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部分(1 / 2)

我安靜道:「太後如何我尚不知曉,但如今的皇後是她的侄女,她的厲害我倒是飽嘗不少了。」

舒貴太妃拉著我的手,眉眼間有灰色的憂慮,「你這一去便再沒有退路了,一定要自己小心。」

我頷首,「死者長眠地下無知無覺,而生者還要掙扎著承受活下去的擔當。從今後我與太妃在不能互相照應了,太妃也要珍重自身。畢竟這世上清的至親,也只有我們了。」

簾外雨已停了,檐上不時滑落一滴帶著青苔氣息的殘玉,太妃痴痴望了許久,慨嘆道:「能彼此好好活著,也算是安慰了。」

我默然,伸手撩起窗上的簾帷。昏暗雨夜過去,微紫的東方透出一縷晨曦,竟然也是晴天了。

如此,我便安心養胎,靜靜把自己的心思磨礪成一把寒銳青霜劍。李長不便常常出宮,卻遣了他的徒弟小尤每日晨昏出來探望,十分殷勤。

小尤笑說:「皇上在宮里可是每日都要問起娘娘的安好的。」又笑:「說起否極泰來,宮里沒人能比得上娘娘的。」

我淡淡笑道:「當年我被囚無梁殿也是你來服侍的,如今還是你。可見我若要否極泰來,總少不了你這小猴子在旁邊。」

如此一個月過去,玄凌的旨意還沒有下來,卻是芳若來了。

這日芳若領著一行宮人,捧了食盒衣料迤邐而來。一見面便拈了絹子笑道:「長久不見,今日真當刮目相看了。」說罷盈盈拜倒:「奴婢芳若參見甄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忙扶她起來,含笑道:「皇上的旨意還沒下來呢,姑姑這樣說是要折殺我了。」

芳若一徑微笑:「娘娘的事皇上已經和太後說了,太後也沒有異議。又聽說娘娘懷了身孕,可高興著呢。」言畢笑容滿面道:「還沒恭喜娘娘呢!」說著指一指身後宮女的手中的東西,道:「這些都是太後叫賞下來的,給娘娘安胎。」

我忙欠身謝過,「多謝太後關懷。」我示意宮女下去,「我久不見姑姑了,可有許多體己話兒要跟姑姑說呢。」

芳若攙著我坐下,仔細打量我道:「娘娘脫去了佛衣,這樣家常打扮著可精神多了。」

我命浣碧端上茶來給芳若,方道:「承蒙姑姑多年照顧,不想我還有今日,已是意外之福,若姑姑還要和我拘泥著身份,我可不敢說話了。」

芳若吟吟含笑,「娘娘現在是貴人,且又懷著皇嗣,最最尊貴不過了。奴婢雖然拘泥規矩,但心里待娘娘是一樣的。」芳若眼角微有淚光閃爍,「奴婢自從選秀當日就在甄府侍候娘娘,總算盼到今日娘娘苦盡甘來了。」

我頷首微笑,「不過是皇上垂憐罷了。」我望一眼芳若,「我要回宮的事宮里可都知道了么?」

芳若道:「太後是十來天前知道的,皇上回來問了太後已經醒了,就在請安時提了這件事。正好惠貴嬪也在旁侍奉太後,那可真是又驚又喜,哪有不幫著說話的。本來太後還猶豫,說沒有廢妃回宮的先例,皇上卻說當年是娘娘您自請出宮為大周祈禱國運昌隆的,雖然沒有名位,卻也說不上廢黜。再一提娘娘有了身孕,太後自然不反對了。」

我微微垂下眼瞼,看著自己逐漸養起來的指甲,道:「那么旁人呢?皇後可是六宮之主。」

芳若輕輕揚起唇角,露出得體的笑容,道:「危月燕沖月乃是不祥之兆,皇後連日來頭風病發得厲害,起不了床,都是安貴嬪和管婕妤服侍在身邊日夜照料。皇上也吩咐了不許任何人拿宮里的瑣事去打擾皇後,只叫安心養著,所以大約還不知道。娘娘是有著身孕回宮的,又有誰敢拿皇嗣的事作反呢。等到了詔書下來,任誰也無力回天了。」

芳若言畢,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曉得她的意思,在玄凌的詔書未下之前,任何事都會發生,她自然是要我好好把握,讓玄凌一旨定乾坤。

我眉間微有憂色,緩緩道:「可是皇上已經一月沒來看我了。」

芳若微笑道:「皇上可忙著呢。娘娘既要回宮總得有住的地方,內務府挑了衍慶宮、林光宮、懿安宮幾所地方敞亮形制又富麗的宮殿,可皇上都不滿意,只說要建一所新殿給娘娘。但內務府說娘娘有著身孕、宮里徐婕妤也有著身孕,不宜大興土木,所以皇上的意思是把離儀元殿最近的昭信宮打掃出來,要叫工匠畫了圖紙改建,小修小改,也算不得大興土木了。皇上身邊的人口風緊著,宮里的人眼下只當皇上又要進哪位娘娘的位份,都一團亂地猜著呢,總不曾想到娘娘身上。」

我微笑道:「其實不拘住哪里,我又怎么會挑剔呢,皇上太費心了。」

芳若道:「娘娘如今要封妃回宮,和端妃、敬妃並立,雖然資歷最淺,可是已經生育了朧月帝姬,如今又有了身孕,當真是前途無量,皇上能不著緊么?」

「此外皇上還忙什么呢?」

「皇上的意思是把昭信宮改建完之後就接娘娘回去。且這些日子來政務繁忙,又要看顧太後和皇後兩頭,皇上實在是分身乏術了,叫娘娘委屈。」

我因了然而放心,和顏悅色道:「我有什么委屈的呢?皇上都是為了我。」我沉吟片刻,「皇上除了忙政務之後,在後宮之中可否……」我見芳若微有探詢之色,索性開門見山道:「我與姑姑打開天窗說亮話,離宮四年有余,宮中選秀兩次,已不止是從前那些舊人了。我很想得到姑姑指點,皇上身邊如今是哪幾位姐妹最得恩寵呢?」

芳若的眉毛微微一揚,很快恭順垂了下來,「娘娘要回宮難免會跟幾位其他幾位娘娘小主見面。」她順手捋一捋發髻上垂落的散發,安之若素,「最得寵的自然是和睦帝姬的生母昌貴嬪了,出身又高,長得又好。若不是還沒生下一位皇子,父親家里又早破落了,依著這份尊貴,恐怕這三妃的空位也輪不到娘娘了。」

我聽著芳若說,心中飛如輪轉。昌貴嬪是晉康翁主的女兒,身份尊貴我是不能比的,好在她已經不能再生育了,倒也沒有什么後患。只是若我不回宮,這三妃之位必定也有她一份了。

芳若又道:「另一位是不消說的,雖不是最得寵,卻是一直長盛不衰,便是從前與娘娘交好的安貴嬪。如今住在景春殿,掌一宮之事,也是主位了。五位貴嬪中有昌貴嬪、安貴嬪、惠貴嬪和欣貴嬪,聽著皇上的意思,因著娘娘要回宮之喜,皇上打算進昌貴嬪為昭儀,為九嬪之首,欣貴嬪為昭容,皆是從二品的九嬪,再進了管婕妤為祺貴嬪。娘娘知道的,欣貴嬪早已不得寵,皇上不過是看舊日的情面罷了,而昌貴嬪和管婕妤才是要緊的。從前那位歿了的傅婕妤就不用說了,還有慶嬪、祥嬪、楊芳儀以及另外幾位剛入宮的小主頗得恩寵。」

我心中飛如輪轉,略略有數,笑道:「聽姑姑這一席話,當是勝讀十年書。那么懷著身孕那位徐婕妤呢?」

「皇上對婕妤小主的情分不過如此而已。徐婕妤剛進宮時並不得寵,還是因為那年皇上因五石散一事病重,徐婕妤在通明殿日夜祝禱皇上才稍稍有所垂憐。只是那也是從前的話了,若徐婕妤此番能順利產下一位皇子的話,自然也就能得寵非常。」芳若盈然生出些微溫和的笑意,「那些新進宮的小主娘娘也不需十分擔心。此番太後那么爽快應允娘娘回宮,其實另有一個原因在里頭。」芳若幽深狹長的眸子如浮波漾過,「李公公想必跟娘子提起過馴獸女葉氏吧?」

我連眉毛也不抬一下,不動聲色道:「略有耳聞。」

芳若道:「此女身份之卑微堪稱大周百年之最。一月前還是選侍,如今皇上又封了她常在。這還罷了,可居然連封號也賜下了,給了個『灧』字,就號灧常在。只怕再這樣下去,皇上要為她打破下女不得生育皇嗣的規矩了。」

我微微一怔,脫口道:「果真給了封號么?」

芳若道:「是。難怪安貴嬪要吃心。她熬到如今成了貴嬪也只不過以姓氏為封號,就因為她娘家只是小官吏。可如今葉氏卑微到此,還在常在之位就給了封號,難怪太後要動氣。」她飲一口茶水,緩緩道:「所以太後想著若娘子回宮又有所生育,皇上必定能回轉心思。」她嘆一口氣,「娘娘不曉得,為了當年那個傅如吟,皇上鬧到了什么份兒上。太後是很需要後宮有深明大義、通情達理的女子侍奉皇上。」

我粲然一笑,「傅婕妤我是見不到了。只是葉氏能以馴獸女這樣低微的身份而得選宮嬪,聖眷隆重,我倒很想看看是何等樣的標致人物。」

芳若道:「娘子回宮以後總會見到她的,只是娘子小心,此女孤僻桀驁非常人能夠接近,又因為得寵,愈加目中無人。」

我一笑對之,「我只管我的,她也只管她的,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芳若寧和微笑道:「娘子也不必太把她放在心上。葉氏出身卑微,按照宮里的規矩每次侍寢之後都要服葯,是斷斷不許有孕的。換言之,她沒有為皇家綿延子嗣的資格。即使皇上要為她破例,她的位份也尊貴不過娘娘去。」

我微笑起身,扶一扶髻上銀簪,倚在窗邊看花開映日紅。「姑姑的教誨我都記在心上了。只是等昭信宮改建完成,也不曉得多早晚了,中間這些日子,我自會留心的。」

芳若笑道:「如此最好。奴婢往來不便,就在宮中等候娘娘的到來。」芳若抿嘴一笑,「當年娘娘發恨,曾道八抬大轎抬著也不回宮了。如今奴婢聽聞要來接娘娘的可是皇後娘娘的半幅儀仗呢。」

我輕輕伸手接住一片飛落的桃花,笑道:「昔年舊事,姑姑還要拿我取笑么。」

如此說笑一晌送走了芳若。我倚榻沉思須臾,喚來浣碧取出紙筆便要寫字。

浣碧奇道:「小姐好端端的要寫什么?」

我靜靜思量,芳若說得對,玄凌出宮不易,如今又被瑣事纏身,他身邊的新寵隨時都會出現,只消我一日得不到冊封回宮的聖旨就一日不得安穩。我必得要牢牢抓住玄凌的心才可。

於是蘸飽墨汁,筆觸柔媚逶迤: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這是唐朝武後困居寺院時寫給高宗的情詩《如意娘》,細訴相思等候之苦。我便信手拈來,我寫不出的相思之情,只好借人家的心思一用。

寫好折起,交到浣碧手中,「等下小尤過來請安,便讓他親手交到皇上手中。」

浣碧點頭,「咱們現下的一言一行都關系將來,我一定小心。」

後宮-甄嬛傳5六、兩茫茫

李長再來時說起此事很是唏噓,「娘娘書信一到,皇上牽掛得了不得呢。」見我只一笑置之,他又道:「宮中一切都打點好了,不日就可接娘娘回去,只是皇上說住在凌雲峰不太像樣,還得委屈娘娘至甘露寺暫住兩日,再從甘露寺接回娘娘。」

我點頭,「皇上安排就是,量來甘露寺也不會有異議。」

浣碧連連冷笑,揚眉道:「如今再回去,甘露寺那起子小人可不知要成什么樣子呢,想想也覺得痛快!」

這一日槿汐正收拾衣裳,回頭卻見是莫言來了,如素日一般沉著臉色,冷淡而孤清。身後跟著的竟是在山下長河中終日擺渡為生的阿奴。

我奇道:「今日可巧了,難得你們母女一起過來。」一壁說一壁讓了她們進來坐下。

莫言環顧我的禪房,道:「你過得挺好,到底一個人自在。」

她這句話說得或許無心,而我見了她卻油然而生了一層愧意,無地自容。昔年她與我說起彼此舊日之事,我曾信誓旦旦不會再回到負我之人的身邊,如今我就要再回宮廷,自己也倍覺凄涼慚愧。

如此想著,仿佛莫言也有著無窮無盡的心事,各自捧著一盞茶盞,相對無言。

良久,到底是莫言先開了口,「聽說皇帝要接你回去,很快就走了?」

我手中的茶盞微微一斜,茶水幾乎要潑了出來。從宮外人的口中聽聞自己要回宮的事,才恍然覺得是真切的,回宮已成不可變改的定局。心內倍生涼意,仿佛冬日里飲下一口冰水,那涼意沁入喉舌,涼到麻木。我垂著臉,低低道:「是,不過也就三五日的工夫了。」

她「哦」一聲,「那我來得還巧。」她定定神,黯淡的眸光驟然閃爍出奇異的幽暗的光芒,「莫愁,我有件事要求你。」

她用的是昔日的稱呼,我緩緩笑道:「幸好你叫我莫愁,若你叫我娘娘,我必定不應承你要托付的事。」

她微微一笑,那笑里有一抹淡淡的愁苦之色,「來日叫你娘娘的人多著呢,何況你心里未必十分願意當這個娘娘。」

我但笑不語,她拉過阿奴的手,鄭重道:「我把我女兒托付給你,你帶她進宮去吧。」

這句話大出我意料之外,我不覺驚道:「什么?」

莫言倒是很鎮定,仿佛深思熟慮過了,只臉上有一縷淺淺的蒼白,「阿奴年紀不小,不能一輩子擺渡為生,到底是女孩兒家,難不成一輩子拋頭露面嗎?何況她到了這個年紀,平日里無事生非的男人找她的多了,她這個性子又偏偏看不上男人。我這個當娘的也得為她謀一個出路。」

阿奴靜靜站在她母親身邊,蒼白的臉上有妖艷的潮紅洶涌,一對原本清亮的眸子似看不到底的深淵,霧氣氤氳。我長長嘆息了一聲,道:「莫言,你我有數年的情分,我也不瞞你,與其進宮,不如出家。宮里哪里是好待的地方。」

莫言的臉色愈加蒼白,仿佛一張上好的宣紙,沒有半點雜色。她目中有一抹晶瑩涌動,可她是生性倔犟的人,那點晶瑩之色在悠長而粗重的呼吸聲中被死死忍了下去。她咬一咬唇,狠狠道:「甘露寺不肯收留她,說她——不是干凈的人!」她別過頭去,聲音微微發顫,「甘露寺不肯收留的人,別的寺廟更不肯收留了。」

我大驚失色,「你是說……」

莫言點一點頭,傷心之色難掩,「不錯。」

我心下難過,「是什么時候的事?」

「一年多前。」她說,「莫愁,我好後悔,我不該讓她一個人在山下擺渡,讓她受這樣大的罪。」

我閉上眼,屏息道:「是什么人?有沒有報官?」

「人海茫茫……」

阿奴的神情痛苦而迷茫,驟然尖叫起來,「娘!不要說了!娘——」

我過去抱住阿奴的肩膀,輕聲安撫她,「是,都是過去的事了。阿奴,咱們不會再提,咱們忘了它,日日記著,只會讓自己難受。」我轉過頭看著莫言,神色沉重,「阿奴我留下,我帶她進宮去。」

莫言的神色微微一松,「你肯就好了。只是阿奴這孩子性子和我一樣倔犟,怕不好調教。」

我搖頭,「阿奴很聰明,我自會慢慢教懂她規矩。」我望著她,低柔道:「阿奴,我只問你,你自己願不願意跟我進宮?」

阿奴的神色倉惶一如受傷的小獸,「我只想去沒有男人的地方。」

我摟著阿奴,輕輕道:「你別怕。宮里只有一個男人,宮里是天下男人最少的地方。只是宮里的日子很苦,你怕不怕?」

阿奴的聲音低沉而堅定,「我不怕。」

莫言不覺垂淚,「莫愁,那么阿奴就托付給你了。」

暮春的風夾雜著山野的蕭瑟氣息。我知道,有些事一旦發生,便是生命里永恆不能融化的堅冰,連最暖的春風也吹不化,只能日日夜夜由它抵在心頭,戳穿心肺。我傷感難言,靜靜道:「莫言,咱們同是女子,若女子之間都不能互為援手,還有誰能幫咱們呢。何況阿奴若不跟我離開這里,只怕流言蜚語都能把她給淹死了。」

莫言哽咽著點點頭,緊緊握住我的手,「莫愁,我知道你肯的。你這一去,有阿奴陪著你也多個照應。」

恍若有森冷的風凄厲刮進眼底,眼前的一切都帶了白蒙蒙的氤氳之氣,我落淚,「莫言,當初我和你說我再也不願意回宮去……」

莫言拍著我的肩,溫和道:「你和我不一樣,你自己的孩子沒跟在身邊。做娘的總都是舍不得孩子的。」

我心中一軟,悲不自勝,拉著阿奴勉強笑道:「你既要跟著我去宮里,可不能再叫阿奴了。」我微微沉吟,「反正阿奴也只是你的小名兒,如今就叫花宜吧,你可喜歡?」

阿奴點一點頭,語氣里還些微殘余的天真,「從今後我可跟著你了,你護著我,我自然也護著你。」

我微笑,「是。我一定護著你,不叫你再受人欺侮。」

到了晚間,我回甘露寺暫住。依舊是那座小小院落,卻打掃得干干凈凈,顯是用香熏過,入門便是濃濃的香郁。靜岸早早引人等在門外,她神色如常和藹,其余人等卻早換了一副畢恭畢敬的神色。我心中不屑,面上卻不露出來,只與靜岸敘過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