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5 三月龍興,幢蓋張護(1 / 2)

冠冕唐皇 衣冠正倫 4417 字 2021-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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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費了好一番時間進行觀察挑選,一直等到周遭看客們都開始不耐煩的連聲催促,權楚臨才終於選定了要作落注的斗雞。

場館中本有即定的賽程安排,但這樣的場所一切規定總是要圍繞豪客們服務,所以隨著權楚臨選定落注之後,隨即便將這一對斗雞安排在了下一場,要盡快的比斗出一個結果出來。

金窟名聲在京中斗雞行當里雖然頗為響亮,但單場數萬緡籌碼的賭注也並不常見,就連其他場館中的看客們都蜂擁而來,一時間場館中已是人滿為患。

權楚臨在京中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人物,自不想被群眾圍觀打量,選定了斗雞後便退回了廂席內,只留下兩名隨從家奴在場邊盯守。

回到了廂席後,他順便著人取來紙筆寫定簽押借據,雖然場館的管事一再表示憑其身份不必如此,但他身為京營郎將,終究不可與這一類的場所營生有太多模糊糾纏,彼此間還是清清楚楚的要好。

眼見此人雖已入彀、卻還要維持一個面子上所謂的清白,祚榮嘴角便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這大概也是世族子弟們一個通病,對形式的重視遠遠大過了實際,但其實底子里卻與他們所看不起的俗流卑員一個模樣、五毒俱全,一些欲望甚至還要更加的強烈,本質的德性也要更加低劣,特別在一些非常的場景際遇之內,會更加的沒有底線。

等到場館為權楚臨湊足了兩萬緡的籌碼落定,那外鄉豪客自然遭到了看客們的言辭擠兌。其人自是不甘示弱,果然如同權楚臨所期待的那般,直接押上了所有的身家。

於是這一場豪賭便正式展開,雖然說權楚臨對自己的運勢與眼力充滿了信心,但事關幾萬緡的輸贏,他心里也是頗懷忐忑,但不久後終究還是將有橫財入手的期待感壓過了心里的不安,甚至已經開始暢想巨財入手後該要如何使用。

錢是人間第一等的好物,哪怕權楚臨這種出身世族官宦人家的實權郎將。

早前他在宅外別處私養了一名姬妾,為他生兒育女,便是因為俸錢不足供養外室,不得不硬著頭皮回家求助。夫人雖然不失大婦氣度的接納包容、收養在邸,但卻規矩深刻,甚至連他日常對兒女過分親昵寵愛都不准許。

這自然讓權楚臨倍感壓抑,他心知夫人是絕不准許未來家產拆分給妾生孩兒,哪怕自身無有所出,也會在堂兄弟門戶中挑選孩兒養作嗣子。

權楚臨卻不忍自己的親生血脈未來流落街頭、落魄度日,所以豪賭這一場,也是希望能給妾生的孩兒置辦下一份賴以謀生的產業,算是他在大婦強勢監察的情況下所能做出為數不多的父愛關懷。

心中這般盤算設想著,廂席外熱烈的喝彩聲打斷了權楚臨的思緒,他再垂眼望向場中,只見自己選定的斗雞正斗志高昂的將對手抓啄追殺,一面倒的形勢自談不上精彩,但因事關數萬緡巨財的歸屬,還是讓人激動不已。

「恭喜郎君、恭喜郎君!」

雖然結果還未出現,但祚榮等人已經在紛紛祝賀權楚臨了。

「斗局未了,還言之過早。對面雖然技藝稍遜,但也韌性十足,瞧其走躲有力,料想還會有一陣反撲。」

權楚臨笑眯眯的擺手應道,心里自然也是覺得自己贏定了,已經開始講起奪彩賭資的分配:「若非祚大此日招請,哪得如此緣數?先時也是你等湊定籌碼,橫財需散才可積德,得手之後諸位各因分數領取,誰若推辭,那是不把我當真朋友看待……」

眾人聽到這話,誇贊聲自然更加的熱烈。

然而此時的場中卻發生了新的變數,那對手斗雞不再只是走避,開始蓄力反擊起來。權楚臨對此也不感到意外,這么大的場館想要讓斗雞精彩,匹配的對手自然不能差距過於懸殊,否則如何勾動看客下注?

但他對自己的眼力還是有信心的,仍然穩坐看席,可是當見到對手斗雞竟然抓破了自己選定的斗雞翅根,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斗雞角斗雖然靠的是爪喙進攻,但兩翅卻是能夠穩定身形,一旦被傷,戰斗力必然大幅下滑。因這一輪反擊傷害到根本,戰況頓時走向成謎,不由得便讓人緊張起來。

此時的權楚臨也是如坐針氈,再也不復此前的淡定模樣,眼眶通紅的揮拳助威,那青筋暴起的形態較之場館中任何一個看客都要更加的激動。

又經過大半刻鍾的激烈纏斗,伴隨著看客群眾們的驚聲惋惜,權楚臨落注的那只斗雞直接被啄死在場中,而他也如場上那遍體鱗傷的斗雞一般呆坐席中、沒有了一點的生機活力。

唯一聊可安慰的,是那反敗為勝的外鄉豪客並沒有再入前叫囂,而是在管事的引領下快速離場、前往領取自己贏來的賭資。

滿館的看客們,這會兒也在飛快散去,或許心中難免有些幸災樂禍的惡趣,但敢作如此豪賭的自然不是什么簡單人物,繼續留下來看熱鬧興許就會遭受遷怒波及,畢竟看熱鬧也是要有眼色的。

甚至就連那些場館管事們,這會兒也都不急於上前催促幾時還錢,畢竟這樣的家世身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若真敢拖欠不還,自有無窮的市井手段讓人難堪,付出更大的代價。

「郎君不必過分憂慮,我在京中還有兩處恆業,雖然不算雄大,但若變賣出去,也能填補些許虧空。」

死寂的廂席中,祚榮在沉默一會兒之後便開口說道。

「祚大,我、我怎能……」

權楚臨此時自是滿心的懊惱悔恨,眼見到手的橫財沒了不只,轉眼便又背負上萬數緡的巨債,里外虧空巨萬,這實在不是常人心腸短時間內能夠接受的。

見權楚臨還有些抹不開面子,祚榮則一副義薄雲天的姿態擺手道:「今日是因我招引郎君入場,所以生出這樣的邪災。於情於理,我也不能讓郎君你獨身承受!人間但有義氣長存,哪懼清貧度日,區區一場賭事,豈能斗垮壯士志氣!」

聽到這番話,權楚臨自是感動不已。萬數緡賭資雖然數量不少,但對他家而言也不算什么承受不了的數字,否則他也不敢作此豪賭。

唯獨家中財事大權都在夫人手中,若知他在坊曲中豪賭巨虧,只怕余生都要不斷的嘮叨頻說。想到那樣場景,權楚臨便忍不住心里犯怵,自然不想一世在家都抬不起頭來。

「情義深淺,只在心知。今日的確是放縱孟浪,了結此事後,你我便是不異手足的義氣伙伴!」

既不方便在家中抽拿錢款,權楚臨也只能仰仗主動湊上來的祚榮,自然是滿口的好話。

祚榮則不作更多虛辭,主動出面去同場館管事約定後續還款的事項,不久後便返回來說道:「已經講定了,只要年前能夠還定,此事不成大擾。」

言雖如此,一眾人自是愁容滿面,好心情盪然無存,自然也就不願繼續逗留。

只是在離開之前,權楚臨還是暗囑家人將那兩只斗雞討要過來,要細察一番場館究竟有沒有暗弄手腳,同時也是留下一個後計,若果真到期湊不齊錢款,說不得也只能動用一些官方的權勢逼迫場館低頭讓步。

一行人策馬緩行在街巷中,可謂身心頹喪,祚榮卻又提議道:「如此落魄形態歸家,家人難免擔憂盤問,不如且去南曲館里召來風月洗刷心情。萬數緡的巨資都豪擲出去,也不必再吝守小財、虧待了自己。」

權楚臨此時自然沒有什么尋花問柳的心情,但祚榮這番話確也說到了他的心里,往常他不失謹慎自守、對私欲多有壓抑,可現在自我的防線已經被那萬數緡的巨債攻破,不如索性徹底的放縱一番。況且若就這個樣子歸家,自家娘子若不作盤問打聽那就真見了鬼了。

於是一眾人又轉向往平康坊南曲行去,也算是懷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貪短樂、莫顧前程。

但他們各自囊中私己早在金窟便被掃盪一空,唯獨權楚臨囊中還存幾十緡的現錢,若在往常平日,倒也足夠坊間戲鬧花銷,但在眼下卻有些配不上將要狂作放縱的心情。

平康坊風月勝地,大凡稍具名氣的館堂便花銷不少,若再點選什么花魁名妓,幾十緡小錢連酒酪果點的打賞都不夠。

終究還是祚榮豪爽大氣,直接就市典賣了所乘良駒,換來幾百緡的現錢,一眾人才又豪邁的直投南曲名館而去。

雖然這大半天的經歷讓人身心俱疲、難生快意,但對祚榮這個平日不甚關注的同僚,權楚臨卻有了新的認識,並不覺得此人坑害了自己,反倒覺得是一位難得的知心好友。

一行人在樂館坐定,自有仆員遞上伶人花牌供他們進行挑選,權楚臨便也暫將心中的愁情拋在腦後,量財點選了幾個頗擅唱辭的伶人。

只是當伶人入廳後,卻並非權楚臨剛才點選幾個,而是色藝更加精妙之類,且當中一個更是鎮館的頭牌花魁,入廳後便態度殷勤的招待邀寵。

雖然美色迷人,但終究怪異,權楚臨正驚訝狐疑之際,屏風後又轉出一道身影,正是早早入此准備的王守一。

「諸君腳程真是迅疾,讓我好一通追趕,幸在沒有錯過,總算追趕的及時,不將後事遺在明日!」

王守一闊步入廳,一副自來熟的模樣,拱手便向權楚臨見禮。

其人在坊間名氣不小,但卻算不得什么台面人物,浸淫官場的權楚臨自然有些陌生,望著他不無好奇道:「某等友人私聚,未知足下何者?」

「坊號王六,區區賤名不足郎君掛齒,唯此日因戶下產業巧與郎君結緣,所以冒昧入前問好。」

王守一倒也不覺得沒面子,仍是笑容滿面的回答道。

「這便是金窟背後的主人,郎君勤於職事,自然不熟悉這些閭里人物。」

還是祚榮湊上前來低聲介紹,權楚臨才明白這是遇上了債主了,心中自有幾分局促尷尬,但卻將神情一肅皺眉道:「前事自有約定,並不需足下追趕催促。若無別的事端,請容某等自在尋樂。」

見對方誤會自己是在追討債務,王守一又是一笑,但也並不過多解釋,抬手指了指他所挑選的幾名伶人,笑語道:「郎君身在要職,平日里難就清趣,略得暇時豈可草就俗色消遣,所以我自作主張,另作挑選。此身不才、難得青眼,但是美人無辜,循此絕色帶挈,能否近前討要一杯酒水?」

對方既是自己的債主,又將姿態放得這么低,若再不假辭色,不免有些不近人情,於是權楚臨便也不再肅容抗拒,指了指遠處空席,仍然不樂被此坊間雜流近身。

王守一也並不羞惱,入席坐定後便示意伶人們獻藝熱場,並不斷的舉杯祝酒,態度之殷勤熱切自是讓人得有極大滿足。

自古以來,酒色便是交際場中最好的潤滑劑,在王守一有意逢迎,加上祚榮等從旁湊趣,還有那些早得叮囑的伶人圍繞助興,權楚臨心中的提防便漸漸松懈,不再介意王守一逐漸的移席靠近。

「你等諸娘子,可不要將權郎作俗常歡客應付。其家中大君早年還曾是咱們萬年縣的臨門父母,若能得天假年,如今必是政事堂的坐直相公!」

王守一告誡諸伶人們侍奉殷勤,同時也是吹捧權楚臨家世。

伶人們聞言後自是肅然起敬、侍奉的更加殷勤,而權楚臨虛榮心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只是擺手矜持笑道:「天賜大運豈敢窺議,六郎這么說那就言近妖異了。但若使府君仍然在世,具位一員台省首席是頗可盼望的……」

話講到這里,矜傲之余、他也略感幾分心酸,若家勢仍有可作仰仗,他如今也不必屈就趙國公那鵲起的幸徒,對家中娘子事事忍讓。

眼見氛圍鋪墊的差不多了,王守一便打算講起正事,他抬手屏退一干閑雜人等,就近權楚臨後便掏出對方不久前在金窟簽押的借據遞了過去,同時口中低罵道:「館中那些蠢物,真是什么樣的手筆都敢接納!我得訊後已經狠狠教訓他們一番,今將原物奉還,恭請郎君笑納。」

權楚臨本已酒酣腦熱,但在眼見到這一幕卻清醒幾分,抬手將借據退回並皺眉道:「六郎這是在做什么?私情是一樁,前事另一樁,難道在你眼中,我只是一個貪財怯事的卑劣之人?」

「怎么敢、怎么敢!郎君名門氣派、事必有應,但我雖然只是閭里下才,也知朝廷吏治嚴格深刻,郎君職當要司、若因此遭御史風聞、勾院查問,於前程難免會有影響。開館營業、自然愛才,但若因此區區萬數緡數干防來年一位國之大員的際遇前程,我的罪過可就深重了!」

王守一這番話也說中權楚臨的心事,當時他只覺得簽出的借據轉頭就能拿回,所以才一副守規矩的姿態,卻被想到直接輸了個徹底,借據留在了場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