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五章 偏鋒(1 / 2)

楚臣 更俗 3784 字 2021-01-18

看著韓謙深邃如星空、卻不透露太多感情色彩的眼瞳,看著韓謙身邊如潮水涌動、眾情沸騰的將卒及家小,信昌侯李普內心深處泛起一陣無力感。

他也曾領兵沖鋒陷陣過,哪里會不知道人心可用的道理?

此時看韓謙身邊亂糟糟一團,站到街東的上萬將卒、家小正沉浸在激動、興奮當中,他不是趁亂擒下韓謙或直接將其斬殺的機會,但問題就算他能僥幸得手,陷入憤怒中的將卒也會鼓躁、嘩變,將他們這點人手撒成粉碎。

這時候聽到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音,李普轉頭看到持弓弩封鎖院牆豁口、准備彈壓院中亂兵逃卒的親衛,這一刻也有數人想要往街東走去,在他轉頭過來時才僵站住,但更多的人沒有接到命令,這時候都已經將弓弩收了起來。

看到這一幕,信昌侯李普鼻子都快氣歪了,但也知道大勢已去,心想都未必有幾人能隨他作最後一搏。

雖然信昌侯李普相信韓謙不敢輕易殺他,畢竟那會叫岳陽與敘州徹底決裂,再難留半點緩和的余地,但信昌侯李普這時候並不知道韓謙心里對他恨有多深,會不會壓根就不考慮殺他的後果有多嚴重?

李普將長戟橫在身前,感覺到手心潮乎乎的。

「侯爺,且不管韓謙奪走三千殘兵四萬婦孺能折騰出什么花樣來,僅憑他假傳令諭奪兵,殿下、太妃事後也定饒不了他。」陳銘升壓低聲音寬慰李普說道。

說實話,即將四萬多婦孺拋棄掉,他們能不能將三千殘兵成功帶回岳陽還是很成問題。

除了金陵附近的江面完全受樓船軍水師控制外,從金陵往西,池州、江州沿江五六百里長江水道,都在歸附安寧宮的勢力控制之下,特別是鍾彥虎主持的江州行營,是一支戰斗力在荊襄戰事里得到檢驗的強軍。

岳陽要派兵船通過江州、池州控制的長江水道,到金陵與池州之間接三千多兵卒,難度不少。

說實話除了面子上難堪外,將三千殘兵四萬多婦孺丟給韓謙,他們輕裝上陣,在少量精銳待衛護送下返回岳陽,才是最好的選擇。

李普松開緊握戟桿的手,是啊,他倒想看看韓謙將三千殘卒、四萬多婦孺奪去能干什么。

倘若這些人在韓謙手里損失殆盡,則會叫他之前損兵折將的責任減輕許多。

將這些人馬交出去,除了顏面難看外,實際上沒有什么損失啊?

韓謙盯住李普、陳銘升二人,見他們氣勢稍泄,又說道:「信昌侯李普、護軍府典軍都尉陳銘升,怯戰且兵敗,來人啊,將他們及近隨之人兵甲卸下……」

「韓謙,你莫要欺人太甚!」沒想到韓謙奪去兵權還不夠,還要將他們及近隨兵械繳御掉,李普虎目瞪住韓謙,怒吼道。

「李侯爺、陳典軍,你們不想交出兵甲也行,但請你們與近隨暫時先住進這院子里;三天後再自行前去岳陽領罰!」韓謙眼瞳盯住李普、陳銘升,指著街西側的院子里說道。

李普心里冷笑,延陵埠亂糟糟一團,韓謙竟然怕他們泄漏他來金陵、潤州的消息?就算他奪走三千殘兵,又暫時對外瞞住來金陵的消息,又能如何?

「你今日假傳令諭奪兵,看你要如何對岳陽交待!」李普將戰戟扔給身邊的扈隨,便下馬昂然往韓謙指定的高牆大院走去。

陳銘升及百余親衛都緊隨其後。

「喪家之犬!」韓謙見李普連試探自己底線的勇氣都沒有,心里只是冷冷一笑,指定施績挑選一隊人守在院子里,不要讓李普、陳銘升有機會搞出什么事情。

院子再開闊,也是有限,這些人也僅僅是帶上隨身的兵甲,戰馬什么的都只能遺棄在長街上,由韓謙派人接管。

「真是沒有想到會在這里見到韓大人。」袁國維特地繞過口諭這事不提,不管岳陽事後會不會雷霆震怒,他此時只能假裝糊塗,先渡過眼前的難關再說。

「袁老大人在這里,諸事便好辦許多。」

韓謙與袁國維拱拱手,袁國維不與信昌侯李普一起,願意助他,很多事情確實是要方便許多。

這時候,剛剛被李普親衛近隨圍困在院中要射殺的嘩鬧逃兵及家小走過來。

其中兩人是從邵州軍中逃回來的兵卒,在被綁到法場來行刑之前,就已經被打得血肉模糊,他們半個月來逃出邵州後跋山涉水,體力消耗也是到極限。

這兩人此時還是要人扶著,才能跪到韓謙不歪倒一旁,懇聲說道:「我們非是怯戰,只是惦念父母家小,才從邵州逃回,請大人明察!」

「我認得你們兩人,肖大虎、竇榮,都是蔡州新陽人,天佑八年渡江,流離金陵城外的秋浦河畔,淅川一戰,竇榮你與眾人一起守東城牆,最後記斬級功十六顆,肖大虎斬級二十一顆,還在軍中胡吹說要斬夠一百顆敵軍級,到時候請殿下賜你一房媳婦,誰敢說你們怯戰?」

韓謙替兩人正名揚聲說道,

「你們心念父母家小逃歸金陵,這事不怪你們。試問天下誰沒有父母親人?父母之恩、子弟兄弟姊妹之情要是都能棄,我等還要如何立於天地之間?這事要怪,就怪我等身居高位不能庇護你父母家小安居樂業,卻還痴心奢望你們效忠。」

「袁老大人,營中可還有盤纏?」韓謙轉頭問袁國維,說道,「袁老大你去取一些盤纏過來,肖大虎、竇榮倘若想護送父母返鄉或臨時找地方藏匿起來,沒有盤纏可不行。」

袁國維微微一怔,韓謙又轉身面向諸多將卒、家小說道:「五年前我父親獻《疫水疏》,建議殿下收編飢民重建龍雀軍,所以才在寶華山南麓設置屯營軍府,當時也是想著能讓諸多將卒拼殺戰場,以軍功換家人一個安居樂業,不再流離失所。荊襄、削藩諸戰,諸位將卒皆敢拋頭顱灑熱血,軍功著身,但不曾想金陵事變,我父親慘遭五馬分屍之刑,諸位家小也再次失去安居之所,流離於野、死傷慘重。韓謙我有愧於大家。倘若有人願意攜家小離開,韓謙絕不阻攔,也會盡我所能,為大家湊足歸鄉或臨時藏身的盤纏——倘若有人願意留下來,隨我護庇家小者,我韓謙唯一能給你們的承諾就是,我未死,絕不棄大家而逃,有違此誓,當受五馬分屍之刑!」

「請大人許竇榮、肖大虎追隨左右,我們願誓死隨大人護庇家小。」竇榮、肖大虎兩個彪形大漢,痛哭流涕的叩頭,請求韓謙收留。

「願誓死隨大人護庇家小!」

「願誓死隨大人護庇家小!」

「願誓死隨大人護庇家小!」

一批批將卒紛紛跪地高呼,人數更多的婦孺家小也跟高高呼起來,山崩海嘯一般的呼聲,直欲將清晨時籠罩大地的陰雲撕裂開,叫大地從此朗朗乾坤、再無陰霾。

孔熙榮、趙無忌、施績、魏常等人胸臆間熱血涌動,恨不得這時候能提刀沖上戰場痛快淋漓的廝殺一場。

袁國維原本還在想韓謙這時候跑過來能抵什么用,看到這一幕,也是暗暗心驚,心里的憂色稍減一籌,心想或許這就是哀兵可用?

此時被孤立街西院子里的李普、陳銘升並不願真就在這里留上三天,還想著找機會先一步離開延陵,聽到院外長街上驚天動地的歡呼聲,也是臉色蒼白。

…………

…………

天色已亮,透徹的晨曦灑下來,令岳陽城潭王府長信宮前的庭院里一片清明。

楊元溥披衣坐起來看著明瓦窗前的光亮,清陽郡主已經先穿好裙衫,聽到動靜,則立刻帶著侍女跑過來伺候楊元溥穿袍衫。

看到姜獲身影在寢殿外晃悠,楊元溥喊他進來,問道:「大哥他是不是今天就要到岳陽城來?」

雖然張平才是潭王府丞,雖然張平當年在淅川為救他一命,左臂被落砸成粉碎,但楊元溥還是忘不了張平是聽命於夫人及信昌侯的神陵司故人,因此他也不管姜獲還要分管縉雲樓的事務,平時更多的留姜獲在身邊伺候。

「李將軍清晨時又派人先快馬趕到岳陽報信來了,殿下午前就應該能見到李將軍了。另外,周通、郝子俠兩部精銳也都抵達湘水之畔登上船了,順流而下,三天後就能經達岳陽。殿下能與李將軍聚上三天,到時候李將軍正好率部去鄂州駐防!」見楊元溥問及李知誥的行程,姜獲回答道。

「那就好!」楊元溥高興說道,心里想著李知誥率部進駐三百里外、有長江水路相通的鄂州,新編的五牙軍水師也明確由高承源出任指揮使——這兩件事情就能確保他在岳陽城里說話不怕會有人視如無物了。

「午膳准備得怎么樣了,要不要臣妾去後廚再瞧上一眼?」清陽郡主跑過來問道,關心今日招待李知誥的午膳准備情況,就怕稍有疏忽。

看她的樣子,似乎完全沒有想到李知誥是潭王正妃李瑤的大哥,而只想著李知誥是楊元溥最為親信的第一大將。

楊元溥也喜歡清陽的體貼與細心,最近處理政務有清陽相助,他都有如虎添翼之感。

「……」姜獲講過午膳的准備情況,便要告退。

見姜獲欲言又止的樣子,楊元溥問道:「還有什么事情?」

「林海崢說馮翊在岳陽,想要見殿下,」姜獲說道,「我想等殿下見過李將軍之後再說這事。」

「我見他作甚?」馮家謀逆之罪是先帝欽定,楊元溥之前願意見馮繚,是因為馮繚代表敘州,在他的印象里馮翊還是一副不學無術、玩世不恭的樣子,心想他或許留在敘州受人厭,才想到來岳陽的吧?

即便如此,楊元溥也不想見馮翊。

「哦,對了,馮繚回敘州後,這次沒有與馮翊一起回岳陽來?」楊元溥又問道,在李知誥及嫡部兵馬調動上,他沒有征詢敘州的意見,又猜測馮繚倉促趕回敘州,必然會將岳陽城內的一切告訴韓謙,他心里多少還有些忐忑。

「馮繚沒有回來,就馮翊一人住進林海崢的宅子有三四天了吧,也不知道怎的,清晨托林海崢帶話要見殿下,還說殿下要是不願意相見,就要老臣將這封信交給殿下。」姜獲從袍袖里取出一封白皮信,遞給楊元溥。

「神神叨叨的,裝什么神秘?」楊元溥不悅的嘀咕道,接過信看信封上什么都沒有寫卻還用火漆封口,確保這封信到他手里之前不會被其他人私自拆開。

青陽郡主心里不知道馮翊搞什么鬼,湊過頭,待看到信里的內容,失聲的驚叫道:「什么,韓謙去了金陵?」

…………

…………

楊元溥沒有直接去承運殿,而是先派人將沈漾、王琳直接請到長信宮這邊的寢殿來議事。

沈漾直接乘車進潭王府,到長信宮大殿前的庭院里才下車。

這是楊元溥給楊元溥的殊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