膀大腰圓的尼姑道:「這是我師妹,法號靜白,掌管本寺的一應起居雜事,你以後缺些什么就找她吧。」

如此吩咐過,也便散了。

夜里風大,吹在棉紙的窗紙上「噗噗」作響,嗚咽如訴。我坐在椅上,槿汐挑亮了油燈在收拾衣裳。

我淡淡道:「有什么好收拾的,不過幾件替換用的褻衣,從此就這一身灰衣到老了。」

槿汐並不說話,倒是浣碧笑了一聲,道:「小姐的法號真真是特別。莫愁,不像是尋常的法號,倒像是閨閣小姐的名字了。」

我道:「住持只是想告誡我,既已入空門,就不要再想著從前俗世的憂愁煩擾了。」我喃喃道:「不及盧家有莫愁?倒真當是『他生未卜此生休』(5)了。」

浣碧沒有聽清,道:「小姐說什么?」

我漠然微笑,「沒什么。我這輩子從今而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好好日夜祝禱,希望遠在川北嶺南的父兄和宮里朧月可以一世平安。這也是我唯一所願了。」

浣碧咬一咬下唇,輕輕道:「這也是奴婢唯一所願了。」

我靜靜聽著風聲,山里的風,和宮里頭的是不一樣的。宮廷里的風再暖再明媚,終究有股y氣太盛的森森涼意。而山里的風,卻是呼嘯而過的霍霍有聲。我坐得久了,身上忽然一陣緊一陣的發涼,腹中也開始絞痛,像青灰色的小蛇吐著冰涼的信子。浣碧見我面色不好,忙上前道:「小姐怎么了?連色這樣難看。」

槿汐聽見動靜,忙擱下手中的東西趨前道:「娘子剛生下孩子,身上的殘血未盡,今日又車馬勞頓一番折騰,怕是有些不好。」她急道:「爐子上的水還未開,還須找些紅糖來兌了熱熱的喝下去才好。」

我心下發急,又要強,少不得道:「一時半刻哪里來的紅糖,我忍一忍就算了。」

槿汐忙道:「月子里的毛病不能掉以輕心,弄不好要落一輩子的病根的。」說著起身,道:「奴婢去向隔壁的姑子(6)們借些應付過去。」

說這披衣出去,浣碧忙扶了我上床躺下,多多地蓋了幾層棉被。我心下焦躁,寺中的生活自然比不得宮中,我身體還未復原,反倒牽連了槿潮和浣碧處處照顧我,如此想著,腹中更生疼痛。

不只過了多久,門「吱呀」一聲響了,料是槿汐回來了,語氣無奈道:「夜深怕是都睡下了,無人肯開門,別說借些紅糖了。」她的聲音更低:「我去尋靜白師傅,還被她呵斥了兩句,只是暫時還未敢驚動住持師傅。」

浣碧以為我睡了,低聲嘆息道:「方才住持師傅還說是仿著從前舒貴妃的先例來,一轉身就連熱湯熱水也沒有了。」

我隱約聽著,心下更是難過。

忽然槿汐似想起什么,搓一搓手喜道:「那邊遠處大樹下獨有一間屋子,也不知是哪位師傅住著,我再去尋一尋看。」

浣碧忙攔住了道:「傍晚聽兩個引路的小尼姑說,那里住了個極古怪的姑子,平時無人敢搭理她。還是再去別人那里問問。」

槿汐道:「別人方才不肯開門,現在只怕更不肯了,我還是先去看一看再說。」說著又囑咐道:「水熱了再燒上一壺,方便娘子擦洗身子。」

過了片刻,槿汐還沒回來,我身上更覺得y冷。忽然聽得門「砰」一聲被用力撞開。一陣冷風夾著一個雪白的人影霍地闖了進來,浣碧驚了一聲,道:「是誰?!」

那人也不答話,直奔我床前,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搭了搭脈,姿勢粗魯而利索,片刻望著我冷冷道:「你剛生過孩子,是不是?!」

我掙扎著仰起頭來,只見那人面相有些凶狠,長得倒也有幾分姿色,只是那姿色都如嚴霜被凍住了,神情十分冷淡。我看她一身尼姑打扮,想必也是寺中的同門,遂示意浣碧不要驚惱,勉強道:「是。今日已是第三日。」

她輕輕「哼」了一聲,神情大是不屑,道:「為那些臭男人生孩子做什么!活該!」說著丟下懷中一包東西擲在床頭道:「這些足夠你喝了。」

浣碧忙接過一看,喜形於色:「是紅糖!怕是足有三四斤呢。」

那人也不吭聲,又掏出幾片生姜,命我含在口中,道:「含在嘴里,這東西能發熱的。」

說完似在生誰的氣,氣沖沖地又一陣風似的走了。

緊跟著槿汐奔了進來,氣喘吁吁道:「那人好快的腿腳,我竟沒跟得上她。」

我道:「她就是那個性子古怪的人?」

槿汐稱是,道:「奴婢無計可施,只得去求上一求,誰知她聽我說那紅糖是要來救命的,到底肯開門了。」

浣碧服侍我喝了濃濃一杯紅糖水,道:「在佛門里,旁邊住著的那些姑子竟不肯來救上一救,真是叫人寒心,奴婢總以為出家人是慈悲為懷的,竟不想和宮里那些人一個模樣。」

我搖頭苦笑道:「咱們是被廢去位份逐出來的,是皇上遺棄的人,哪里是和舒貴妃一樣,是自請出宮,以貴太妃的名位帶發修行的,當然不可同日而語的。」浣碧神色微微黯然,我怕她為我難過,遂轉了話頭,道:「剛才那姑子,雖然冷面,卻是一副難得的熱心腸呢。」

於是含了生姜在口中,想念著我的朧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注釋:

(1)、比丘尼:尼姑的別稱

(2)、《莫愁歌》:南北朝時蕭衍所作。

(3)、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選自唐代李商隱《富平少候》。全詩為:七國三邊未到憂,十三身襲富平候。不收金彈拋林外,卻惜銀床在井頭。彩樹轉燈珠錯落,綉檀回枕玉雕鎪。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4)、(5)、選自唐代李商隱《馬嵬二首(其二)》,全詩為: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聞虎旅鳴宵柝,無復j人報曉籌。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以此來諷喻唐明皇楊貴妃愛情的虛無和不可依靠,更嘲諷了李隆基身為天子無法保全寵妃的無能與無奈以及楊貴妃一生榮寵卻慘死馬嵬坡的悲慘命運。

(6)、姑子:尼姑的別稱

後宮-甄嬛傳42。厭聽啼鳥夢醒後

甘露寺周圍樹林蔥蘢,雨露雲霧,甘露淋漓,幽靜宜人。我安靜睡了半日,身體的痛楚也稍稍有了緩和。

住持因我身子不大爽利,倒也有些體恤,只囑咐我好好休息了再言其他。我整日便昏昏沉沉睡著,也不大理會寺中的事,也顧不上槿汐與浣碧在做些什么。

只曉得她們倆並不時常一起陪在我身邊,眼角眉梢,也漸漸多了些疲倦的神色。

我心中總是不忍的。

當日在棠梨宮中,服侍我的宮人個個苦求與我一同出宮。

流朱早死,浣碧自然是要跟著我的。若不然,她是我陪嫁進宮的,居住在宮里,以後必定備受欺凌。

小連子和小允子皆是身有殘疾的人,出了宮便等同於失去了依靠和棲身之所,何況住在甘露寺中與一等姑子們同居同宿也不方便。

朧月托付給了敬妃,自然我身邊的人也要跟著去幾個的。到底是服侍朧月就如服侍舊主子一般。也是敬妃要安慰我的心,帶走了品兒、佩兒和小連子。

這我也放心,小連子畢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為人又忠厚,有他在朧月身邊,想必有人要暗算也不太能輕易得手。

眉庄亦讓小允子去她宮中使喚。從前小允子是我身邊第一得意的內監,我一出宮,少不得他也有不少的零碎的折磨受,眉庄又素喜小允子機靈能干,也能援手眉庄成為她的臂膀。

眉庄和朧月是我在宮中最放不下的兩個人。

幸而眉庄有太後的庇護,明里別人也不敢怎樣。暗中我又托付了溫實初和小允子,必使他們竭盡全力護得眉庄周全。

而朧月,敬妃沒有孩子,必然對她視如己出。她與我交好,位份又高,在宮中人緣也佳,是撫養朧月最好不過的人選。

唯獨槿汐,她執意要跟我出宮,是我所意外的。

她在宮女之中頗有身份,是正五品的溫人,又是從前伏侍過太妃的。實在不用跟隨我吃苦。

我原本是想再不濟也能讓她跟隨敬妃悉心照顧朧月。她卻向我陳情,「帝姬有敬妃娘娘照顧已是萬全。奴婢實在不必在敬妃娘娘身邊礙手礙腳。娘娘要去修行,必定少不得服侍的人,浣碧姑娘一個也卻是不夠的,總不好叫她一人辛苦。奴婢自幼願意向佛,這是再好不過的機會,只願娘娘別嫌棄奴婢笨拙,只看奴婢這幾年對娘娘還算是盡心不敢懈怠的,求娘娘帶奴婢出去。」

她這樣開口,我反倒不能再推,只好也帶了她出來。所幸槿汐精明干練,倒也真處處少不得她。而軟語安慰,通達明白,也是她時常來寬慰我孤寂的心。

這一日槿汐正坐在院中低頭縫補一件衣裳,我則捻了一顆顆楠木珠子細心穿成一串佛珠。

陽光淡淡的從白棉窗紙里透進來,薄薄的似一層輕薄的琉璃紗,軟而輕綿。案上供著一尊白瓷觀音像,寬額豐腴;面目慈善,望之便覺慈祥敦厚,大有普渡眾生的慈悲之態。觀音像前燃著三支檀香,香煙裊裊如霧,淡薄地微茫。

槿汐笑道:「娘子今日精神不錯,不若一起去外頭走走罷。甘露寺周遭的風景一向頗負盛名,去看看也好。」

槿汐的殷勤只為散我郁結的心思,我如何不知,於是應承了,二人一同踱步出去。

京都之外多山巒疊翠,起伏重疊如碧青屏障,互為承接。高聳處直c雲霄,低緩處則逶迤如美人玉臂。而諸峰之中,以縹緲峰、嵯峨峰、甘露峰、凌雲峰等最為著名,縹緲峰與嵯峨峰遙遙相對,甘露峰、嵯峨峰、凌雲峰彼此相連,雲山霧靄籠罩其間,景致風光最是美好。

山色水色俱是蒼茫,在煙水間的繚繞間似乎是不真實的,仿佛整個人也渾然融進其中。我遙望山水雲霧,風景自在,離宮時那股倦怠之情,再度席卷上心頭,侵入我的心肺百骸。我心下一片空茫,淡淡道:「槿汐,若咱們的下半生可以在甘露寺這樣安寧過下去,我也別無所求了。」

槿汐柔聲道:「咱們已經遠離是非地了,想必是非也不會再尋上我們了。娘子安心就是。」

山風浩烈,吹起我灰色佛衣的一角,似一只枯萎的蝴蝶,疲倦地張開著翅膀。「青燈古佛,若能如此了卻一生,也算清凈。」

槿汐微微嘆一口氣,「如今的境遇已經算是不錯了。以當日的形勢,娘子若不自請出家,那么或者賜死,或者打入去錦冷宮,或者皇上一怒之下封了棠梨宮,讓娘子永生永世不得見生天。再有人落井下石,下場無一不比今日更慘。」

我咬一咬嘴唇,心底的厭惡和怨恨幾乎無法克制住,「紫奧城污穢黑暗至此,我情願永生永世不要回去。只可憐了我的朧月,與我今生再也相見無期了。」

槿汐按住我微微顫動的雙肩,雙手有力而堅定,「娘子能活著走出來的地方,並非人人走得出來,娘子一定要相信,有時候終生不得相見,亦算一種保全。帝姬如此,於娘子的家人,也是如此。」槿汐嘆氣道:「但願娘子想的明白,可以夜夜安睡。」

槿汐的話,我如何不明白。自進甘露寺以來,我何曾有一晚好睡。許多個深夜,我幾乎是睜只眼睛看著天空從暮色四合到東方露出魚肚白的熹微晨光。光影的變化投在窗紙上的明暗交錯,只消一點點的變化,我也都了然於心。

多少次,我在仿佛永遠也看不到盡頭的黑夜里死死咬著雙唇,用力蜷著手指,全然忘記了嘴唇被咬破、手心被指甲掐出血的痛楚,以此來抵御心中種種的不甘和屈辱。卻只能無能為力,眼睜睜瞧著它們在我本就殘破的心上肆意咬嚙蛀噬,直到殘缺不全。

明知無力反抗,唯有生生承受。

我的夜不成寐。槿汐如何不知呢?連浣碧,我亦聽見她捂在被中的嚶嚶哭泣。哭泣我遠別天涯的父母兄長,哭泣我橫遭慘禍的嫂嫂與致寧。

長夜漫漫,耿耿秋燈。本就是秋花慘淡秋草黃的時節,秋夜漫漫無際,似乎永遠都沒有明亮起來的那一天,縱使等到天明,心中的黯淡又何曾被照亮片刻呢?

我悄然無聲,只是默默。

回到房中時,浣碧已經拿來了飯菜,一應擺在桌上。見我回來,不由抱怨道:「住持已經和廚房打過招呼了,說小姐還在月子中,要格外照顧些可以吃些重油和葷腥的東西,哪知道送來的吃食仍舊是沒有一滴油的,更別說葷腥了。我與槿汐當然沒什么,可是小姐還在月子里,身子不養好怎么行呢?」

浣碧連珠價說完,我只拾起筷子,靜靜道:「到底是佛門清靜之地,怎么能動葷腥呢,也別顯得我太出格了。不拘什么,吃得飽就行。」

「想起禁足棠梨那些日子,連食物亦是腐壞的,照樣生生吃下去。」槿汐微微蹙眉,露出難色,「娘子和浣碧姑娘可曾留心,住持雖然名為住持,可是生性溫和懦弱,並不能駕馭寺中眾人。雖然有心照顧娘子,卻也是力不從心。」

浣碧接口道:「如何看不出來呢?來時只說咱們倆服侍小姐就好。可是不過兩日,靜白師傅她們派下來的伙計還少么?」

槿汐道:「甘露寺的香油錢雖然不少,可是平時寺中眾尼也要自己動手漿衣浣衣,做些粗活。咱們一來,許多像漿洗上的事情全交給了咱們。寄人籬下,自然也不能爭辯一句。好在這些活計是奴婢與浣碧姑娘做慣了的,倒也沒什么。」

「只怕……」浣碧急道:「到時候她們得寸進尺,連小姐也要一同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