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0 西歸祭祖,開元啟新(1 / 2)

冠冕唐皇 衣冠正倫 4693 字 2021-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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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北三國中,新羅絕對是一個逆襲的典范,原本於三國當中勢力最為弱小,但是因為緊抱大唐的大腿,反而成為半島上笑到最後的惟一一個政權。

當然,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從不純粹,特別在涉及到各自利益方面,全都是滿滿的算計。當百濟與高句麗先後滅亡之後,圍繞著戰後的利益分配問題,新羅與大唐又展開了長達數年的戰爭。

新羅整體實力雖然不高,但卻用煽動百濟與高句麗遺民對抗大唐的手段,再加上當時吐蕃與大唐的矛盾爆發,西線戰事不夠理想,使得大唐不能像此前攻滅高句麗那樣大軍盡出的解決半島騷亂問題。

戰爭斷斷續續的持續數年之後,雙方各自做出一定程度的讓步,最終才結束了這一場戰爭。大唐默認新羅占有大同江以南的半島地區,而新羅也重新回到大唐在東北的羈縻秩序中來,恢復對大唐的朝貢與入質,不再試圖染指原高句麗地區。

以隋唐兩國國力強征高句麗等東北勢力,結果卻在一定程度上為他人作嫁衣裳,這樣的後續當然談不上熱血壯闊。但大唐作為當世第一強大帝國,其龐大的疆域與體量決定了其邊患與外交形勢的復雜,有的時候就不得不考慮戰爭成本的因素,選擇成本更小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李潼心里對新羅自然是不怎么感冒,但剛剛發生的契丹叛亂、營州陷落包括靺鞨人東逃等一系列事件,又讓他不得不重視與新羅的邦交問題。

河北方面的戰事雖然有了重大的突破,但針對契丹余部的圍剿仍在繼續進行著,而且想要讓東北重新恢復秩序,勢必是一個頗為漫長的過程。在這樣的情況下,新羅的態度如何在很大程度上就決定著事情的發展進程。

所以盡管心里有些不爽,他還是特意接見了一下來自新羅的使者,借此探聽一下新羅人在東北問題上的態度,從而再考慮在東北問題上需不需要作出調整。

新羅此次派遣的使團規模不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足有兩百多人。這么多人身份高低各不相同,李潼當然不可能盡數接見,著令光祿寺通曉新羅國情的官員挑選一番,最終接見了三人,分別是一名王子、一名大將以及一名學士。

新羅王子是這一次入使使團中年齡最小的一個,只有十歲出頭的年紀,名字則就很有意思,叫作金隆基。大將名為金朝隱,學士則名為薛聰。

李潼對新羅國情局勢了解不多,為了在接見使者的時候進行有效溝通,所以也專程召見了幾個通曉此情的朝臣詢問,這一召見才發現原來在朝中還存在著不少的新羅人。

這其中有一個太常博士名為張大年,就是早年新羅與大唐關系尚好的時候派遣留唐的學生,自此之後便留居大唐,至今已有三十多年。

當這張大年被引入側殿相見時,李潼看到其人已是須發灰白,形容舉止與唐人全無異常,若非有司報告其人身份,就憑這么打量還真察覺不出這是一個外蕃之人。

「博士長留遠鄉,對故土可有思念?」

打量了這張大年一番後,李潼便示意其人入座並笑語問道。

張大年聽到這問話,嘴角泛起一絲苦笑,語調半有自嘲道:「鳥飛返鄉、狐死首丘,生於斯土,能無懷念?唯臣舊年入國並非官遣,貿然返回恐土人加害。況我大唐博大雄闊,不以臣為卑遠而見棄,三十年間文章深沐、飲食賜養,若非有司提問,臣都已經忘卻故身……」

無論這張大年真情還是假意,聽到其人這么說,李潼還是頗感欣慰的,同時又忍不住問道:「博士並非官遣,又是因何入國?」

念及舊事,張大年又是一臉感慨道:「昔者太宗文皇帝與大帝恩威垂治,覆及華夷,憾我海東小邦敝情深在,唯骨品為尊,寒庶小民難享華國天恩所賜。入國宿衛進學者皆上品子弟,褐麻者則求進無門……」

聽到張大年一番講述,李潼才對新羅的政權國情有所了解。其國所奉行骨品制度,類似於世卿世祿,但規定卻更加嚴格。像是王族的聖骨、大小貴族則分為真骨、六頭品、五頭品等等,不同等級互不通婚,社會地位也有著天淵之別,倒更像是後世的種姓制度。

大唐作為區域中第一強大的帝國,新羅與大唐之間的人事交流也盡被上層權貴所把持。這個張大年在新羅屬於三頭品的平民,按說是沒有資格入唐求學的。只不過新羅篤信佛法,對於僧徒入唐的限制要輕微一些,張大年就是鑽了這個空子,剃度出家然後跟隨商隊私自入唐。

其人滯留大唐而不歸國,除了留戀大唐的繁華之外,也是因為歸國之後將要面對嚴厲的審察。在唐國他還能擔任一個太常博士的官職,可若是歸國可能轉眼就要淪為階下囚,乃至於性命不保。因為他這種私自入唐的行為,就意味著平民階層對骨品制度的挑釁。

聽到這張大年的講述,李潼倒是想起一樁後世有關新羅的人事記憶,那就是中晚唐時期著名的新羅人張保皋。這個張保皋可以說是東北亞海上貿易的重要人物之一,算是新羅人當中為數不多的平民英雄,結果就因為觸犯到舊貴族的利益而被其國王派人暗殺。

出於對這骨品制度的好奇,李潼又多問了幾句,然後才知道原來早在他奶奶登基稱帝之前,新羅人當中就接連出現了兩個女王。

這當然不是因為新羅人是一個女權社會,而是因為在骨品制度之下,聖骨傳承的家族已經沒有男丁繼位了,畢竟聖骨家族只有這么多,又不與外部進行通婚,多代近親繁殖下來,會產生什么樣的後果可想而知。所以新羅這兩次女王當國,還是骨品制度跨越性別的結果。

但就算有這兩個女王續了一波命,新羅的聖骨家族還是在幾十年前絕了後,如今新羅王世襲則轉為真骨家族,即就是曾經在貞觀年間出使大唐的金春秋一系。

金春秋這個新羅太宗,李潼還是有所耳聞的。其人可以說是半島上一個劃時代人物,正是在其人積極奔走聯絡之下,新羅才能跟在大唐軍隊後面,完成了對三韓的初步統一。

不過隨著後世極端民族主義的興起,金春秋的評價卻是褒貶不一,被認為是媚唐事大、引外敵而殺兄弟的賣國賊。盡管在半島統一前,三國之間狗腦子都快打出來了。而且罵是罵,這種媚上事大的外交作風卻是流傳後世且被發揚光大。

張大年在朝雖然不是什么高官,但對這位監國殿下的行事作風也有著深刻的了解,明白之所以受到召見,當然不是只為了詢問習俗那么簡單,所以在入見之前也是做了一番充足的准備。

這會兒有了一個表現的機會,張大年便開口說道:「方今東北邊情,除我唐家州府之外,新羅已成獨大之勢。春秋公在世時,事上尚能不失恭謹,然文武王以來卻因貪謀短利而忘懷大恩,屢有悖逆事跡,此亦我等在國三韓苗裔所不齒之行徑!幸而暴者難足長守,其人棄國之後,國中旋即生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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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春秋雖然積極聯絡大唐進攻百濟與高句麗,但最終完成這一事業的還是他的兒子金法敏。

金法敏也曾在唐入質宿衛多年,繼承王位後奉行其父策略,繼續作為大唐藩屬為東北戰事積極奔走,但隨著高句麗被滅亡,其人的貪欲便爆發出來,擅自攻取百濟故地,從而引發了長達七年的唐羅戰爭。

在這戰爭的過程中,大唐由於還要應對西面已成心腹大患的吐蕃,對半島戰場上的投入不夠。再加上金法敏狡黠多變,戰爭過程中屢有稱藩示弱請罪等舉動,使得東北戰事被長期拖延。

不過新羅雖然接收了一部分的東北戰爭勝果,但其國中矛盾也越來越尖銳。金春秋父子本就是以真骨血統繼位,在一眾舊貴族當中存有一定的質疑聲,再加上父子二人久沐唐風,積極推行王權專治,打壓並剝削舊貴族的權力。

所以在金法敏死後,新羅國中便爆發了舊貴族的造反。叛亂雖然被平定下來,但王權仍然沒有擺脫舊貴族的鉗制。在大唐武周代唐的永昌年間,新羅王便曾經試圖遷都以擺脫其國都金城周邊的貴族掣肘,但最終以失敗告終。

至於眼下在位的新羅王,是少主登基,大權基本掌握在強權大臣手中。這一次入唐擔任使者的王子金隆基,正是當代新羅王的嫡親兄弟。

「新羅久沐我大唐之恩,實非悖逆之國。唯因舊者悍主在位,所以頗有凶惡行徑。但凡我鄉土生民,皆慕唐風華盛、章軌博大,不以名族為貴賤之辨,不以華夷為用人之限。制度之美,人所共羨,如臣等寧為唐家忠魂、不為骨品賤奴者不知凡幾!只因道遠阻險,邦人不能從容來朝,所以天恩不達、仁德不化,實非邦人本性凶頑……」

張大年這一番自白,李潼聽著倒是很順耳,但也並不會完全相信。但通過其人事無巨細的深入分析,也讓他對如今的新羅有了一個更加全面的了解,並有了一個初步的構想。

召見完畢之後,李潼賜給張大年一襲緋袍並拔秩一階以示勉勵,然後才讓禮官安排新羅使者入朝。

新羅這三個使者身份雖然各不相同,但有一點相同,那就是對唐人的禮儀章軌都十分的熟悉,入殿見禮奏答亦頗為得體,可見新羅上層人物對唐人文化接受之深。

這其中王子金隆基不必多說,十歲出頭的年紀本來就是為了抬高入使規格而被派遣。使團中真正話事的還是大將金朝隱,這個金朝隱身份也很有意思,其人乃是新羅太宗金春秋的孫子,其父名為金仁問。

當然這還不是金朝隱最特殊的一個身份,入殿之後其人先以藩使而見禮,得受賜座後卻又起身作拜道:「臣左威衛翊府左郎將朝隱,叩見監國元嗣殿下!舊者臣充事朝中、領職宿衛,曾有幸拱從殿下出入禁中,當時已見殿下風采灼然,私心竊以殿下必為邦國柱石。舊願發未長遠,殿下已經馳名宇宙,唯臣家事所催,悍未景從於事……」

四藩諸國向來都有入質宿衛的傳統,盡管新羅在金法敏時期與大唐邦交不怎么好,但仍有質子宿衛朝中,其中的代表就是金春秋次子金仁問。

金仁問曾經跟隨唐軍參與百濟與高句麗的戰事,在高句麗被滅國之後入朝獻功,自此便留在了朝廷中。在唐羅戰爭進行到關鍵時刻,高宗皇帝甚至還下詔廢除了金法敏的新羅王位,以金仁問為新的新羅王,隨著金法敏遣使請罪,此事才被叫停。

之後金仁問便一直留在大唐,天授年間甚至還曾經擔任北衙羽林大將,直到如意年間在神都洛陽去世,其靈柩才被女皇武則天遣使送歸新羅。

金仁問雖然是新羅王金春秋之子,但人生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大唐渡過,而此番入使朝廷的金朝隱,更是從小便生活在兩京之間,並且蒙蔭入事,在南衙擔任宿衛將領,此前扶柩歸國,今次重新入朝,倒像是重返故鄉一般。

眼見金朝隱仍持唐臣禮節,李潼心情頗為愉悅,不無感慨道:「令尊雖為三韓貴種,但半生志力俱獻唐家。此前耽於世務,不曾親問喪禮,今重見故人之後於朝,於人情也是一大安慰。」

說話間,他又問起金仁問靈柩歸國後喪禮舉辦細節,得知金朝隱仍未得嗣父爵,當殿傳召中書官員並禮官,賜給金朝隱臨海郡公的故爵。

雖然金朝隱已經不再只是單純的唐臣,但多年耳濡目染的浸染,對於唐家名爵自有一份敬重期待,得嗣父爵之後一時間也是激動不已,乃至於感懷涕零。

一直等到另一名入朝的新羅使臣薛聰開口,殿上兩人才結束了互動。金朝隱受唐人影響深刻,入朝伊始便得封故爵,已經是樂得合不攏嘴,明顯不再適合接下來的交涉。

因此接下來在交涉過程中,便主要有這個薛聰進行主述。薛聰也曾有留唐的經歷,而且還是新羅當代首屈一指的唐學家。不過其人出身倒與太常博士張大年有些類似,並不是上品的貴族,也是出家為僧才有入唐求學的機會,不過運氣要比張大年好一些,如今正在新羅比擬國子監而設立的國學中擔任講師。

此次新羅入使,共有三項任務,第一自然是賀喜朝廷撥亂反正、監國元嗣執掌大權,並且會跟隨朝廷西行歸祀,這也是身為藩屬的基本責任。第二則就是護送王子金隆基入朝為質,並求學於國子監。第三項則就是請求大唐准許新羅王前往祭祀北岳。

這其中第一項沒什么好說的,至於第二項則就有點意思。新羅派遣貴族子弟入質求學也是常例,但這個王子不過十歲出頭的年紀,再結合新羅目下少主當國、權臣掌權的處境,就讓人咂摸出許多味道,能夠顯示出新羅王室對大唐的復雜且矛盾的態度。

從此前新羅王金法敏開始,新羅對大唐染指半島局勢的舉動便頗為抵觸,並通過一系列的戰爭爭取到極大的自主性。但同時新羅王室對大唐有頗有依仗,希望能夠借助大唐的威懾力來穩定國中局面。

現在一個十歲出頭的王子被派到大唐為質,就難免不讓人聯想新羅王室有幾分托庇求幸的味道。或許王室自感受到了極大的威脅,擔心再發生什么血腥叛亂,所以派遣王子入唐,也讓國中貴族們懾於宗主國的權威而不敢放肆。

李潼對此倒是樂見其成,雖然他對新羅整體印象不佳,但若能將一個王室嫡系留在朝中,一旦新羅國情有變,也有足夠的理由進行干涉。

但是在看到新羅王請求祭祀北岳的時候,他又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新羅雖然國土狹小,但志氣卻不弱,其國中也比擬中國設立了三山五岳而作祭祀。

本來新羅人要拜哪一路的山神,跟大唐也沒有什么關系,可問題是新羅人所稱的北岳太伯山卻並不在其國境之內,而在高句麗故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