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部分(1 / 2)

我狠下心腸,強迫自己出一個驕奢而不屑的笑意,「那么,王爺,你當真是看錯人了。甄嬛也是凡夫俗子,她想要活,想要活得好,想要身邊的人活得好,不願再被人踐踏到底。」

良久,他悵然嘆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遙遠處星光閃爍的天際。他的神色有些凄惘的迷醉,低低道:「那一日我初見你,你在泉邊浣足。那樣光亮華美,幽靜如庭院深深里盛放的櫻花,又嫣媚如小小的白狐。」

我垂下雙眸,足上錦綉雙色芙蓉的鞋子被露水濡濕,玷了金絲線綉出的重瓣蓮花,在月光下閃爍著璀璨的金。雙足已不再著芒鞋,連一絲金線都能提醒我今時今日的束縛,我再不是無人過問的廢妃,再不是凌雲峰獨自自在的甄嬛。我掐著手心,冷然道:「也許今日心狠手辣的甄嬛早不是你當日心中那只小小白狐。」我凄澀一笑,緩緩抬頭看著他,「其實你說得也不錯,我何嘗不是狡詭如狐?」

他握住我手腕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動也不動。夜風吹落大蓬潔白的荼蘼花,落在長河里只泛起一點白影,便隨著流水淙淙而去。他的聲音有些空d,像這山間空茫而靜寂的夜,「那日我的船在騰沙江沉沒,江水那么急,所有的人都被水沖走了。若非我自幼懂得一點水性,只怕也要沉屍騰沙江。我好容易游上岸邊,卻早已精疲力竭,被埋伏在周遭的赫赫細作制伏。為了我怕我反抗,他們一路迫我服下十香軟筋散,從滇南帶往赫赫。」他看我一眼,「那日你我在輝山遇見的那名男子,你可曉得是什么人?」

我凝神思索,「看他衣飾氣度,必然是赫赫國中極有威望之人……」驟然心下一動,忙看玄清道:「莫不是……」

「不錯!他正是赫赫的汗王摩格。早在輝山之日,他已揣測我是朝中要人,又恰逢皇兄派我遠赴滇南,正好落入他囊中,中他暗算。」玄清暗暗咬牙,長眉緊蹙,「他既知我身份,挾我入赫赫,意欲以我親王身份要挾皇兄,控勢滇南。」

我想也不想,脫口道:「皇上不會答允的。,」

玄清的眸中有暗沉的輝色,流轉如星波皓皓,「他自然不會答允。在他眼中,一個兄弟如何及得上大好河山,何況……那兄弟又是我。」

我的嘆息被河水的波縠溫柔吞沒,「多年前皇位之爭——只怕赫赫真殺了你,反而了卻他心頭一塊大石。」

他頷首,「赫赫既知我身份來歷,我自然成了他們眼中的j肋,更不必費神再知會皇兄已挾持了我。大約他們也只等著來日兩軍相見,把我當作陣前人質,賺得多少便宜算多少罷了。我被扣在赫赫,那一日趁人不防搶了匹馬出來,日夜奔逐到上京邊界才得平安。」他苦笑,「彼時國中人人都以為我已死在滇南,上京守衛竟以為我是魂魄歸來。我怕你等的傷心,日夜兼程回京,本待見過皇兄便來見你,誰知回京之日皇兄大喜之余托給我的第一要事便是至甘露寺為他迎接一位新寵。」他的神色間盡是焦灰色的苦楚,「更不知皇兄的新寵便是你。」

我愴然不已,然而這愴然之中更是對世事的怨與悲。然而我能怨誰,人如掌心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卻不得不孤身向前。

我望住他,數月的悲辛只化作兩行清淚,無聲無息綿濕衣衫。

他的手掌有殘余的溫度,有薄薄的繭,為我拭去腮邊的冷淚。那是一雙能執筆也能握劍的手,如果不是摩格卑鄙到用十香軟筋散制住他,或許他早早回到我身邊,再無這么多的辛酸起伏。然而……「如果」和「或許」是多么溫暖慈悲的字眼,若真有那么多假設,人世豈非盡如人意了。

他的語氣里有溫柔的唏噓,「你還肯為我落淚,嬛兒。」他扣住我的手腕,「我只問你一句,你是否當真已對我無情?」

呼吸變得那么綿長,我望住他的眼睛,竟生生說不出「無情」二字。

即便在宮中廝殺殘忍了那么多年,我也從未停止過對情意的追求。而如今,我止住腳步,這一切,竟是要我親手來割舍。

不知過了多久,他擁我入懷,他的懷抱那樣溫暖,似乎能為我抵御住這世間所有的風刀霜劍。連他的氣息亦一如從前,清爽恬淡的杜若氣息,只願叫人沉溺下去,沉溺到死。他的話語似綿綿的春雨落在我耳際,「嬛兒,現在還來得及,只要你肯跟我走,我情願不要這天潢貴胄的身份,與你做一對布衣夫妻,在鄉間平凡終老。」

跟他走,和他廝守到老,是我長久以來惟一所想。

然而時至今日,他真說出了口,這句話似一盆冷水,倏然澆落在我頭上,澆得我五內肺腑都激靈靈醒轉了過來。

我豁然從他懷抱中抽出,不忍看他驚愕而失望的神色,凄愴道:「有情如何,無情又如何?人生在世,並非唯有一個情字。」我眺望甘露寺後山的安棲觀,神色肅然,「若我與你一走,首先牽連的便是你避世修行的母親。即便你還要帶太妃走,那末其他人呢?我們能帶走所有么?」我的聲音微微發顫,從胸腔里狹出來,「清,我們的愛情不可以自私到不顧我們身邊的人,不能犧牲他們來成全我們。」我看著他,「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他的神色愈加悲戚下去,然而這悲戚里,我已明白他的認同與懂得。他是溫潤的男子,他不會願意因自己而牽連任何人,這是他的軟弱,也是他的珍貴。

淚光簌簌里望出去,那一輪明月高懸於空,似不諳世間悲苦,一味明亮濯濯,將我與他的悲傷與隱忍照得如無處容身。

那么多的淚,我那么久沒有肆意縱容自己哭一場。我足下一軟,伏在他的肩頭,任由心頭亂如麻緒,只著自己將殘余的冷靜宣之於口,「如果我可以跟你走,我何嘗不願意拋下所有就跟你走。什么也不想,只跟你走。可是你我任性一走,卻將父母族人的性命置於何地?卻將太妃置於何地?我們一走,受滅頂之災的就是他們!」眼淚堵住我的喉嚨,「從前也就罷了。」我茫然四顧,「如今,我們還能走去哪里?天下之大,容不下一個玄清、容不下一個甄嬛,即便天地間容得下我們,也容不下我們一走了之後終身愧悔的心。清,由不得我們選擇,——不,從來就是沒有選擇。」

他擁著我的肩,聲音沉沉如滂沱大雨:「嬛兒,哪怕你告訴我你對我從無情意,我也不會相信。但是你告訴我這番話,卻比你親口對我說無情更叫我明白,明白你再不會在我身邊。」

夜色無窮無盡,往昔溫柔旖旎的回憶似在夜空里開了一朵又一朵明媚鮮妍的花。

我卻,只能眼睜睜任由它們盡數萎謝了。

河邊的樹木郁郁青青,我輕聲道:「你看,此處葉青花濃依舊,可是玄清,你我一別四月,卻早已是滄海桑田了。」上蒼的手翻雲覆雨,把世人的歡樂趣、離別苦置於手心肆意把玩,我凄然道:「清,所有的事情,都已經,變了。」

他手上微微用力,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嬛兒,讓我再抱抱你,只消一刻就好。從今往後,我能抱這世上所有的人,卻不能再這樣讓你停留在我的懷里了。」

心中的軟弱和溫情在一瞬間噴薄而出,我在淚水里喃喃低語,「清,遇見你讓我做了一場夢。我多么盼望這夢永遠不要醒。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都在這個夢里,都是你給我的。」

他吻一吻我的臉頰,「於我,何嘗不是。」他溫柔凝睇著我,似要把我的樣子嵌進腦海中去一般,「有你這句話,我當不負此生。」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撫著他的臉龐,凄苦道:「何苦說這樣的話?清,你當找一個真心待你好的女子,和她相扶相持,白首到老。你們會有很多子孫,會過得很好,會一輩子安樂。」我仰望他,「清,來日我日日在佛前焚香,終身祈願為你祝禱,只盼你如此。」

他捂住我的唇,凝淚的雙眼有隱忍的目光,明亮勝如當空皓月。他低低道:「你說這樣的話,是要來刺我的心么?我所有的心意,只在那一張合婚庚帖里說盡了。只有你,再不會有旁人了。」

我止不住自己的淚意,頓足道:「你才是來拿這話刺我的心……」天際撲棱棱幾聲響,是晚歸的昏鴉落定在枝頭棲息,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

再沒有時間了。

我緩緩地、緩緩地脫開他的手臂,含淚道:「你瞧,月亮西沉,再過一個時辰,天都要亮了。」

他搖一搖頭,神色如這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見那份從容溫潤的光彩。他苦笑,「我只覺得自己恰如一縷孤魂野鬼,天一亮大限就到了,再不情願也得放你走。」

夜色漸漸退去,似溫柔而緊迫地催促,我垂首黯然,「大限已經到了。我已經出來很久,再不回去,只怕槿汐和浣碧便是首當其沖。」我的手從他的掌心一分一分抽出,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一起坐著,越過天空看雲、說著話,或是沉默,安靜享受片刻的平靜。」我惻然道:「清,咱們再也不能了。」

流光里泛起無數滄桑的浮影。再相見時,我與他都會重新成為紫奧城重重魅影、萬珠紗華間的瓦石一礫,割斷彼此的前世。

寂夜里落花芬芳簌然,那樣的婉轉委地,撲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潔白的鳥,早已失了那種輕靈而自由的婉轉飛揚,只留下凄艷的一抹血色,將所有的希望和幸福轟然倒塌。只余世事的顛覆和殘忍把人一刀又一刀凌遲不斷。

始覺,一生涼初透。

漏夜更深,屋內一盞殘燈如豆,槿汐披衣端坐,我的腳步再輕飄如絮,也驚醒了一旁打盹的浣碧。她見我回來,不覺一驚,很快平伏下來,道:「小姐這么晚不回來,奴婢還以為……」

我淡淡道:「以為我不回來了是么?」

槿汐為我斟上一碗茶,柔和道:「奴婢知道,娘娘一定回來的。」

她的發梢有未干的露水,我稍稍留神,她的鞋尖亦被露水打濕了。我看她,「方才出去了?」

槿汐微微一笑,「知道娘娘一定會回來,所以奴婢為娘娘去了一個地方。」見我微有不解,她伸指往後山方向一點。

我隨即明了,「王爺回來是喜事,是該叫太妃歡喜。」我停一停,「太妃是明白人,自然知道這個孩子的事不能叫他知道,否則便是一場雷滾九天的大風波了。」

槿汐曼聲細語道:「娘娘思慮的是,太妃也是這樣想,否則瞞不住就是害了王爺。」我撫一撫浣碧疲倦的面頰,柔聲道:「你放心,王爺不會傷心很久的。安心睡去吧。」浣碧點一點頭,斂不住眉心深深的擔憂與凄惶,步履沉重進去了。

我睡意全無,取下發上的銀簪子一點一點撥亮火芯,仿佛這樣就能撥亮自己的心。「槿汐,」我低低道,「小時候爹爹總是說我聰明,聰明的心性總是占足便宜的。可是我再聰明,卻永遠參不透一個情字,永遠作繭自縛。槿汐,假若可以,我情願一輩子不知情愛為何物,一輩子庸碌做一名凡俗女子,或許更能快活。」

槿汐為我抖去斗篷上的霧白露珠,披上一件干凈衣衫,手勢溫柔而輕巧。月光落在我逶迤的長發上,是點點淚光似的的星芒。

「溫柔女兒家卻硬是須眉剛硬的命,一世冰雪聰明也抵不過一個情字。身為女子,誰能參得透情字,即便是……」她嘆一嘆,「不過是已經死心和沒有死心的分別罷了。」

我無力倚在窗邊,「從前看《牡丹亭》的戲文,杜麗娘為柳若梅死而復生,仿佛情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如今才曉得,戲文終究是戲文罷了。」

「所以奴婢說,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可是如今,卻要瞻前顧後,步步為營了。時機不同,行事也不得不同。」

我沉默,小時候看《牡丹亭》看到這樣一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年少時,總把情意看得涇渭分明,愛便是愛,不愛便是不愛,如同生與死一般界限清晰。總以為只要愛著,就能夠抵越生死,敵得過這世間的一切。

卻原來,情到深處,很多事仍是我們的單薄之力所不能抗拒的。

我舉起茶盞,痛然笑道:「常說一醉解千愁,我卻連想一醉都不可得。」說罷,只仰面大口吞下茶水。溫熱的茶水入喉的一瞬間,那樣苦那樣澀,仿佛流毒無窮的傷懷直到心里,不覺淚光盈然,向槿汐道:「我這一生到此,即便再身膺榮華,也不過是一輩子的傷心人罷了。」

後宮-甄嬛傳5八、掌上珊瑚憐不得

我刻意回避玄清,回避對往事留戀和期望。從甘露寺眺望,遙遙能望見清涼台白牆碧瓦的一角,然而才看一眼,已覺心酸不已,不忍也不敢再去看。

三日後晨起,不得不另換了一副心腸。冷眼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面色沉靜如波瀾不起的古井。已然沉寂了那么久,穿慣了身上灰仆仆的佛衣,鉛華不施,素面朝天。玄凌見我時是素衣簡髻的佛門女子,淡朴無華。那么今日重返後宮,我便要艷絕天下,極盡奢麗,讓我的姿容在瞬間奪人心魄,震懾玄凌的心魂。

開箱啟鎖,挑選最華貴嫵媚的衣裳。迷離繁花絲錦制成的芙蓉色廣袖寬身上衣,綉五翟凌雲花紋,紗衣上面的花紋乃是暗金線織就,點綴在每羽翟鳳毛上的是細小而渾圓的薔薇晶石與虎睛石,碎珠流蘇如星光閃爍,光艷如流霞,透著繁迷的皇家貴氣。臂上挽迤著丈許來長的煙羅紫輕綃,用金鑲玉跳脫牢牢固住。一襲金黃色的曳地望仙裙,用薔金香草染成,純凈明麗,質地輕軟,色澤如花鮮艷,並且散發出芬芳的花木清香。裙上用細如胎發的金銀絲線綉成攢枝千葉海棠和棲枝飛鶯,刺綉處綴上千萬顆真珠,與金銀絲線相映生輝、貴不可言。

我舉目示意浣碧、槿汐不許動手,徑自拆散頭上象征出家的太虛髻,淋淋漓漓散下一頭幾欲委地的青絲,拿犀角碧玉梳慢慢梳通,散如墨緞。反手細細挽了驚鴻歸雲髻,發髻後左右累累各c六支碧澄澄的白玉響鈴簪,走起路來有細碎清靈的響聲,發髻兩邊各一枝碧玉棱花雙合長簪,做成一雙蝴蝶環繞玉蘭花的靈動樣子。發髻正中c一支鳳凰展翅六面鑲玉嵌七寶明金步搖,鳳頭用金葉制成,頸、胸、腹、腿等全用細如發絲的金線制成長鱗狀的羽毛,上綴各色寶石,鳳凰口中銜著長長一串珠玉流蘇,最末一顆渾圓的海珠正映在眉心,珠輝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間隱隱光華波動,流轉熠熠。發髻正頂一朵開得全盛的「貴妃醉」牡丹,花艷如火,重瓣累疊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紅色的光澤,簇簇如紅雲壓頂,嫵媚姣妍,襯得烏黑的發髻似要溢出水來。頸上不戴任何項飾,只讓槿汐用工筆細細描了纏枝海棠的紋樣,緋紅花朵碧綠枝葉,以銀粉勾邊,綴以散碎水鑽,一枝一葉,一花一瓣,絞纏繁復,說不盡的悱惻意態。同色的赤金鑲紅瑪瑙耳墜上流蘇長長墜至肩胛,微涼,酥酥地癢。

化的是遠山黛,臉上薄施胭脂,再用露水勻了珍珠粉淡淡施上,成「飛霞妝」,臉上幽暗的蒼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紅。一眼瞥見妝奩里的胭脂筆,心下一顫,想在眉心描畫一朵梨花形狀,想起當日酒醉春睡在棠梨宮後院的梨花樹下,梨花花瓣正落在眉心,玄凌曾說我膚色白如梨花,花落眉間不見其色,於是親手執了胭脂筆將梨花形狀描在我眉心,遂成「姣梨妝」,一時宮中人人仿效。那是我昔年的榮寵,也是昔年與玄凌的情意。如今若特意畫上讓玄凌見到,必定能勾起前情,激起他對我的憐惜之意。

於是拾起胭脂筆,浣碧立刻奉上一小盒紫茉莉胭脂讓我潤了潤筆。側頭忽見窗外一抹頎長的身影已在等候,心里生出漫無邊際的隱痛來。那樣熟悉,仿佛是永生永世刻在心上的。縱使我已決定重回玄凌身邊婉轉承恩,縱使我已決定一心一意扮演好「莞妃」的角色保住一切,仍是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的胭脂筆軟軟地墜到地上。

槿汐不動聲色拾起筆來,柔聲道:「娘娘勞累了。奴婢來吧。」說罷細心描繪,燦然笑道:「娘娘傾國傾城,更勝往昔,皇上必定寵愛如初。」

我凝眸向鏡,鏡中人已經一掃黯淡容光,遍體璀璨,明艷不可方物。如同一張光艷的面具,掩蓋住我此刻晦暗的心情。我勉強笑道:「長久不穿戴宮裝鳳冠,現在穿上仿佛整個人重了幾十斤,難受得緊。」

此話一出,自己也覺得悵然不已。這鳳冠霞帔於我而言,何嘗不是萬重枷鎖,鎖盡一生歡欣希望。

槿汐微一垂目,恭順道:「皇上寵愛娘娘,賞賜豐厚,娘娘日日換新,習慣了便只以為美而不覺難受了。」

我淡然一笑:「世事大概皆是如此吧,習慣了就不覺得難受了。」

我輕輕地說:「出去罷。」浣碧、槿汐立刻打開房門,一左一右扶我起身。五月的灼亮的日光下,玄清獨自負手站在石榴樹下,殷紅的花瓣碎碎落了一身,他只渾然不覺。我微微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有一瞬間的凝滯,仿佛盲眼的人瞬間見到光明,不能適應日光的亮。

浣碧出聲喚他:「六王。」他立即醒過神來,神色自如地跪下,一字一頓地說:「臣…弟…清…河…王…玄…清…參…見…莞…妃…娘…娘。」

仿佛是被人用利刃直刺下來,我極力抑制住聲音中的顫抖,溫婉的笑:「清河王請起。」

他迅速地抬起頭,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雪亮的哀涼之色,仿佛流星劃過夜空轉瞬不見。他說:「娘娘請移駕,鸞轎已在寺外等候。」

我的聲音泠泠響起,仿佛不是我自己的聲音:「有勞清河王了。」我徐徐走過他身旁,輕聲道:「王爺身沾落花。落花殘敗,不是王爺該沾染上身的物事。」他恍若未覺,只站著不動。

浣碧眼見不對,上前兩步拂下玄清身上的花瓣。玄清嘆口氣道:「落花亦有人意,拂去它做甚?」

心下一片冰涼,他終究,還是怪我的吧。

槿汐松開我的手臂,福一福道:「奴婢去看看鸞轎是否妥當。」

浣碧亦道:「小姐的如意佩好像落在房中,奴婢去拿。」

我輕輕喚道:「清。」

他情不自禁地看我,聲音悲涼如弦月:「嬛兒,我恨不得旁人,只能恨自己。」

我良久無語,只伸手拈起他肩頭一瓣緋色的榴花,「我自有我的道理。——身沾石榴花是喜事,嬛兒恭祝王爺兒孫滿堂,福壽綿長。」

他一時未懂,遙遙望著天際,目光蕭瑟如秋葉:「沒有你,這福壽綿長於我不過是滿目山河皆是空而已!」

心中如重重的受了一擊,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開無數條細碎的冰紋,那樣無止盡的裂開去,斑駁難抑。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只聽得耳邊風聲細細,吹得枝頭落花拂地,軟綿綿的「嗒」一聲,又是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