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部分(2 / 2)

我睨他一眼,笑嗔道:「嘴這樣甜,好像抹了蜜一樣。」他笑笑不語,我又道:「可是宮里頭出了什么事了么?」

他的眼中劃過一絲淡淡清愁,隨即笑道:「能有什么事,左不過六月里選秀皇兄得了位新寵傅婉儀,難免冷落了朝政,也冷落了後宮。」

我不由奇道:「這可成奇聞了,皇上多有內寵是平常的事,鬧到為了她冷落朝政卻也稀罕了。是位傾國傾城的美人么?」

他怔了怔,須臾,唇角緩緩拉出一絲柔緩的弧度,道:「美則美矣,卻沒有靈魂。」

我笑道:「這可奇了。皇上為什么那么喜歡她?」

玄清微微搖頭,「我也不知道,皇兄總有皇兄的理由。」

我如今很心平氣和了,雖然對玄凌依舊怨懟,然而談起他與別的女子的燕好,卻是坦然地如在談任何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玄清緩和了情緒,道:「今日我都陪你,可好?」

屋子里籠了暖爐,洋洋生了暖意,把檀香的氣味烘得有些綿軟而熱烈,失了清洌的氣味。他坐於我身前,執筆漫漫作了畫,畫著我側坐的身形。我擇了卷《太平廣記》閑閑看著,一頁頁風淡雲輕地隨手翻過,室內有淡淡香煙的影子浮過,淡薄地似一縷輕霧裊裊。我一時興起,伸手去撩,卻見他只低頭專心致志畫著。

不由笑道:「噯,哪有畫師是這個樣子的,連看都不看人一眼,只顧低頭畫,畫出來可像么?」

玄清抬頭澹澹而笑,「你且自己來看。」

我探頭過去一看,見筆工細膩流暢,纖毫畢現,不由贊道:「果然不錯!」又嗔他,「可你方才都不看我……」

他朗聲笑,夾一夾我的鼻子道:「我雖沒有看你,你的樣子卻在我心里,怎么會畫不出來。」

我別過身去,「撲哧」笑道:「盡會一味的胡說……」

我話音未落,覺得身邊動靜有異,不知何時溫實初已經掀簾進來,靜靜站在門邊,臉色白得如一張最澄凈的棉紙。

我心下一冷,我與玄清定情之事,溫實初全然不知,我也不打算告知他。而玄清一向往來,卻不曾與溫實初碰面過。而方才與玄清行跡親密,一定是被他看到了,然而我旋即含笑道:「你來了。」

溫實初輕輕「嗯」一聲,冷道:「我來得不巧。」

我望一眼玄清,索性向溫實初道:「的確不巧。不過清也不是外人。」

溫實初微微冷笑,「清?」他撂下簾子,道:「嬛妹妹,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

心中微微戰栗,我其實並想讓他曉得,也不願意讓他傷心。然而,他既然看見了,我狠一狠心,含笑道:「好,那你先出去等我。」

溫實初霍然走出,玄清扯一扯我的袖子,微微蹙眉道:「溫大人仿佛很生氣。」

我微微一笑,「有些誤會在里頭,我去和他說清就好了,你只在這里等我罷。」

玄清微微頷首,我緩緩踱出,外頭的空氣冰冷,驟然從暖屋子里出來,不覺身上一縮,冷意刺得頭皮微微發麻。

溫實初負氣站在岩邊,臉色沉沉發青,見我出來,直截了當道:「嬛妹妹,你曾經對我說在宮中幾年,已對男女之情絕望。你也曾對我說,清河王是宮里的人,又是當今的弟弟。那么如今你和清河王,又是怎么說?」他的語氣激憤而傷心。

我靜一靜心神,道:「如你所說,這話是我曾經說過的。」

「你……」溫實初傷心道:「曾經說過的話就不算話了么?」

我輕輕搖頭,柔聲道:「實初哥哥,不是曾經說過的話就不算話了。而是世事的變化我們常常始料不及,曾經並不能當作永遠的。就如曾經,我是當今天子的寵妃;就如曾經,我家中鼎盛煊赫;就如曾經,我是不諳世事的甄嬛,只會抱著蓮蓬站在船頭唱歌。實初哥哥,那些都已經是曾經了。即便我多巴望著它不要過去,終究是過去了。」

溫實初怔怔道:「你不要和我說這個,你只說,你和清河王是怎么回事?」

我深深呼吸,冷冽的空氣讓我頭腦清醒,我屏息道:「沒有怎么一回事,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僅此而已。」

溫實初神色大變,蒼涼道:「好!好!好!你到今日才肯對我說實話。」

我心中歉然,和言道:「我又何嘗想瞞著你,在我心里,你如我的兄長一般,是故交好友,我本該早早告訴你的。一則到底不是可以到處宣揚的事,二則你對我的心我不是曉得,也怕你傷心難過,彼此難堪。」

溫實初怔怔著恍惚道:「你們這樣來往了多久?」

我咬一咬唇,道:「很要緊么?」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徐徐道:「很要緊。」

我低首,「半年。」

「那么你們相識了多久?」

「總有六七年了。」

溫實初眼神劇痛,如同要沁出血來,低聲嘶啞道:「你與他認識了六七年,可是你與我相識相處總有十來年了,是自幼的情分啊!」

我心中難過不已,低低道:「有些事,並不是講認識了多少年相處了多少年的。」

溫實初那么怔怔地、帶著破碎的痛楚凝視著我:「是啊!有些事不是講年份的,可是你說,你已對男女之情絕望,何況他是皇帝——你以前夫君的弟弟啊!為什么?偏偏要是他!」

溫實初的話,在瞬間凌厲地挑破我的傷口,揭出血r模糊的過往。我的心口微微作痛,冷寂了聲音道:「你要知道是為什么,我便告訴你為什么。因為我對男女之情絕望,因為我對我的人生絕望,因為我根本是個沉溺在痛苦里的人,是他,是玄清,他讓我對所有的事開始抱有希望,讓我願意去相信我所追求的,以致我可以不顧忌他的皇室身份,你明白了么?」

我一口氣說得急了,聲音微微失了往日的語調,心跳清晰突兀得跳躍著,猶如山間曠然作響的暮鼓沉沉。

溫實初的眼神凄然而悲涼,「可是你和他在一起,只怕以後受的苦不會少,連最基本的名分也不可得!」

我凄楚而笑,似顫栗在秋風蕭瑟里的一朵花,「以我今時今日的身份,即便和誰在一起,都不會有名分可言的。那么,溫大人,難道你能給我名分?或者,你覺得名分是我最想要的東西?」

他無言,只愴然看著我,「你會很辛苦……」

我扶著岩壁,盈盈而立,「我所辛苦的,他也一樣辛苦。只是你怕我所受的委屈辛苦,於我,都是心甘情願的。我既然願意跟隨他,自然也想好了會遇到什么。我都是心甘情願的。」

世間的事,再多困苦,再多艱辛,都敵不過一個心甘情願。

溫實初的神情稍稍平靜下來,喃喃道:「心甘情願,我對你,也是心甘情願、萬死不辭的啊!」

我溫默搖一搖頭,走近他道:「實初哥哥,那是不一樣的,你對我好,我銘感五內。可是我和清,卻是兩情相悅的。」我定定而懇切,道:「我知道你要勸阻我什么。只是到了今時今日,我也不怕對你說,哪怕我選擇了清是一個錯誤,我也寧可一錯到底,永不後悔。」

我回首,迎上身後玄清柔情而熱切的目光,心頭一暖,整副心思都可以放落了下來。他只遠遠以了然的姿態站著,並不走近。我面對溫實初的傷懷與震驚,亦是不忍,輕輕道:「實初哥哥,說實話罷,你是覺得和我在一起要緊,還是我真心安樂要緊?」

這話,是帶了試探的意味的,若他自私,我或許可以坦盪一些。他啟唇的那一剎那,我突然真心盼望著,他也許可以自私一點。

溫實初道:「在我心里,我總是奢望有一日可以得到你,和你在一起,拿是最最要緊的事情。可是嬛妹妹,我連在夢里都清楚地知道你不喜歡我,你和我在一起就不會真正開懷喜樂。那么,還是你真心的笑容更要緊一些。」

他的話,在一瞬間擊中了我的心肺,我感動到無以復加。溫實初,他是這樣待我好,這樣真心待我。他的真心,甚至是不亞於玄清對我的愛意的。

然而,感動再多終究也只是感動,而不是感情。

我俯下身扶住他的身體,輕輕道:「實初哥哥,謝謝你待我這樣好。」

溫實初雙目通紅,揚一揚頭,極力忍住眼淚,道:「我對你並不好,我方才這樣凶的說你。嬛妹妹,我從來沒有這樣大聲說過你。」

我點頭,眼中微微發澀,道:「我不怪你的。實初哥哥,如今我已經找到一個兩情相悅的人,我雖然自己高興,也希望你不要難過。你總是我的實初哥哥,好不好?」

溫實初微微揚起唇角,眼中卻泛出一抹深重的悲涼,道:「我勸你也不中用。那么,既然你心意已決,只要你高興就好。」他遠遠凝視玄清站立的地方,聲音微冷,一字字清如碎冰,呵出雪白的暖氣,「嬛妹妹,他能有你的心甘情願,你不曉得,我有多羨慕他!」

我勉強微笑,低低柔聲道:「有什么好羨慕的,實初哥哥,將來你也會遇到一位心甘情願對你的好女子的。」

「不會了。」溫實初凄然微笑,「嬛妹妹,只要你好就好了。」

他轉身離去,溫厚的身影在冬日蒼茫的寒意了里看起來格外孤清。他暗紅色的衣袍被一陣寒風盪漾起好似水面的紋紋波瀾似的褶皺,好似他整個人都這樣憂傷地褶皺著,在群山環繞的青灰色里格格不入。

我定定佇立在風口,冷寂的風一陣一陣撲到臉上,連眼眶都熱熱的,我深切的覺得,某些長久以來堅持在我身邊的感情,已經被我深深傷害了。哪怕我再不忍,到底也是被傷害了。

玄清的溫度和著溫軟的披風一起裹到我身上,溫柔為我拭去正欲奪眶而出的淚珠,輕輕道慨嘆著道:「溫太醫很喜歡你。」

我仰頭,回淚意,惘然笑道:「可惜我終己一身都不能回報他了。」

世上的感情,有獲得,就有失去。有人歡喜,也會有人哀愁失落。於溫實初是,於浣碧是,於我、於玄凌、玄清又何嘗不是。

玄清明澈的眸光溫和而懂得,「嬛兒,你可以用一輩子的友情去回報他。」

我頷首,「我會。」

玄清低低的嘆息縈繞在我耳邊,「嬛兒,你方才一句心甘情願、永不後悔,你曉得,我有多震動么?」

我搖頭,低聲道:「我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

他的神色里有無盡的喜悅和動容,柔情幾許,幾乎能把我淹沒,「嬛兒,溫太醫對你的情意並不比我少,只是我何其有幸,能抱你入懷。你是我一生都在期許的人呵!」

一生都在期許的,於我,玄清又何嘗不是。我低眉,在冷風中伏首在他寬容而溫暖的擁抱里。唯有他的擁抱,才叫我如此安心。

寒冬如斯,終於也會過去的。

後宮-甄嬛傳436。陌上花

山間四月,自然是桃紅柳綠,芳菲無限。

我見屋外天光雲影明媚如畫,不由笑道:「這樣好景致,待在房中枯坐可就十分可惜了。」又問:「怎么不見槿汐呢?」

浣碧笑道:「小姐忘了么?槿汐出去采些薺菜,說是晚上要包薺菜餛飩吃啊。我要和些面粉呢。小姐左右坐著也是無事,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啊。」

我攏一攏頭發,起身道:「也好。外頭花事正盛,我去采一些來c瓶也好。」

浣碧盈盈道:「正是呢。屋子外頭花開得這樣好,倒顯得咱們屋子里太冷清了呢。」

我於是出去。春光錦綉如織如畫,仿佛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雲霞,燦爛繁盛到了極點。宮中的花朵,從來是被巧手的花匠們修剪到符合禮制的人為姿態,美則美矣,到底是失了天然的姿態的。

而山野間的花朵,枝葉旖旎,舒展自然,連一j野草蔓花、藤蘿片葉,都帶著勃勃的生機,天地間無限自在,連偶爾吹過的風,都是甘甜而恣意的野性氣味。

遠遠望去,山下平野漠漠,盡是青翠稻田與燦爛如金的油菜花,或青或黃交錯其間,如一大塊斑斕絢麗的錦幛,綿延不絕。

長勢這樣好,我揚起微笑,想來又會是一個豐年了。

我隨意走在小徑上,或者折幾枝開白花的野山櫻,或者采幾朵小小的二月藍,或者折一脈修長的碧翠鳶草,捧在懷中緩緩走著,心情也是愉悅的豁然開朗。

此時春光正好,無邊春色兜頭兜臉地撲上身來,猶是踏花歸去馬蹄香的季節,路旁草間亂花漸欲迷人雙眼。幾處流鶯嬌燕恰恰飛過眉梢,或欲爭暖樹,或正銜春泥,又輕盈地各自飛了。我一時貪看不住,流連回顧盎然春色,連本是無情的青山綠水,亦覺得像是含情的眉眼,盈盈欲橫了。

我漫步自在,眼看天的另一端逐漸泛紅,疏光收斂,偶爾有幾縷炊煙裊裊升起,連心境都變得開闊寧靜,卻也知道不早了,於是手捧花束,徐徐漫步回去。

回到禪房時槿汐已經回來了,與浣碧一同忙在灶邊。她們的話語和著灶膛特有的溫暖干燥的碎木清香和薺菜獨有的清甜一同涌了過來,笑道:「娘子可回來晚了,方才王爺來過了呢。」

我微微吃驚,亦有些失落道:「怎么這樣突然就來過了。」

槿汐盈盈笑道:「是呢。來得急,回去得也倉促,仿佛是尋了個由頭才能過來的,這個時候,大約先去太妃的安棲觀了。」

我「哦」了一聲,知道是錯過了,心里便有些黯然,也不願意她們看出我的怏怏不樂,只尋了瓶子把花一枝一枝整理過c好,又用清水養上,方道:「王爺來了可說了什么么?」

浣碧道:「王爺本來來時問小姐去哪里了,我說是賞春去了,本想要出去尋的。可王爺說山里那么大,一時怕也尋不到的。而且小姐既是去賞春,這樣找了回來,只怕賞春時的好興致也沒了。後來王爺等了會兒,阿晉來催,也只得走了。並沒有說什么話,只寫了幾個字留在桌上,小姐看過就知道了。」

我沒見到他,又知他等我,心下不免悵然若失,他來一趟不易,這樣錯過了,不知下次見面又在何時。一張便箋,也不過是聊勝於無了。

於是伸手拿了來看。雪白的素心箋上,不過寥寥幾字:「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1)

仿佛有一股蜿漫的春水蜿蜒滋潤上心田,整顆心就這樣潤澤而柔軟了下去,滋生出最柔嫩的而鮮艷的三春花瓣。

他明知,要在這山間尋到去賞花的我是極容易的,只要向花事繁盛處去,就能尋到。

可是他寧願在此安靜等待,也不願意打斷了我賞花觀春時的愉悅心情。

他情願這樣等待,等待我或許會早早歸來。

他的細膩心腸,他平實溫馨的情愫,我眼中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對我的愛,竟是這樣寬大而耐心。

田間阡陌上的花發了,你可以慢慢看花,不必急著回來。這樣的話語,仿佛是他在我耳邊呢喃。

陌上花開,萬紫千紅,他便在花開的那頭這樣安靜等著我呀。

這樣等著的時候,淡淡的相思、淡淡的期待,淡淡的寂寞。只為等著漫游即將歸來的我。

浣碧見我如此神色,忙上前問道:「小姐怎么了呢?」

我揚眉淺笑,輕聲道:「沒有什么。王爺上次的鴿子呢?」

浣碧道:「在外頭吃小米呢,我去抱進來罷。」說著轉身旋即抱了鴿子進來。

雪白的鴿子猶自「咕咕」叫著。我提筆另寫了一張,寫道:「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2)

心念激盪,覺得如此猶是不足,又在反面寫下幾行小字:「山是郎眉峰,水是君眼波,欲問伊人何處去,總在郎君眉眼中。此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