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月【5-3】(2 / 2)

華胥引小說 唐七公子 4379 字 2021-01-19

一年後

嘔血而亡。

他臉色發白,聲音卻仍是平靜:連先生也沒有辦法了嗎

百里越是葯聖,不是神。冬惑草溶進他體內近一年,要化解已無可能。他第一次自欺欺人,希望從未出過錯的百里這次能出錯,他並未中什么夏惑冬惑,只是一場虛驚。可直到三月後,在批閱文書時毫無征兆地嘔出一口血,他才相信這所謂的命運。他性子偏冷,從懂事起喜怒就不形於二色,這一夜卻發了天大的脾氣,將書房砸得干干凈凈。但事已至此,所有一切不能不從頭計較。

十日後,借欺君之名,他將鶯哥鎖進庭華山思過,次日即擬定訃文昭告天下,稱紫月夫人病逝。百里越與他對弈,執起一枚白子,道:到最後那一日,陛下想起今日,必定而悔。

可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他想,待他歸天後,她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殉葬,另一條是孤老深宮。假如讓她選擇,依她的性子必定刀自刎在自己床前,她看上去那么復雜,卻實在是簡單,愛上一個人便是誓死相隨,而假如那一夜他見她時妄心不起,她是否就能活得更好一些。他鎖她十年,庭華山與世隔絕,十年之後,她會忘了他,即便青春不在,還可以自由地過她從前想過的生活。而該將鄭國交到何人手中,怎樣交到那人手中,他自有斟酌。

不幾日,宮中傳出紅珠夫人有孕的消息,說是由葯聖百里越親自診脈,診出是個男嬰。

紅珠夫人有孕是真的,卻不是他的,他已兩年多不曾見過紅珠,那孩子是她同侍衛私通所得。由百里越診脈是真的,他親自帶著葯聖前去芳竹苑,紅珠跪在地上嚇得發抖,那侍衛被活生生處死在她眼前。傳聞中前兩句全是真的,但診出是個男嬰卻是漫天胡扯,縱然百里越醫術通天,也絕無可能搞清楚個未成形的胎兒到底是男是女,但因是神醫金口玉言,大家只好深信不疑。而這就足夠了。他只是要讓朝野上下都曉得,他將要有個繼承人,待他身死後,即鄭侯位的將不再是容潯。特別是要讓容潯曉得。

百里越斟酌道:這本是你們鄭國的事,同我毫不相干,但你既然早已打算要將王位傳給容潯了,怎么又安排這么一出逼著他來篡位奪宮他端起石桌上的茶盞,容色淡淡:倘若孤能長命百歲,又倘若紫月能誕下孤的子嗣,你以為,容潯會忍到幾時來反孤容潯有治國之才,卻野心勃勃,養著他,如同養一頭猛虎,孤以為有足夠時日磨掉他的利牙,如今,他眉心徽皺,嫌燙地輕哼了一聲,將茶盞重放回石桌:孤將王位傳給他,難不成,還要將紫月也送回給他,他耍了心機,他知道容潯對鶯哥有情,十年後的事他已不能見到,可他知道,只要容潯今日反他逼宮,和鶯哥便再無可能。百里越訝然:你不想讓紫月夫人殉葬,想讓她活下去,就該想到終有一日她會另嫁他人。他淡淡看著天邊:誰都可以,容潯不行。

最後一次見到鶯哥,是星夜里一處荒涼街市。聽到她闖下庭華山的消息,他心中擔憂,不知她有沒有受傷,稱病取消了好幾日朝會,領著護衛匆匆出宮。也不知趕了多久的路,終於見到她,這個女孩子傷痕累累站在自己面前,提著刀,臉色蒼白,裙角處滲出或深或淺的血痕。

他想,他應該不顧一切將她揉進懷中,可,怎么能呢。她傷心欲絕地質問他:我怎么就相信你了呢,你們這樣的貴族,哪里能懂得人心的可貴。他看到她微亂的發鬢,淚水從蒙著雙眼的手底溢出,順著臉頰大滴大滴落下,下唇被咬出深深齒印。他想說些什么,喉頭一甜,半口血含在口中。她的傷心,就是最能對付自己的利器。可他還是將她送了同去。看著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漸行漸遠,他想喚她的名字,鶯哥,這名字在心中千回百轉,只是一次也沒能當著她的面喚出。鶯哥。他低低道。可她已走出老遠。

不多久,容潯果然逼宮。這一場宮變發生得快速又安靜,因他原本就沒想過抵抗。就如傳聞所言,容潯壓抑著怒色將隨身佩劍牢牢架在他脖子上,沙啞問他:我將她好好放在你手中,你為什么將她打碎了而他微微抬頭,淡淡地:即便是碎,紫月她也是碎在孤的懷中。容潯的劍顫了顫,貼著他頸項劃出一道細微血口,他卻渾不在意:這許多年,你做得最令孤滿意的事,一件是兩年前將紫月送給孤,另一件,就是今日逼宮。冷清雙眼浮出揶揄之色:但孤知道,你這生,最後悔之事,便是將紫月送進了孤的王宮。容潯看著他,良久,整個人都像是頹敗下來,半晌,苦澀道:她走時,是什么樣,可受過什么苦他淡淡同他:即便痛苦,她這一生,又有什么是忍不得的。

此後,容垣禪位,容潯即位。禪位後容垣避往東山行宮修養,正是五月,櫻花凋零。一切都被寫入史書,屬於鄭景侯的時代就這樣過去,徒留給世人兩頁薄紙。

次年,櫻花開遍整個東山時,百里越口中的最後一日終於來臨,我能知道,是因隨著手指起伏,琴弦上的血正滴答滴答往下掉,說明奏出的這場幕景已行將結束。

眼前是冒著騰騰熱氣的碧色溫泉,溫泉後種了大片櫻林。冬惑草似乎沒有如何折磨容垣,至少他看上去氣色不錯,只是身形消瘦。但我很快就否定這種想法,這是最後一日,他面上那些不尋常的神采,想來是回光返照。落日余光在天邊扯出一塊金紅的綢子,籠得溫泉後的櫻林璀璨如同赤雪。他淡淡吩咐身後的小童子:今日好多了,去拿兩本書,我想泡會兒溫泉。

小童子噠噠朝書房跑。他合衣邁進池水,靠著池壁時,從浸濕的衣袖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骨骰。

鶯哥送給他的那枚骨骰,原以為被捏碎了,化在那座荒涼街幣的夜風里,在這個傍晚,卻靜靜躺在他手中。他認真地看著它,漆黑眼眸似湯湯春水,繾綣溫柔,良久,將它緊緊握住,閉上眼睛笑了笑。近旁不知什么鳥兀地哀叫一聲,溫泉後的櫻林里猛地撩起山火,火勢如猛虎急速蔓延,頃刻漫天,林木噼啪作響,紅色的櫻花在火中翩翩起舞,如一只只涅盤的紅蝶。火光映得容垣的臉別樣俊美,可滔滔熱浪里,他的眼睛卻沒有再睜開。

鶯哥撲過去時,容垣的身體正沿著池壁一點一點滑入水中,她渾身都在發抖,要抱住他不讓他掉下去,卻忘了這山、這火、這櫻花、這池水,包括容垣,皆是我拿七弦琴奏出的虛幻幕景。身後火勢洶涌猛烈,仿佛要將半山紅櫻燃成劫灰。她雙手遍遍穿過他的身體,再如何輕柔的動作,卻連一個擁抱都已是不能,可還是不肯放棄,一遍又一遍地伸手去抱他,徒勞無功地眼見著他一點一點滑人池水。如墨的眉、緊閉的眼、高挺的鼻梁、薄涼的唇,漸漸都隱在水下,池水歸於靜謐,只剩漫天山火,而她靜靜看著眼前平靜的池水,半晌,顫抖著肩膀,像一頭孤寂的小獸,痛苦地哭出聲來。

幕景憑空消逝,容垣他確實死了。

這就是故事的全部,鶯哥多多少少猜到,卻一直不願相信。回頭看這一段風月,似場凋零繁花,容垣的一生太短,執著地用自己的方式來保護她,便是他口中的君王之愛。在這樣的亂世里,看夠了庸臣昏主,東陸大地上有多少王宮,王宮里埋葬多少紅顏女子的青春枯骨,卻讓我看到這樣一段情,從黑暗的宮室里長出來,像茫茫夜色里開出唯一一朵花,縱然被命運的鐵蹄狠狠踐踏,也頑強地長出自己的根芽。

鶯哥在幕景消逝時便昏了過去,慕言將她扶到一旁矮榻上,轉身居高臨下看著我。弦上的血珠將楓木琴染得通紅,我翻過手來看自己的手指,才發現指尖沾了斑斑血跡。就像那一日從城牆跳下,感覺生命一寸一寸流逝,想要站起來,卻沒有力氣。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沒有鮫珠給予的壽命,這只是一具殘敗的屍體。

慕言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聽不出什么情緒:這一大灘血,怎么弄的

這么仰著頭看他有點吃力,我動動唇,示意他蹲下來。

他跪坐下來與我平視,手指沾了點兒琴上的血漬,放在鼻端聞了聞,臉色頓時難看到極點:是你的,還是鶯哥的

我搖搖頭,認真道:是雞血。看他沒有反應,補充道:啟動這個儀式需要祭天,所以,我們殺了一只雞。

他眉心皺起來:別胡鬧,說實話。還是你希望我把你們兩個一起送去大夫那里

我掙扎道:真的是雞啊

他瞪著我:你們家養的雞,血會是跟人血一個味道

我嚴肅道:因為,這是一只不同尋常的雞話沒說完,被他一把奪過手腕,袖子撈起來,手臂上包得嚴嚴實實的紗布暴露在天光之下,我抬頭鎮定看他:其實,這就是所謂的部位減肥法了,把這個紗布緊緊纏在想瘦的地方,通過刺激穴位他打斷我的話:你再胡扯試試看。

我低頭囁嚅:因為看你好像有點擔心,想說你其實不用擔心,這沒什么,我血很多,而且傷口也不疼,我不想去大夫哪里,我自己就包扎得很好。

他撫著額頭看我半晌,嘆了口氣:你真是,氣得我頭疼。

身體已經能移動,我調整了一下坐姿,小聲反駁:哪里有那么容易就頭疼,說得好像從來沒生過氣一樣。

他皮笑肉不笑:我確實從來沒生過氣,只是偶爾動怒,讓我動怒的人基本都沒得到好下場,你是不是也想惹我動怒看看

我小心地看他一眼,伸出兩只手放到他額頭兩側,他愣道:干什么

不要氣了,生氣多容易老啊,來,我給你按一下,還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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