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5 風物常在,人有竟時(2 / 2)

冠冕唐皇 衣冠正倫 2301 字 2021-11-16

大病之後,太皇太後心境變得更加豁達,在少輩們面前也並不怯言自己前半生的故事。

她偎坐在步輦上,示意宮人走進院子里,見到這座不大的宮院雖然長久無人居住,但仍收拾的干凈整潔,便對陪同如此的西內宮苑大使頷首致謝。

步輦進了堂中,太皇太後又來了精神,在宮人攙扶下站起身來,對陪同幾人招了招手說道:「來來,我帶你們瞧瞧我舊時宿舍。」

她走進內室中,直奔窗下而去,俯身在房柱上尋找,依稀見到刮破朱漆的「武媚」字樣,頓時便大笑起來:「當時新得賜居,舍內再也無人騷擾,只道從此人生得了自由,唯恐被人奪去,所以留字為計,居然還在此處!」

皇後等人順著太皇太後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時間也是不免莞爾,仿佛見到幾十年前一個新入宮的小女子趁人不注意、悄悄的蹲在此處刻畫記號。

她們聽過太皇太後的威風事跡就多,現在才得知這位祖母少時也曾有嬌憨一面,不免感覺分外新鮮,忍不住的笑語道:「太皇太後少時筆力已見大家之勁啊!」

講到當年得意事,太皇太後又是不免眉飛色舞,笑語道:「那是自然啊!彼時為求君王一顧,我可是用了極大心力練習書藝。歐體、飛白等凡所當年盛傳,哪一樣都是信手寫來。當年慎之若非一手書體誇異,我未必愛他極深,只是在他身上見到自己少時用功的影子……」

說話間,她推開窗子,遙望牆外一座較此處高出許多的宮閣,忽又莫名的笑了一笑:「我又想起當年最厭惡一人,她的名字叫徐惠。同我年齡差別不大,但彼此際遇差出許多……我並不厭惡她能得寵更多,只厭她風格自標,明明已經獲封更高的宮位,卻偏偏不肯轉去更華麗的閣堂居住,只是賴在這里同我做鄰居,讓我日日忍受她的風光……」

講到這一份陳年的怨氣,太皇太後自己先忍不住樂起來了,一邊笑著一邊搖頭道:「可惜、可惜了,她若仍在,我倒有許多積年的忿氣要向她吐露……」

一番宮苑閑游下來,太皇太後雖然興致仍然不減,但精神卻已經支撐不住。眼見她疲憊之色更濃,皇後連忙入前勸阻她繼續游賞,只說道:「風物常在,不爭一時。祖母且先歸宮休養,來日妾再陪伴長作游覽。」

「風物故是常在,人卻未必啊……」

太皇太後驀地嘆息一聲,但也的確覺得有些疲累難支,於是便有些遺憾的說道:「唉,終究要自知分數,不再讓少輩為難。罷了,回宮吧。」

一行人再簇擁著太皇太後返回東內大明宮,當隊伍自右銀台門行入時,太皇太後已經在步輦上打起了瞌睡,但斜里沖出一人大聲喊叫卻打斷了她的睡意。

「阿母你還當自己是少壯時,我在大內之間輾轉追趕,幾處都尋不見人,反倒自己累得不輕……」

能在大內不顧禮儀的自然只能是太平公主,她疾步上前瞅見太皇太後便抱怨起來。

「怎么?難道我在你眼里已經是老邁難動了?」

見到女兒迎了上來,太皇太後臉上也泛起幾分暖意溫情,微笑著反駁一聲:「往西內去看了看舊居故苑,想念一些故去的人事。」

「我哪里是責怪阿母,但阿母你最該安神靜養,稍後還有遠程要行,何必為了那些陳年的舊事勞神傷念,心頭雜緒涌起,夜里怕又難眠。」

太平公主說話間入前將太皇太後搭在身上的錦被掖緊了幾分,然後才對皇後幾人點頭打個招呼。

一行人返回萬壽宮,皇後先去交代准備餐食,等待聖人趕來共進晚餐,太平公主則陪著母親走進內殿略作歇息。

待將太皇太後扶入榻上,太平公主隨口應付了一番阿母所言故事,然後臉色一肅,低聲說道:「今日殿中聖人懲罰了臨淄王,阿母知不知?」

「知有此事,昨夜聖人進望講起過。」

太皇太後聽到這話後臉色便是一冷,明顯的不願多談。

但太平公主卻不肯罷休,只是繼續說道:「阿母難道不覺得這懲罰有些重了?張說在朝風頭正健,他主動入邸拜會,臨淄王屈在卑職,若將他拒之門外,於情於勢都有些……」

「我不想聽你再為他分講,聖人所以懲他,豈在張說夜見一節?這樣一個懲處結果,是我建議聖人。人或豪膽難馴,但終究要服命數,此世並不由他父子把持,有的事情即需敬而遠之。勿待悔不當初時,再懊惱惋惜難得悠閑!」

太皇太後更將臉色一沉,盯著太平公主說道:「你也並不是什么智慧高妙之人,不要再凡事強攬上身。這些年你熱心宗家的人情世故,我知你是想在情義中多得幾分親徒的敬重。但這世道中真正能庇護你的,並不是那些俗情虛禮的逢迎。

講到城府,宗家幾個小子誰又不能將你手掐把玩?你母親余光已經不剩多少,不要讓我臨終此際還要對你記掛不安。有聖人當國治世,是你們這些宗家徒眾的福氣,或許一時自覺遭受管束,但法度即成才不至於在此一世之內將此身福澤揮霍一空!」

「我這一團頑愚的骨肉,難道不是阿母胎腹中孕養出來?人間事情,得寸進尺便見多,如今尚是近支分叉的血緣,便已經如防賊患,誰還敢期待子孫數代後還能情義深刻?偌大的家國勢力,不同親近黨徒分享,久則必成獨戶弱干,那時再想要得親徒策應,可就難了……」

太平公主又低聲嘟囔幾句,見母親臉色愈發不善,連忙又低頭道:「罷了,阿母你如今尚且需要依托你那佳孫,更容不得旁人說什么惡言。我自家兒子落魄出京尚且不能挽回,又何必再為別家人事打抱不平、增惡惹厭。

世內多有可憐之人、可忿之事,我若還學不會忍氣吞聲,那也算是白白遭受這些年的辛苦磨礪、與人無尤……見不得,兩眼一閉,聽不得,兩耳一掩,說不得,兩唇一合。沒有膽氣才略去做那縱橫山野的虎狼,總有眼色分寸做一個圈廄內安分守己的豚犬。這么說,阿母滿意沒有?」

「哪里來的氣性見笑豚犬?此類尚有皮肉可獻,爾輩長食祿米,幾曾有益於事?」

見女兒如此混不吝的態度,太皇太後又忍不住笑斥道。

「有所獻,也要有所納。人事艱難,改了改了……」

太平公主仍是悶悶不樂,搖頭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