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1 先謁聖皇,再論後事(2 / 2)

冠冕唐皇 衣冠正倫 3466 字 2021-01-20

特別在去年發生朝士私謁他之後,他更是完全被禁止接見朝士、徹底的拘禁於深宮之中,對於當下的朝廷究竟是怎樣一個情形,可謂一片茫然。

皇嗣只聽不問,倒讓太平公主暗松了一口氣。她心中不無擔心,如果兄長問起豆盧欽望何在,自己並不知該要如何回答,在向皇嗣介紹時流的時候,也是盡量少涉其余。

因為南省發生豆盧欽望之事,眼下局面還頗有混亂,所以皇嗣也只能暫時被安排在則天門內的政事堂中。

此時的政事堂前,有十幾名大臣正在此恭立等候,當皇嗣儀駕行至此處的時候,一個個神情激動的趨行上前。

車駕停下後,太平公主先一步下車,並將皇嗣攙扶下來。這時候,東方一點金光躍出了宮牆,朝暉灑落下來,也讓皇嗣那錦綉的衣袍泛起了一層色彩豐富的光暈。

「臣等恭迎皇嗣殿下!」

眼見眾臣於車前大禮作拜,李旦心生幾分局促,下意識身形向後仰去,卻被身側的太平公主抓住了手腕,這才心中一定,穩住了身形,先對同行隨他至此的妹妹點頭一笑,然後才穩步上前,兩手平托,凝聲道:「諸公請免禮,孤實在不敢當!」

盡管皇嗣這么說,群臣還是行再拜之禮,不乏感情豐富的人已經叩地啜泣起來。

眼前這位皇嗣,講到年紀不過而立出頭,但無論是鬢發,還是頜下的短須,都有明顯的灰白斑駁,兩眉之間豎紋深重,兩肩總是無意識的夾在身側,胸背也略有彎曲前傾。

盡管整個人已經沐浴在朝陽之下,但那稍顯局促的笑容,以及那略顯蒼白的臉色,都透露出一股濃厚的深宮陰涼的氣息。

政事堂前已經經過了一番清理,搏殺濺射的血漬都被沖刷干凈,欄柱上刀劍劈砍的痕跡已經來不及修繕,但也都被架起的絹帳給掩飾起來。

群臣奉皇嗣登上政事堂的正堂,眼見到太平公主始終如影隨形,不乏朝士暗暗皺起了眉頭,但一想到太平公主此前率眾沖入政事堂並下令射殺豆盧欽望等人的情景,再見皇嗣舉動間對太平公主的依賴,還是識趣的沒有發聲,阻止公主登堂。

及至皇嗣並太平公主登堂落座,群臣也都被此席,然後便由李昭德站出來講述剛剛過去這一晚的事變經過。

其實按照目下在堂眾人的身份,是不該由李昭德出面匯報的。此時在堂群臣二三十人,既有宰相楊再思與杜景儉,還有南省六部以及諸寺監、包括南衙大將。至於李昭德,一直到目前為止,仍然是一個尷尬的流人身份。

不過皇嗣在落座之後,下意識便望向了李昭德,而李昭德也主動站出來進行匯報。在堂眾人就算有什么微詞,此刻也沒有制止與爭搶的理由。

而且李昭德過往所為,也配得上這個待遇。且不說其人孤身歸都,與代王等並為此次事變的主謀。單單在天授年間以來李武奪嫡的斗爭中,李昭德也是支持皇嗣的絕對主力。

如果沒有李昭德的力撐,在魏王等人洶涌攻勢下,皇嗣與一干唐家老臣們,處境勢必更加艱難。別的不說,在場眾朝士,包括狄仁傑在內,皇嗣都未必有多熟悉。因此,也實在沒有跟李昭德競爭的資格。

皇嗣只是認真傾聽李昭德的講述,從李昭德他們密謀開始,當聽到狄仁傑主動聯絡代王時,便轉望向狄仁傑對他重重的點點頭。對於眼前這些朝士們,他也真的只是聽說其名、淺知其事,卻並沒有什么太深入的了解。

接著當聽到代王在太平公主府上發聲起事,並在出坊之後很快便收斬魏王,李旦更是忍不住拍掌贊嘆,口中大聲道:「代王誠是吾家壯兒,大功可誇!」

不獨李旦,在場朝士們幾乎也都是通過李昭德之口,知道這一場事變的整個過程,反應難免各不相同。

坐席居前的宰相楊再思與杜景儉,在得知代王於此事變中的重要作用後,各自臉色都有幾分不自然,特別楊再思,更是頻頻舉手擦汗。

雖然更深層次的起因,李昭德也並沒有仔細去說,但任誰都清楚,代王選擇此刻起事,跟此前梁王武三思與諸宰相聯合起來抵制代王有著直接的關系。

雖然眼下楊再思等人不像豆盧欽望那樣下場凄慘,但可以想見前程也是頗為黯淡。不說這兩名宰相各自如坐針氈的局促,在堂其他大臣如崔玄暐等人,望向他們的眼光已經頗為不善,充滿了幸災樂禍。

至於本該屬於代王一方的文昌左丞王方慶,這會兒神情其實也有幾分尷尬,只是垂首不語。

他算是時局中第一批向代王靠攏的大臣,但在李昭德的講述中,卻清清楚楚的顯示出,代王在謀事之際,根本沒有跟他商量過。

因此這會兒也不乏朝士好奇的打量著王方慶,那眼神更讓王方慶羞慚難當。

雖然到現在為止,他仍然覺得此前向代王建言不失穩妥,但事實上代王卻並沒有聽從他的建議,而是選擇了更為激進的方式,而且所達成的局面,到目前為止出乎意料的好。

所以這會兒王方慶也是不乏懊悔,心中不免想起如果當時他能態度更加堅定果決的選擇奉從代王的決定,而不是自作聰明的給代王指點一條遠離中樞的道路,眼下局面又是如何?

盡管眼下大的朝局走向還有待商榷,但對代王來說,無異於是通過這次事變沖破了籠罩在身上的一層限制,具有了真正能夠左右時局的影響力。這本來應是他們代王一系人眾的絕佳契機,結果現在卻有了幾分不測。

眼下唯一可以聊作欣慰的,是朝士們或許對此已經有所猜測,但仍然不能詳知內中人情曲隱。王方慶只是期待著代王能夠不計前嫌,重新接納他們江南士人。

否則,只看眼下皇嗣還僅僅只是出宮,這些唐家老臣們便已經如此雀躍激動。如果沒有代王作為後盾,來日的秩序恢復中,恐將沒有他們江南人士的立足之地。

如果說此前他們與代王還算是互相成就,那么眼下,代王已經成了他們江南人士不能放棄的後盾靠山。皇嗣出宮並不意味著天下太平,豆盧欽望的慘死便是一個最好的證明。

李昭德的講述雖然詳實具體,但卻並不拖沓,很快就講到了豆盧欽望把持政事堂、不准群臣進入則天門且在攜武三思潛逃之際,被太平公主下令射殺於光政門內。

李旦聽到這里的時候,眼神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本來聽著李昭德的講述,為了聽得更真切,身軀下意識的扶案前傾,可是這會兒,頭顱驀地向後微仰,視線更是快速在眾人包括太平公主身上移動一周。

雖然很快就竭力的控制情緒、恢復如常。但距離他最近的太平公主,卻敏銳的察覺到這個兄長放在膝上的拳頭已經微微握起,且輕微顫抖著。

太平公主當然能夠體會皇嗣何以會有這種反應,久在深宮中、乍入世道,眼前的人事與局面對他而言都多有陌生,內心里當然是選擇傾向於親近更熟悉的人。比如毫不掩飾對李昭德的敬重,甚至拉著她這個妹妹同出同入,都是為了安撫心中的不安。

豆盧欽望作為皇嗣妃子豆盧氏的伯父,在李旦心目中當然也有著類似的地位,是李旦能夠快速融入時局並控制局面的一個渠道和重要的助力。

可是現在,豆盧欽望卻因包庇武三思而伏誅,這無異於對皇嗣的背叛。這會讓李旦直接對他不乏信任、依賴的人際關系產生懷疑乃至於驚懼,更加看不清楚滿殿之眾究竟是人是鬼!

講到最後,李昭德便語調激昂的說道:「天意施眷,先皇庇護,如今皇嗣殿下終於離開深宮,南面坐見群臣。政事堂短歇之後,便可前往皇城外朝堂,接見群臣入拜,以慰天下思疾並惶恐之情。」

「李相公此論不妥!」

李昭德話音剛落,在席的鳳閣舍人崔玄暐便發聲說道:「此次行事,本是痛誅國賊、恭迎皇嗣歸朝的壯舉,但卻因為豆盧欽望臨事逆反,使南省大受驚擾!如今皇嗣安危為重,至於平復南省諸朝士惶恐之私情,乃是在朝諸公本務,豈能讓皇嗣殿下輕涉險地!」

崔玄暐話音剛落,在堂眾朝士們也紛紛開口,多是對李昭德提議的否定,認為皇嗣眼下並不適合前往外朝堂公開迎見群臣,還是暫時留在政事堂,由在場眾人內外傳達訊息為上計。

他們此前肯讓李昭德一步,已經算是給面子了。可現在李昭德居然打算讓皇嗣直接面對外朝諸眾,這就有點過分了。皇嗣對你分外見重,大家也是有眼皆見,但今日行事,也絕非你一人之功,總要考慮一下大家的感受。

遭到群聲反對,李昭德也不急躁,先是看向皇嗣,見皇嗣仍是閉口不言,然後又望向狄仁傑。

但此刻看住狄仁傑的並不只有李昭德,還有崔玄暐等人,特別是此前鳳閣選出那准備跟豆盧欽望談判那幾人,望向狄仁傑的眼神都不乏凝重。

「李相公所言,的確是有些操切了。眼下皇嗣在政事堂,還是先等南省人心局面稍作平復,再出見群臣更為穩妥。」

狄仁傑低頭避開了李昭德的眼神,開口說道。

他當然明白李昭德想這么做的原因,其人眼下仍是一個尷尬的流人身份,連在禁宮中行走的資格都不沒有,當然是需要迫切向朝臣們整體展示此夜用事的成果,這樣才能盡量避免其人潛逃歸都的口齒隱患。

若在此前,狄仁傑自然也要附和李昭德的建議,畢竟這對他們主謀幾人、包括對皇嗣權威的重新樹立都有好處。

可是他在此前已經跟南省朝臣們初步達成共識,眼下對此也並不急躁,尤其在見識到南省人心仍是渙散之後,認為還是不要過多的將朝士輿情引入其中、先集中在眼下這小圈子里達成一定共識是好。

聽到狄仁傑這么說,李昭德更有幾分氣惱,頓足道:「如今南衙精眾已經半數在集,請問諸公,則天門外還有什么余賊未除,我親自負甲殺賊!」

眾人聞言,自是避不回應李昭德這負氣之言。

正在這時候,有中官匆匆登堂,很快便感受到堂中氣氛之凝重,但還是硬著頭皮上前,兩手平舉制書說道:「聖皇陛下制授代王為右羽林大將軍,請直堂相公加署頒正。」

此言一出,滿堂群聲寂然,針落可聞。片刻後,楊再思猶豫著站起身來,望望眾人,又望望皇嗣,試探著問道:「請問皇嗣殿下並諸公,卑職能否暫直堂務?」

聽到這問題,李旦神情也是尷尬不已,舉手道:「孤是錯居非分,楊相公請自便。」

就在楊再思重新入席加署制令的時候,歐陽通站起身來,拱手道:「臣以為,皇嗣殿下應該先謁陛下,再論後事。」

王方慶與同為鳳閣舍人的陸元方聞言後連忙起身,並作拱手道:「行大事則必正名,臣等附議歐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