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部分(1 / 2)

見我進來,他不耐煩地揮一揮手示意小內監出去,聲音略顯嘶啞,「你來了?」

我如常請安,微笑道:「皇上氣色倒好些了。」

他盯我一眼,問道:「邵太醫呢?」

我不言,只捧過李長送進來的湯葯,溫婉道:「皇上,該喝葯了。」

他恍若未聞,抖心抖肺地咳嗽了兩句,問:「邵太醫呢?」

蓮紋白玉盞中的葯汁烏黑沉沉,似一塊上好的墨玉,只泛著氤氳的白色葯氣。我和靜微笑,「邵太醫身為太醫卻不能醫治好皇上龍體,反而使得皇上憂心,臣妾已經替皇上處置他了。」

他面上浮起一個蒼涼而了然的笑,含著隱隱怒氣,「你殺了他?」

我恬然頷首,「皇上一向教導臣妾,無用的人不必留著。」

「你倒是很擅長玩弄權術了。」他泛紫的嘴唇因隱忍的怒氣而干涸,「就像你殺了蘊蓉一樣,還能在朕面前若無其事。」

「皇上病重難免多心,賢妃的的確確是死於哮喘,皇上親自命人查過的。」

他的唇角揚起冷冽的弧度,「皇貴妃一向聰慧,自然有辦法讓蘊蓉哮喘發作。」

我含著寧靜如秋水的淡薄笑意,「胎里做下的毛病,好比自己做的孽,臣妾是無計可施的。」

他微微一嘆,語意蕭索,「你果然是知道了。」

微酸的葯氣撲進我的口鼻,我只淡然笑,「皇上聖明庇佑,臣妾只須倚賴皇上,其余什么都不用知道。」我用小銀匙將烏沉沉的湯葯喂到他唇邊,「皇上服葯吧。」

他本能地一避,漏出幾分抵拒神色,我清幽一笑,「皇上怕燙,臣妾先喝一口嘗嘗吧。」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只是如常般神色平靜,徐徐吞了兩口湯葯,不覺蹙眉,「好苦!」我轉而愉悅地笑,「只不過良葯苦口,皇上放心飲下就是了。」

他神色微微釋然,然而還是別過頭,「既然苦,就先擱著吧。」

我眉目低垂,十分溫順,道:「好。」

遠處,似乎有嗚嗚咽咽的女子的啼哭聲傳來,在幽涼的夜里聽來像清明時節時斷時續的雨,格外悲涼哀戚。玄凌側耳蜻蜓片刻,緩緩道:「是朕的妃嬪們在哭么?她們也知道朕不久於人世了吧。」

「皇上說話怎一點忌諱也無。」我徐徐舀著盞中湯葯,聲線清和,「宮中人人都道皇上快駕崩了呢,提早哭一哭,不是哭皇上,是哭自己。」

「是么?朕一向喜歡你的坦誠。」玄凌面頰上浮出一個黯淡灰敗的笑容,直直盯住我的雙眼,似有無限不甘。終於,他道:「朕有件事要問你。」

我半跪在榻前,柔聲道:「臣妾必定知無不言。」

他略略遲疑,終究問了出口:「他……究竟是不是朕的孩子?」

我抬頭,看著他因緊張而散發異彩的渾濁的目,無聲無息的溫柔一笑,恭謹道:「當然。天下萬民都是皇上您的子民。」

玄凌不料我這樣答,一時愣住,良久才愴然長笑出聲,「不錯!不錯!」目光如利刃鋒芒直迫向我,「這天下都是朕的,不過很快就是你的了。」

九展鳳翅金步搖微微一晃,珠光金芒絢爛映照於牆,如凌凌而動的碧波星光,玄凌頹敗的容顏在這絢爛里愈發模糊不清,仿佛隔得那樣遠,遠得叫我想不起他的樣子。唇際泛起凄楚微笑,「是。這天下很快就是臣妾的了,只是……」我低低道:「臣妾要這天下來做什么,臣妾要的始終都沒有得到。」

玄凌若有所思,帳幔輕垂逶迤於地,靜靜隔開我和他。他苦笑,「朕這一生所求或許曾經得到,然而如流沙逝於掌心,終於也都沒有了。」他的胸口起伏著,似一浪一浪狂潮,「嬛嬛,你已經很久沒叫過朕四郎了,你,再叫朕一次,好么?」

我搖一搖頭,低柔婉轉,「皇上累了,好好歇一歇吧。臣妾先告退了。」

他的眼光中有軟弱的乞求,「嬛嬛,你再像從前那樣叫我一次四郎,就像你剛進宮時那樣。」

我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卻是最遠的隔膜與距離。「皇上,臣妾三十有余,已經不是當初了。」我口中銜了一絲恨意與悵惘,「剛進宮的那個嬛嬛已經死了,皇上忘記了么?是您親手殺了她的,臣妾是皇貴妃甄嬛。」

他的眼光一點點冷下來,像燃盡了的余灰,冷到死,冷成灰燼,湮滅與塵土無異。他茫然而空d地看著華麗奢靡的七寶攢金絲帳簾,無力道:「是啊!已經回不到從前了……那時候,朕與嬛嬛……與宛宛……那時侯,我們多年輕……再回不去了。」他喃喃片刻,注目於我,「為了老六,你恨毒了朕,是不是?」

我恬靜微笑,似五月青翠枝蔓間悄悄綻出的一朵紅色薔薇,「皇上聖明。只是皇上不知灧嬪才是恨毒了您,否則,您以為她為什么要您死呢?」金鑲玉護甲敲在青花碗盞上玲瓏作響,「不過您放心,臣妾再恨毒了您,也會好好撫育太子。眉姐姐若知道是她與溫實初的孩子登上御座,九泉之下應該也會很高興吧!」

他倏然暴起,似是不能相信一般,兩只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他已是病空了的人,怎經得起這樣一下,整個人如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去,喘著粗氣道:「你這個毒婦,朕要殺了你——」

「比起皇上殘殺手足之毒,臣妾甘拜下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臣妾尚覺得還得不夠呢!」我明艷地笑,撥弄著耳垂上虎睛石銀線墜子。

他猶不甘心,狠命拍著床榻道:「來人——」

「來人?」我輕笑出聲,恍若初入宮闈時的天真,「臣妾就在這里!」

暗紅蘇綉織金錦被因他的激烈動作而翻涌似急潮,我退開數丈遠,冷眼看他暴怒,語意溫和,「皇上剛服過參湯,動怒無益於龍體安泰。」

他見我緩緩退遠,愈加怒不可遏,伸手欲捉住我。

窗外唯有風聲漱漱,如泣如訴。空闊的大殿,重重簾帷深重,他虛弱的聲音並不能為被我遣開的侍衛宮人所聞。

他掙扎著,掙扎著,漸漸,再無動彈,一切又歸於深海般的平靜。

我緩緩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最後的容顏。他雙目圓睜,似有無限不甘,力竭而死。

恍惚中,還是在那一年仲春,杏花飛揚如輕紅的雨霧,他穿花度柳而來,長身玉立,豐神朗朗,只目光炯炯的打量我,道:「我是……清河王。」

一開始,便是錯的。

只是記憶蒼涼的碎片間,那一場春遇終究被後來的刀光劍影、腥風血雨清洗去了最初天真而明凈的粉紅光華,只余黯黃的殘影,提醒曾經的美好已當然無存。

我伸手泯去眼角即將漫出的淚水,輕輕合上他的眼皮,端然起身。

一切情仇,皆可放下了么?

我緩緩行至殿門前,霍然打開殿門,月光清冷,遍被深宮華林,和乾元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日那夜,沒有任何區別。

心中空d得似被蠶食過一把,我的悲泣響徹九霄,「皇上駕崩——」

54、(十年生死兩茫茫)+55、(算來一夢浮生)

乾元三十年七月十一;玄凌崩於昭陽殿;年四十三;謚曰聖神章武孝皇帝;廟號憲宗。

皇太子與靈前繼位;登基大典便安排在太極殿舉行;登基大典的當日亦是冊封太後的盛典。為避兄弟名諱;潤兒更名為紓潤;眉庄為紓潤生母;被追贈為昭惠懿安太後;作為紓潤養母;我順理成章地成為太後;入住頤寧宮。潤兒是孝順孩子;冊封禮極為隆重;甚至超過了皇帝大婚的規格;普天之下;萬民同慶;大周附屬和鄰近諸國皆派使臣前來納貢相賀;賀紓潤君臨天下;賀我母儀垂范;同時為我上徽號」明懿」;時稱」明懿皇太後」。新帝年幼;本需太後垂簾聽政。我一多病相辭;只以玄汾是至親皇叔為由;命他秉輔政之責;而我;不過是偶然於宮苑重重之內輕言一二而已。

鳳座高位如能凌雲;然而其中冷暖;如人飲水而已。

鏤月開雲館如今已是予涵在宮中的住處;從葉瀾依的綠霓居移植回來的合歡開的極好;研究枝葉葳莛;密密宛如綠雲;蔚成華蓋。

暮春時節;已有零星粉色合歡點綴綠雲間;涵而正握了筆飽蘸了濃墨;在窗下一筆一畫認真書寫;」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余里;故人心尚爾。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綿綿輕薄的日光下枝影寂寥;似是淡淡的烙印浮在涵而白凈的小臉上;他似是不解其中意;一邊念一邊輕輕反覆吟哦。有清單的風從容吹過;打開的窗輕輕撲棱;發出沉悶綿長的聲音;偶爾有被風吹落的羽毛樣的合歡花;輕輕拂於烏沉沉的紫檀案幾上;那樣輕綿的落花聲聲;卻似擊在心上。

或許許多年前;玄清也是如此;臨風窗下;書寫他原本應該清雋閑逸;暢然無阻的人生。

心募地一痛;終至潸然淚下。

涵兒抬頭恰巧瞧見;忙上前拉住我的心;憂色滿面;」母後為什么哭了?」

我含笑;」見風流淚而已;沒什么。」

我沾過帕子輕柔擦拭他額角的汗珠;溫和囑咐;」若是累了;便歇會兒吧。「

他搖一搖頭;道:」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兒臣還不明白;既然如膠似漆;是否真能不別離?」他抬頭,天真的眼眸里滿是好奇與追尋,「母後知道嗎?」

我脈脈垂手,扶著他的額頭,「母後也不明白。你好幾位皇叔里屬尼六書學識最淵博,可惜他已不在了。你應多向你六叔學,旨在博學好思才好。」我停一停,愛憐地撫摸他的臉頰,「母後要你住在此處,意在如此。」

涵兒極認真地答道:「兒臣一定不負母後期望。」

我深深頷首,槿汐輕聲道:「太後,九王妃在頤寧宮里等候。」我撫一撫涵兒,「母後先回去。」

他答了「是」。我走遠,又忍不住回首,花雨點點,花事如煙中,涵兒的神情氣度,越來越像他當年。酸楚的心底漫出幾許溫柔,凄涼,卻又安慰。

玉嬈嫁與玄汾多年,膝下惟有一女,王嗣無繼,不免有些不豫。

我欲安慰她,想一想,道:「反正予澈育在平陽王府多年,自幼以你和王爺為父母,不如就繼嗣平陽王府也好。」

玉嬈素來極疼愛予澈,不覺含笑,然而她又憂慮,「如此一來,六個一脈豈非無嗣。」

我溫靜而笑,「不妨,我已決定讓涵兒入嗣清河王一脈,以承香火。」

玉嬈一驚,大是意外,「趙王是太後膝下獨子,怎可入嗣皇室旁支,斷斷不妥。」

窗外有和煦的風,穠麗的春色一蓬一蓬盛開在金色艷陽下,綠肥紅豐,滿目濃艷嬌嬈。我目光清澈如靜湖無瀾,「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潤兒並非我親生,我如今置於太後之位,多少人怕我動了私心來日行廢立之事廢黜潤兒。我已推了垂簾之嫌,更要安置好涵兒,以免來日兩宮生出嫌隙,傷了母子情分,也可免涵兒卷入帝位之爭,畢生不安。只有出嗣旁支,永無繼位之可能,才能保住涵兒永生平安。」

玉嬈深深懂得,頷首贊同。

午後,我已困倦,在頤寧宮長窗的紫檀榻上輕眠些許,夢見玄清依舊清朗溫和的笑容,他輕撫我的額頭,「嬛兒,已經沒有什么能讓你害怕。」

我在夢中惆悵,「如果那一年在甘露寺我們可以遠走高飛,我並不稀罕太後之尊。」我停一停,不覺含淚,「你可知道,我終於下旨,讓涵兒承你的血脈。」

他頷首,「我一直視他如子。」

他淺笑離去,飛雨逐花。

我悵然醒轉,眼前是頤寧宮陌生而華麗的殿宇,重重珠簾外,有一雙燕子輕悄悄飛過,低婉一聲。

外頭有人影一晃,小允子進來道:「昨日半夜,昭陽殿那位心悸而死。宮女發現送進去的早膳不曾東,才發現出了事。」他聲音一低,「來報的宮女說她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睜得的老大,死不瞑目。」

爐中r白的香煙如一脈游絲幽幽細轉,昏黃的斜陽一抹拂過九龍影壁,落進深深庭院。空落落寥無一人,我恍惚浮出一絲笑意,靜靜道:「知道了。」

日光那樣安靜,仿佛時光都烙在了青竹簾上,只暈出淡淡的白影,心深處忽然漫出無聲無息的寂寞,漸漸浸透全身,連她都死了。

小允子道:「請太後懿旨,如何處置?」

我望著窗外幽竹,倦意深深,「按先帝意志辦吧,她想了那么多年的皇後之位,還是給她吧。」我停一停,「告訴禮部,謚號『溫裕』。」

小允子躬身退去。

我倦然倚下,窗外有微風泠泠,引來琵琶弦上清歌聲聲,仿佛是朧月的聲音:「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汝心金石堅,我c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雲暮雨心雲來,千里相思共明月!」

年輕的女孩子有著年輕的憧憬,仿若數十年前的我,不過是甄家養在深閨的少女,對於人世懵懂而想往。

殿中光線晦暗,放眼望去皆是翠yy一片,像蒙了一層暗色的紗,黯淡無光。這么多年,辛酸浮沉,彈指剎那,不過寂然於塵煙。

算來浮生,不過一夢。

我惘然笑了。

(完結)

番外——鸝音聲聲,不如歸去

李長早已走前去打發一切,甄珩跟在一個青衣小內監之後,隨著他擇的那條靜靜偏僻的小路默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