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部分(2 / 2)

青蓮記事 未知 6100 字 2021-01-17

錦梓沒想到我這么誠懇坦白態度這么好,倒不好意思起來,神色有些訥訥,也沒說什么,只緊緊回握住我的手,一直到了禁城外才松開。

上朝的時候,著重點自然還是庫銀,米價和賑災,我提出的從欠債官員的月俸里扣除一半還錢的法子沒人公開反對。至於目前京城的米價,仍舊居高不下,大糧商們倒不敢完全不賣了,卻賣得很少,每天那么些量,還說去年收成就不好,今年水患,糧食歉收,沒法入貨,依著平價令倒要虧損雲雲。因為我放的話,他們常屯糧的大糧倉都空著,把糧食分散開,硬說沒有存貨。最可慮的卻是目前百姓中的搶購風潮,略寬裕的人家都十好幾擔的買了往家屯,一時已經有人心惶惶的兆頭。

這事情很棘手的,一個處理不好就會出大事,京城天子腳下,不能隨便動亂。所以朝臣們都愁眉深鎖,卻又想不出來什么好法子。李閔國說是可以限制百姓購糧數量,每人每次不得購超過十斤。我聽了這話真想把他腦袋擰下來,且不說實際c作問題,那些百姓難道不會多買幾次?難道還發糧票不成?這里的戶籍制度都不齊全,要做到這一點真是太難了。何況,你這么一搞,本來還不算人心惶惶也要惶起來了,這老頭真是不足於謀。

幸好也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樣,也不用我說話,我只管一邊端拱,就有以古韻直為首的好幾個人跳出來說他的法子不好,有傷國威體面,使黎庶驚惶。

古韻直的法子比他稍好,說是可以從幾個大商人那里以高價收購米糧,再以平價賣給百姓,由國家補貼差價。這個法子若真到危急時也未嘗不可偶一為之,但是現在哪來這樣的閑錢?我目視劉春溪一眼,劉春溪意會,站出來說:「古大人所言雖是仁厚救國之道,奈何所費巨萬,目下國庫空虛,不足支付。」說著又算了一堆帳,叫老古無話可說。

其實我倒更加懷疑老古的用心,江南魚米之鄉,繁榮富庶,京師用糧多由江南供應,大糧商里有一半以上都是背後靠著江南大士族,老古莫不是想替他們拉生意?這種看似道德君子,不通俗務的人,也許心中小算盤打得很精也難說。更可怕的是這種人還擅長把自己無限合理化,要害一個人時可以在心里認為是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大業不得不勉強自己的節c,做這種和贓官無異的事說不定認為自己在救世,總是充滿悲壯感,還總是理直氣壯。

想來都惡寒。

我那個干兒子從來不會不知道應該在什么時機恭恭敬敬請教我的高見,而我等的就是這個,清清嗓子發言,首先說認為應該殺一儆百,先捉一個匿糧的大糧商辦辦,震一震余人的膽。果然清流好幾人都反對,說不合仁恕之道。而且中立派那邊也是一片期期艾艾,我底下那些人雖不作聲,也不過是礙於我的面子。

我暗暗冷笑,政客和大商人果然是從來便如同共生生物一樣的存在。

不過,各派都打點好,這些商人也做得很周到啊。性命攸關,下了大本錢呢。

這幾日也有好幾撥來給我送禮的,禮都極厚,金珠玉帛,還有美麗少年,不過這樣的時候我再貪財也不會受。

最好笑的是還曾撞見一個外門管家訓斥來送禮的人,說:「你們主子也太不曉事,消息太不靈通!如今大人專寵姚公子,這種貨色送來濟得什么用?」

我偷偷聽見,也沒露面,看著那個管家耀武揚威的面孔,自己躲著悶笑了半天。

既然不同意,我便提出了另一個構想:「天下間商人無不逐利而進退,既無銀錢可給,那么便通告下去,有願輸米往京師或災區者,萬石以上旌表,加封祖上;五萬石以上者允為士族。」

此言一出,真是滿座皆驚。古韻直伸手指著我,氣得說不出話,手還直抖,宛如帕金森;李閔國一跳三丈高,說:「你!你想賣官鬻爵!」

連一向堅決不在朝上發表意見的吏部尚書也皺眉說:「士庶之分,何等緊要大事,豈可因區區錢米混同?置士族顏面於何地!」

許多人同時發表意見,朝上一片,大佬們無不反對,事實上,只有像劉春溪這樣的少數幾個庶族出身的人才沒有出聲反對。

我反駁說:「又不是正官,也不涉爵位,不傷朝廷分毫,何談賣官鬻爵?士庶之分,原非古已有之,最初我朝士族,也是祖皇帝分封,如今不過是個虛名,既無封地又無爵位祿米,為何不能通融?」

他們雖不能有理有據地駁我,卻叫囂得厲害,一再申明士庶之分神聖不可侵犯,大義凜然宛如人權宣言的架勢,有一個外戚的官兒居然尖酸刻薄地說:「張大人原不是士族,是先帝恩賜的出身,難怪不解士庶之別的緊要。」

這話在朝上說是太過分了,周圍突然靜下來,我都愣了一下,一時拿不定主意是作不與他計較的寬容狀還是盛怒拂袖,周紫竹卻突然出列,彈劾此人廷辱尊位大臣。

一時朝上靜得連針掉下來都能聽見。

周紫竹又接著說:「張大人所說有理,是老成持國之道,事急從權,士庶分別再要緊,別不上人命,五萬石米可救活上萬人,難道數萬黎庶性命比不上一家的爵位封號?」

周紫竹公開挺我,真是叫許多人掉了下巴,清流的人好幾個都快把眼珠子瞪出來了。

接著又是熱烈的爭論,有幾個的態度軟化了些,但大都死都不肯,只同意前半段:萬石以上旌表。我深知商人心性,這點沒有太大實際好處的甜頭不會吸引太多人的,所以堅持己見,死不松口。

結果吵了一上午,到午時也沒結果,暫且退朝,待明日接著吵。

下去時我遠遠看到周紫竹向古韻直頗為激烈地說著什么,卻聽不真切。高玉樞追上我,抱怨說:「這般大事,父親大人為何事先不和孩兒商量,這樣提出,實在冒失。」

我說:「也是突然的念頭。」

大概張青蓮本就任性慣了,高玉樞也不太驚奇,只是同我商量此事如何善了,他是務實為上,雖然出身士族,倒不太執著士庶之分,甚至說:「士族如何?庶族又如何?孩兒出身士族,幼時也曾險些餓死,不見得士族出身就比旁人更餓不死些!」

我第一次聽他說自己小時候的窘況,倒有些愕然。

不過,老高這么熱情地支持我,更多是因為他靈敏地嗅到其中有利可圖的味道,像林貴全這樣的大賈,為了擺脫庶族出身是不惜代價的,自然到時不會忘了來向我們打點,這樣的人又不在少數,這下真發了!

回去後我私下向錦梓說起此事,錦梓也說我冒失:「士庶之分雖不合理,由來已久,許多人看得比祖宗性命還緊要,豈肯輕易妥協?翹楚以前是庶族嗎?居然不知其中利害。」

我當然算是庶族了,我瞥錦梓一眼:「士庶不通婚,錦梓嫌棄我么?」結果被他抓住狂吻。

邵青來信說不日要回京,我又有些期盼又犯躊躇,錦梓看穿我,說:「邵青此次也不會幫你。」我微訝,不過想想也是,邵青身後站的是整個北方士族,以他的聰明,就算知道我的主意好,也不能夠挺我。

因此越發覺得周紫竹這回行徑既難得又頗費猜疑。

我終究掛心如今京城的米價和形勢,用完午膳,便拉著錦梓偷偷溜去西南城察看。

番外三紅鳳青桐

作者有話要說:為了答謝大家的長評,安慰,信,尤其是蒼月盛典的圖,特將大家要求已久的紅鳳的往事作為番外貼上。滿地的雪,今年冬天好像格外寒冷,街上行人甚稀,冰天雪地里,有一個二十左右的姑娘,牽了一匹瘦馬,禹禹獨行。

這姑娘一身青衣甚是單薄,卻絲毫不見畏縮畏冷,頭上只c了一枚金鳳釵,腰間佩了一雙柳葉刀,容色妍麗,鵝蛋臉兒,杏目柳眉,只是眉宇間深鎖愁色。

尋覓那人已有二載,從江南到江北,從塞外到京師,江湖水深,山川峻險,風霜不曾浸染,愁思卻侵蝕了如花嬌顏。

少年子弟江湖老啊。

這本應醉卧紅綃的年華,多少夜在陌生的,或大或小的城鎮,或俗麗或爬著臭蟲的客棧度過?一個人靜悄悄的對著燈芯看偶爾爆出的燈花?因雨滯留的白天,看著對角青瓦飛檐嘩嘩淌下的雨水,不覺間咬緊了紅唇?

到如今,連希望失望都淡了,尋覓成了下意識的行徑。

那個人究竟在哪里?

「姑娘?一個人么?住店打尖?」店小二殷勤接過她手里的韁繩。京城眼界闊,這家也是大店,江湖兒女見得多了,也不奇怪這般貌美如花佩著兵刃的單身女子。

「住店,先吃飯。」紅鳳淡淡回答,有些意興闌珊地把韁繩放到店小二手中。

在當時,她並不知道自己尋覓了多年的答案,將出現在這個即將走進去的建築物里。

這家客棧很大,有好幾個小院子,好幾棟樓,最前頭正樓的一層賣些吃食,二層是正經吃飯的雅座。紅鳳到房間安置好後,就被引到二樓一角坐下。

到底在京郊,又非吃飯的正點,二樓只有寥寥幾桌人,但是正中央卻有一伙極其顯眼的人。坐著的只有一個,穿著一身白衣,白狐裘,纖塵不染,頭上帶著精致的箬笠,白紗飄垂,遮住容貌。團團圍著他的有十幾個,頗有官威,似乎是顯貴人家。

不知道是誰家王孫公子出游,這般招搖。

紅鳳忍不住多看兩眼,發現中間一個瘦小卻大腹的老者,帶著一對有齒鋼圈,形貌酷似江湖傳說中「星棋雙宿」中的「滿天星」朱纖細。朱纖細在江湖中算得上一流高手,居然作了人家的護院,看來此人來歷不凡。

那桌上擺滿酒菜,白衣人卻連筷子茶杯也不沾一下。

紅鳳不是喜歡管閑事湊熱鬧的人,又兼滿腹心事,任他多奇怪,看了兩眼也就不再理會。只悶頭吃自己的飯。

突然間一個家丁打扮的小廝跌跌撞撞地沖進來,胸口像護寶似的抱著一包東西,叫道:「大人,來了!來了!還是熱的!甜的咸的都有!」

旁邊站立一人說:「怎么這么半天?大人都等餓了!」

小廝有些委屈,低聲說:「這京城在北方,哪里找黃橋燒餅去?小的騎馬跑了十幾里路才好不容易找到!」

黃橋燒餅?

那位達官貴人要吃的是這樣的販夫走卒的干糧?

紅鳳有點怔仲,恍惚間仿佛看到七八歲的自己,扎著兩根小辮子,穿著打補丁的花棉襖,凍得通紅的小臉蛋,呵著熱氣,懷里揣著一包東西,興沖沖地在村後頭找到一個年紀相仿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得比她還要破爛些,不過一張小臉真是漂亮,庄稼人家居然有這樣漂亮的小男孩,實在叫人詫異。

「給!」小紅鳳把那包東西塞給小男孩,「青桐哥哥最喜歡吃的黃橋燒餅!是答謝青哥哥昨天在後山救我!今天在集上我叫爹爹給我買的!我一直捂在懷里,還熱的呢!」

小男孩大喜,接過去一看小小紙包里有一長一圓兩個,澄黃噴香、酥脆微熱的小小燒餅,更加高興,說:「一個甜的一個咸的嗎?紅鳳你真好,以後我也會救你的!」

小紅鳳笑彎了眼睛,美滋滋地看著小男孩小口小口舍不得吃,說:「青哥哥救我,我也會救青哥哥。不叫二牛他們欺負人!」

燒餅很小,雖然很小口地吃,還是很快吃光了,小男孩意猶未盡地把手上的餅屑也舔得一干二凈,惋惜地嘆了口氣。

紅鳳又從懷里掏出了一個物事,抿嘴笑著,塞到小男孩手心里。小男孩展開手心一看,是一枚極其粗糙的男用木頭簪子,村里的成年男子大都用這種簪子挽頭發。

「哪來的?」

「二叔要走船,今年不回家過年,提前給我的壓歲錢,我在集上買的!」紅鳳笑咪咪說。

「我用不著啊!」小男孩把那枚簪子在陽光下轉來轉去地看著,有點好奇,又有點不感興趣。

「以後就用上了。」紅鳳也不惱,還是笑眯眯的,「等青哥哥十五歲就可以拿它挽髻。青哥哥頭發又黑又亮又軟,挽上髻一定好看死了!」

「咳!」小男孩不屑地說,「男人要好看干嘛?小丫頭就知道這個!再說還有六年呢!你有這個閑錢還不如再給我買兩個燒餅!」

小紅鳳終於生氣了,一把搶過簪子,說:「你不要還我!」

小男孩見她生氣有點著慌,連忙抱住要走的小姑娘,奪過簪子來,說:「要,要!誰說我不要了!」

……

紅鳳因為回憶忍不住微微揚起唇角,突然一聲巨響把她心神喚回:那個白衣人一腳把那小廝踹翻在地,燒餅都砸到他臉上,餅屑弄得滿頭滿臉。

「該死的奴才!拿什么東西來糊弄我!這叫黃橋燒餅嗎?哪有那么難吃的黃橋燒餅!」尖厲y寒的聲音,帶著暴戾,卻還是不能掩飾掉原本柔婉動人的聲線。

「是那個小販說這是正宗黃橋燒餅……」小廝委屈地辯解。

「去給我把那個騙子抓來!」

周圍寥寥幾桌的食客都開始走避出去,紅鳳沒動。

一兩盞茶時間,派去抓人的抓了一個三十多歲,青衣短打扮,油膩膩的小販進來,扔到那貴人面前瑟瑟發抖。

「你是哪里人?」y惻惻的聲音。

小販沒經過陣仗,只會哆嗦,半天才結結巴巴說:「回,回老爺話,小,小的安徽人氏……」

白衣人暴怒:「安徽人?安徽人會做黃橋的燒餅?」對身後的保鏢打手惡狠狠地說:「給我把這騙子的手指一根根拗斷!叫他以後做不成這騙人的假貨!」

兩個保鏢上前提起嚇癱了的小販,哭爹喊娘的聲音刺耳地傳過來。

紅鳳也算名門正派出身的俠女,看到這里也坐不住了。她雙手在桌上輕按,身形一掠而起,雙刀不曾出鞘,手中一推一拉,就從那兩個保鏢手中搶過小販,抖手扔到角落里。

半路殺出程咬金,保鏢們如臨大敵,把白衣人團團圍住,拔刀向著紅鳳,紛紛喝罵。

「燒餅做得不好,罪不至此。」紅鳳聲音清朗悅耳。

朱纖細眯眼看了半天,說:「原來是寒雪峰妙心神尼的高弟單紅鳳女俠,單女俠好寬的肩膀,來架這不平事!」

「萬事莫為己甚。」紅鳳一貫的不卑不亢。

朱纖細自知未必能敵,一使眼色,眾人齊齊撲上,紅鳳夷然不懼,一撤雙刀,舞出兩團寒光,同眾人斗在一處,身形矯嬈灑脫。

有兩個想護著那白衣人退後,免被誤傷,卻被揮退。那個白衣人一動不動坐著看他們打斗,連一絲聲音也沒發出來。

果然,紅鳳一把刀尖盪開朱纖細的雙輪後,刀尖微側,驚險萬狀地挑飛了白衣人的白紗箬笠,白紗飛舞,黑發微揚,露出一張絕美容顏。

白衣人還是一動不動。

紅鳳整個人僵在那里,連被人趁機用刀架在脖子上都不知道閃避。

那張臉,十二歲後就沒有見過,如今已經大大不同,全然不同,連眼神也不同,可還是一眼就認得出啊。

以為再也見不到,找了這么久沒有消息的人。

好像被施了定身法後又活過來,紅鳳的身體,手臂,刀尖,一點一點顫抖起來……

「青……桐……哥哥……」喉頭干澀,嘴唇發抖,聲音低弱。

雙目凝著,陌生又萬般熟悉的眼睛。

「我現在不叫儲青桐,叫張青蓮。」白衣人輕聲說,好像大聲會驚醒一個夢境,但是聲音好奇怪。

張青蓮,最近這一兩年開始聞名的昏君的新男寵,無恥的佞臣,竟是他嗎?

「我找了好久……」紅鳳的嘴不受控制地輕輕翕動起來,好像有什么外力在c縱她說話,而不是她自己在說,「兩年前出師,我就回去找你……才知道你被你娘賣給……我又去王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