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部分(2 / 2)

我莞爾,「若在當年,姐姐必定會這樣做。只是如今,姐姐斷然不會逞一時之快。何況,姐姐還要安心撫育朧月,看她嫁得如意郎君呢」

她咬一咬唇,迸出一絲笑意,「我已經不是十七歲的馮若昭,即便是十七歲的馮若昭,也知道要看准了地方才一掌摑下去,以免撲空。」

我笑一笑,「宮中妃嬪無數,皇上當初選姐姐牽制華妃,未嘗不是看中了姐姐這長處。」

她的面色哀戚如暗夜,唯有雪亮的恨意如透過烏雲的月光,照徹她皎潔的臉龐。她盈然起身,「我先告辭,妹妹不必相送。」她停一停,「我想好好靜一靜。」

我端然坐著,道:「姐姐自便。」

敬妃轉身,一步一步走得極緩,依舊是來時的蓮步姍姍,分毫不錯。然而我明白,以她此時的心境,要走好腳下每一步,何其艱難。秋陽明暖拂落,她終如一塊寒冰,不能被溫暖絲毫。

唯余長長一幅雲褶裙裾,在她身後逶迤如一道永不能彌合的傷口。

後宮-甄嬛傳5三十八、同心

數十盞明燈照亮端妃清雅的披香殿,我與端妃相對而坐,各自擇了棋子對壘分明。眉庄身形漸顯,只坐在一旁和采月挑選嬰兒小鞋上要綉的花樣,偶爾轉頭看一眼我與端妃的棋局。她淡淡道:「你與敬妃挑明了?」

我「嗯」了一聲,端妃笑起來,「觀棋不語真君子。」

眉庄「嗤」地一笑,「我本不是君子,何必學男子觀棋不語。」

端妃執著棋子笑,「我原瞧著你老實敦厚,卻不知你已學得和淑妃一般油嘴滑舌了,當真如今只你一人有孕,皇上越發把你縱上了天。」

我笑道:「姐姐說眉姐姐也就罷了,何必扯上我呢。」

端妃笑道:「誰不知道皇上如今在後宮里只去三個地方,你的柔儀殿,徐貴嬪的空翠殿,還有便是她的瑩心殿。你們都已知曉了結果,皇上只成日念叨著淑媛能再添一位皇子就好,燕窩雪蛤是流水樣送進瑩心殿去,還怕不足,只叫淑媛安心保胎要緊,——只看著淑媛呢。」

眉庄頭也不抬,似笑非笑道:「姐姐心里和明鏡一樣——何嘗是疼我,不過是看肚子里孩子的情面罷了。」

端妃的眉目在燭影下顯得格外疏淡,似淺淺一抹竹影,「別不知足,你只看景春殿那一位——聽說得臉些的奴才都敢給她臉色瞧,和在冷宮有什么分別。」

眉庄輕輕一哼,頭也不抬,「姐姐心疼她,我卻不心疼。先別說誰沒熬過那樣的日子,只怕落在她手里吃苦的人就不少。」

端妃笑道:「我何嘗心疼她,只不過心里總有個疑影兒——聽胡昭儀話里話外的意思,總沒下那樣重的手。」

我心下一動,端妃一向剔透,不覺道:「重不重的也是皇後手里的太醫診出來的。」

端妃微微凝神,托腮落了一子,緩緩道:「正是如此……」

眉庄眉心擰起,嫌惡道:「皇後……誰知她葫蘆里賣什么葯。皇上還可說是疼肚子里的孩子,皇後只當是疼我的命罷了。」

端妃輕輕一嘆,「我曉得你苦了那么些年心里總有疙瘩。只是現下既已有了孩子,那就什么也不要想,安安心心等著做母親就是。」端妃停一停,「你只看我和敬妃,做夢都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卻始終不能如願。」

端妃語氣平淡,仿佛是在說旁人的事一般,然而內心的苦楚如何能向旁人說清。真正的痛苦,永不能溢於言表。

我執起一把小銀剪子,剪去多余的燈芯,緩緩道:「這樣和她說白了,真不曉得對她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夜里都睡不安穩。」

端妃微微蹙眉不語,倒是眉庄別過臉道:「一輩子不知道,到死也是糊塗鬼,更便宜了旁人借刀殺人。」

我垂著眼道:「你倒不罵我壞了心腸。」

眉庄悵然一嘆,「我倒盼著你我從來沒有心腸。」

端妃輕輕抿了一口茶水,「十余年前,自我知曉自己被灌了紅花再不能生育那日起,我夜夜不能安睡,一閉上眼便是噩夢纏身,醒來連枕頭被褥都被淚打濕了。一個女人若無端被剝奪了做母親的權利,乃是世間大痛;若連報仇也不得,反而每日被仇人蒙蔽甚至為她所用,更是奇恥大痛。」她頓一頓,「情願清醒,也斷斷不能糊塗。」

我點頭,抬首望向昀昭殿的方向,不禁擔憂,「姐姐沒瞧見昨日敬妃的樣子,我真怕她會痛苦得發瘋。」

燭影搖紅,愈發映得端妃雲鬢如霧,她沉穩道:「她不會。她在宮里活了那么多年,許多事司空見慣。即便落在自己身上,到底她也過了能生育的年紀,再痛也不會死過去。」

眉庄矍然抬起頭,眼中有異樣的光芒,冷然道:「我不知道敬妃如何想。但眼下若有人要害我的孩子,我必定殺她一千遍一萬遍,叫她永世不能超生!」

眉庄自有孕以來,那股冷冽清疏之氣淡化了不少,整個人皆被母性的安寧恬和氣度籠罩,如一枚開蚌後的珍珠,熠熠有瑩璨的溫腴光華流轉。

如今她說出這番話,足見她有多愛這孩子,哪怕她並不愛玄凌。

寂寂深宮,君王的情意並不足以維系終身,唯有孩子才是一生的依靠。

端妃氣定神閑,「要死要瘋也不會到了這個時候才去。見多了生離死別,才曉得好好活著有多要緊,敬妃還有你的朧月呢。」她挽一挽綾珠廣袖,「只是心里有了恨,她已不是從前的馮若昭了。」

眉庄擇了一個「如意連枝」的圖案,望著遠處微微出神,道:「她不是一個只有恨意的女人,她有朧月。」

端妃用玉搔頭撓一撓頭,溫然看著我道:「你把朧月交給敬妃撫養是個很好的決定,於人於己,皆大歡喜。」

「但願吧。」眼前一跳一跳的燭火,仿佛一口浮游的氣息,孱孱跳動不已,「強行把朧月帶回我身邊,只怕這孩子會恨我一輩子。我情願慢慢來,不至於他日相見無地。」

端妃頷首道:「確該如此,朧月那孩子是有幾分氣性的,勉強不來。」她淡淡一笑,「如今你也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我卻還總有些疑惑,以為還是你剛入宮那時候。」

我微微垂首,望住牆上自己的倒影,看不清容顏是否依舊,只覺得側影如剪,比當年清瘦了些許。人比黃花,其實連黃花也不如許多。

而一顆心,已是瘦到虛無了。

端妃神色有些恍惚,燭光熠熠,四處蔓延著一種秋夜蕭索沉悶的氣息,殿中翠織金綉的團花帷幕反s著沉甸甸的暗光,端妃忽而一笑,聲音仿佛是從古舊的回憶中穿來,看著我道:「方才看你的側影,真的與傅婕妤很像。」她道:「兩年前,我曾與傅婕妤同在上林苑下了一局棋。」

我安靜看著她,「姐姐很喜歡她?」

「不是」,她淡淡道:「我只是憶及你才肯與她說話下棋。」

我微笑,「傅婕妤真的那么像我么?」

「像你,也很像一位故人。」

我低頭默默,「我知道。」我轉頭看著窗欞上「六合同春」的花樣,明明是吉祥歡喜的圖樣,心下卻只覺黯然,「真的很像么?」

她點頭,「我沒有讀過書,卻也知道詠雪詞。傅婕妤是『撒鹽空中差可擬』,而你則是『未若柳絮因風起』,形似與神似之別而已。」

我想起前事種種,更是惻然,「撒鹽也好,柳絮也罷,終究只是像雪罷了。」

「我只是提點你一句,像雪並不算太壞的事,——你自己細想去罷。」

我低頭不語,只怔怔托腮仔細品味她話中深意,眉庄看我與端妃一眼,道:「你們越發愛打啞謎了。」她停一停,「我只知道傅如吟入宮那一日,所見妃嬪無不色變。宮中紛傳她像足了你,直疑心是你家姊妹。」

我訕笑,「像我,也足以叫人害怕了吧。她自己可知道與我容貌相似?」

「皇上專寵如此,人言紛紛只怕捂上耳朵也躲不過,她怎會不知。」眉庄看一眼端妃,靜靜道:「她恨極了像你,而像你,是她獲寵的惟一資本,她不敢也不能舍棄。」

我念及五石散奪寵一事,心下警醒,低低道:「所以……」

眉庄如何不曉我的意思,「當日之事實在蹊蹺,我總想不出五石散怎會神不知鬼不覺進了她宮里,她與皇上一同服食,終不會一無所知。」

端妃捻著手串上的祖母綠圓珠,沉吟著慢條斯理道:「如若她也覺得時時有被人奪寵之虞,一心想要固寵,又不願只憑容貌承恩於殿上,再有人從旁誘使,她必入瓮中。」

眉庄低低嘆一口氣,拍一拍我的手道:「終究也是逝者了,個中情由如何,實在不必多加揣測,顧好自己才要緊。」

端妃安靜抿唇,銜著笑意道:「也是。如今淑妃你最該思量的是如何與敬妃聯手,我太曉得她的脾氣,未解此仇她勢必不能罷休……」

「她不會沖動的,姐姐安心。」我笑盈盈望著端妃,「其實姐姐是最睿智的……」

端妃眼波盈盈,口中截然道:「你也放心,我斷斷不會出手助你。」

我微微松一口氣,沉靜道:「我也作此想,姐姐向來d若觀火,最能冷眼看清亂局。再者若讓姐姐沾染了是非,來日我若有不虞,也怕無人說得上一句公道話了。」

這日天氣晴爽,寒意卻如一層冰涼的羽衣披覆於身了。我午睡醒來,和r母一同哄睡了靈犀和予涵,正看槿汐和浣碧在後園里翻曬著冬日里要穿的大毛衣裳,外頭陽光耀目,曬在冬衣上有股子蓬松的棉花的香味。

日影無聲無息轉移,我驀然抬頭,卻見敬妃安靜站在重重飛檐下仰望遠遠天際,卻也不曉得是何時進來的。不覺笑道:「姐姐怎么悄沒聲息就進來了,倒唬了我一跳。」

她的語氣漫不經心,仿佛什么事都不曾發生過一般,「也沒什么,只覺得同樣的日頭,在柔儀殿看就是比在昀昭殿看舒服。」

其實昀昭殿並不富麗,惟一的好處只在日光充裕,即便到了冬日也暖意融融。「昀昭流霞」更是紫奧城勝景之一,獨獨賜敬妃所居,可見當年玄凌對敬妃的重視。

她轉臉向我笑了笑,「帶我去看看韞歡和涵兒,好不好?」

我點頭,我牽著她的手進去,錦綉堆褥中,靈犀和予涵一邊一個安靜睡著,r母支頤在旁輕輕拍撫。

敬妃靜靜站在一旁,看著睡夢中孩子緋紅的小臉,聲音輕微得似柳梢濺起的漣漪,「人人都說昀昭殿日光豐美僅遜於皇後的昭陽殿,都說當年華妃之下皇上最愛重的就是我。可是從那日我知道皇上不過是挾我以衡華妃之勢時,我的心里便再沒有見過陽光明媚的時候了。」她的聲音仿佛不是自己的,神思盪漾在久遠的過去之外,「和華妃同住一宮那些日子,我直到今日做夢還會驚醒過來,你想不出她那樣一個人會弄出多少細作的手段來為難你。既然皇上的恩寵不可依靠,我只發瘋一樣想要個孩子,讓往後的日子不那么孤苦無依。」她的手指微微發抖,「我總當是自己福薄,怨不得天怨不得人。後來新人陸續進宮,皇上也不大理會我了,我只好斷了念想。」

我握一握她的手指,柔聲道:「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敬妃點頭,髻間飽滿的白玉鳳凰微微顫動,「我總當是的。你離宮之後,我有了朧月。」她掖一掖孩子的被角,目光溫柔得似能沁出水來,「她送到我宮里時那么小,軟軟的一團。那天下著雨,送她來的內監不當心,半個襁褓都濕透了,朧月凍得直哭。他們又欺負靳娘是新來的r母,給她吃得肘子里下了許多鹽,害得靳娘都沒有r汁,餓著朧月。我恨極了,抱著朧月在昀昭殿前動了宮規,把那起子奴才個個打斷了腿,從此再無人敢輕視她半分。我要叫這宮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朧月帝姬並非沒有生母愛護,在我馮若昭處,她便是昀昭殿的主人。」

我心下感動,要撫育廢妃之女,還要教人不敢輕視,敬妃的確是是煞費苦心。

睡夢中的靈犀或許是覺得熱,不耐煩地轉了轉身子。敬妃小心翼翼抱她入懷,她的手勢穩妥而嫻熟,像一個小小的環,把靈犀牢牢攏在懷中。大約是覺得睡得舒服,靈犀嘟一嘟嘴,又沉沉睡去了。敬妃把靈犀放入小床中,凝視她小小的臉,「那時朧月日夜哭個不休,非要人抱著才肯睡。除了靳娘和含珠,我一個不信、一個不靠,只和淑媛一同陪著朧月,輪流去眠一眠。」她赧然一笑,「我這樣說並非炫耀,妹妹可別吃心。朧月到底也不是我親生的,若是親生,或許要被我寵得不成樣子了。」

我握著她的手,感泣道:「姐姐把朧月教導得很好。」

敬妃神色復雜,附在我耳邊道:「當年為求生子,我日日服下無數苦葯,甚至在宮里偷偷養了個『小相公』。」

我聞言色變,忙把平娘和鍾娘遣了出去,按住敬妃道:「姐姐可瘋魔了,『小相公』乃是妖孽之物,向來為宮中所禁,若被皇上和皇後知曉,不治姐姐一個穢亂宮闈才怪。」

敬妃靜一靜道:「不過是個手腳會動的檀木娃娃,我只為求子之用。當時也是病急亂投醫,一兩月後想明白了,就叫人拿火焚掉了了事。」敬妃冷笑一聲,「今日舊事重提並非說我當日昏聵,我愛子若命,誰害得我今生無望,我誓不與她善罷甘休。」

她手中「咯」地幾聲脆響,面上依依含笑,若無其事地松開手來,卻是手指上戴著的幾枚琉璃薄玉護甲被生生扼斷在手里,零落掉在地上。

我攏一攏鬢邊的珠花,「姐姐既定了主意,就好辦了。」

我挽著敬妃進了柔儀殿,重燒了暖爐,又叫小廚房燉了貝母烏j湯來一同用點心。浣碧服侍著我們吃了,又打發了幾個小宮女換了瓶里的菊花。我斜坐著看她們忙碌說笑,也覺得有趣,正與敬妃閑話,玄凌已經進來,笑道:「遠遠聽見你這里語笑喧嘩,好不熱鬧。」

我欠一欠身微笑,「皇上可是被這熱鬧引來了。」敬妃見玄凌到了,當即起來行了一禮。

玄凌愛憐地攏一攏我,道:「你在這里,朕怎么舍得不來呢。」又看敬妃,「你本來就和淑妃交好,是該多走動。」

我笑著睨他一眼,柔聲道:「秋涼了,皇上一路過來必覺得冷,拿熱毛巾捂把臉吧。小廚房里做了什錦蜜湯,很是清甜入口,皇上可要嘗嘗?」

玄凌道:「正好渴了,你倒想著。說來也怪,明明朕有時想著你勸朕要雨露均沾,往別的宮里走走,可是無論到了哪里用什么點心湯水,總覺得是你這里的最好。」說罷喚小允子捧了上來。

我婉轉看了敬妃一眼,嬌嗔道:「敬妃姐姐在這里呢,皇上也不害臊!」

敬妃抿唇而笑,「皇上說得也是實情。別說是皇上,連臣妾也惦記著淑妃妹妹這里好,無事也要來走上兩三趟呢——只怕妹妹嫌煩。」

玄凌點頭而笑,「她怎么會煩。你把朧月帶上,涵兒與靈犀都是她的弟妹,孩子們總在一起好。」

玄凌這話說得體貼而委婉,我亦感激。若說為我而叫朧月來,只怕敬妃吃心,而論手足之情,那是理所應當的。

我微一思索,索性把話挑明,「方才臣妾與敬妃姐姐商量了,涵兒與靈犀都還小,少不得臣妾照顧,實在是無暇養育朧月了。只得再請敬妃姐姐辛苦幾年,待得朧月來日出閣下降,臣妾再好好謝敬妃姐姐就是。」

玄凌不意我有此說,倒是愣了一愣,片刻揚唇笑道:「甚好!你既與敬妃商議定了,朕也不用總是為難。左右昀昭殿與柔儀殿也不遠,多走動就是了。」

敬妃見玄凌欣然應允,忙起身謝恩。玄凌抬手飲了一口什錦蜜湯,抿嘴道:「的確不錯。」又道:「這湯里有菊花,菊花性涼,你還在月子里可吃不得的。」

我頷首輕笑,「臣妾曉得,原就、是預備下了給皇上的。皇上國事c勞,喝些清心下火的東西最好。」

他伸手刮一刮我的鼻子,「還是你最有心。」有瞬間恍惚,仿佛還是那個人用雙指夾一夾我的鼻子與我說笑,我幾乎微微發怔。玄凌道:「好好地怎么呆著,可是不舒服么?」

「臣妾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