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5 三月龍興,幢蓋張護(2 / 2)

冠冕唐皇 衣冠正倫 4417 字 2021-12-01

朝廷吏治本就嚴謹,他身為京營郎將,規矩則就更多。一旦留下的筆跡字據流露出去,被監察官司見到而遭舉劾,即便談不上前途盡毀,但京營郎將這個官職多半保不住了。

「那我便多謝六郎了,此物暫且收回,但所涉的事項絕不會就此抹去!」

事關自身前程,權楚臨也不再好面子的繼續倔強,接過那借據來便就案撕碎、投在燈火中燒成灰燼,又說了幾句漂亮話。

王守一將這一幕都收在眼中,但也並不發聲阻止,只是微笑道:「郎君難道不問一問,我是緣何作此深情?」

權楚臨心里當然清楚王守一必然有所求告,但既然對方不說,自己當然也不會主動提及。這會兒見回避不過去,於是便把玩著酒杯乜斜著對方微笑道:「我同六郎前是陌客,今則循此生情。這一份情義需望長久,自不會止於此席此刻……」

到了這一刻,權楚臨世族子弟的虛偽與歹毒也流露出來,言辭雖然客氣,但也飽含著威脅,你最好不要做什么過分請托,否則老子之後自有無窮的時間手段找你麻煩。

既然選定了權楚臨,王守一對其背景秉性之類自然都有充分的了解,自信能夠不失拿捏,聞言後便也笑起來,言辭更進一步道:「郎君在朝少壯,前途必將顯赫,我又怎么會短視到片刻內便榨干人情。既然言及於此,我也不再作隱瞞,某雖閭里走卒,但同時也是貴人門生……」

聽到這話,權楚臨神情便有些不自然,同時也好奇對方有何背景。

「我是身受臨淄大王吩咐,請京營派遣衛士時不要只是專顧王邸,大王於坊間另有別業,希望郎君排布調度時能夠略作關照,使員守護。」

勾人入伙,並不能奢望一步到位,只要私底下有了牽扯,自然有辦法讓對方一步一步的越陷越深,所以王守一所提出的也不是什么過分要求。

但盡管如此,當聽到王守一背後竟是臨淄王,權楚臨也頓時驚出一身的浮汗,不作回答便驟然起身,拔腿便往廳外行去,又將世族子弟端庄外表之下的膽薄無情表現的淋漓盡致。

王守一見狀後並不阻止,只是坐在席中持杯冷笑。但唯這種任其離去的態度,讓權楚臨更覺得心中不踏實,只覺得對方必然還有更多後手,在廳外徘徊一番又折轉走回。

再返回來時,他臉上已經沒有了什么笑容,臉色鐵青的指著王守一怒喝道:「你這閭里的下才,究竟存何歹計?臨淄王私會台臣,已經伏法遭受禁錮,如今竟還敢遣員構陷京營將官,他難道真的厭煩自己爵祿長享?若只是看顧別業,大可以直告留守,何必陷我徇私!」

「大王有什么私計,不是我這下員能作窺度。但郎君若覺得我在構謀歹計,那可真是冤枉。我若真要威脅郎君,方才又怎么會坐視郎君焚燒借據?此番言事,憑的是郎君待我有情,但若郎君果真事中不便,我也只能吞聲作罷,難道還能將此烏有之事牽扯郎君?」

王守一施施然說道,但權楚臨臉色卻更加的鐵青,再望向祚榮等人時,眼神也變得凶狠起來。

原本他大可以直謁留守府進行揭發,憑那借據便可以交代的清清楚楚,是遭人哄騙而後威脅。

但他太想維護自身的清白,拿過借據便當場焚燒,若刑司真的斷問他燒掉的是什么,憑他一人言辭又算作什么有力的證詞?

現在他也想明白,祚榮等人必然也是受王守一或者臨淄王的指使,若他真敢主動揭發此事,幾人供詞必然會將他往死里陷害。那張借據本是他為數不多可以證明自己涉事不深的證據,卻被他自作聰明的親手燒掉。

空口無憑,刑司又會不會相信賭場只憑他的家世譽望便出借萬緡巨資?哪怕這只是哄騙他入局的把戲,但只要旁觀者咬定供詞內里多涉隱秘,他討回燒掉的舉動自然也理所當然。

權楚臨越想越是驚懼,最終也沒能橫下心來將自身置於莫測凶險中,只是心存僥幸的厲聲說道:「若只是調配卒員看守別業,這事我可以答應。但若貪心不足,更作得寸進尺的要求,拼卻兩傷、魚死網破,我也絕不投身邪途、玷污家聲!」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郎君事國以忠誠,大王身為宗家貴戚,又怎么敢作什么自傷的蠢計!」

眼見權楚臨低頭讓步,王守一也是笑逐顏開,拍著胸脯保證道。

發生了這么一樁事,權楚臨自是徹底沒有了玩樂的心情,也不再做什么客氣姿態,轉頭便離開廳堂。王守一又給祚榮打了一個眼神,祚榮便點了點頭,闊步追趕了上去。

樂館門前,祚榮入前為權楚臨持轡,權楚臨自是惱恨對方坑害自己,揮起手中的馬鞭劈頭蓋臉的一頓抽打,而祚榮也不作躲避,只是垂首默然引馬前行。

「祚大啊祚大,你自己熱衷尋死,又為何來坑害我?我同你無冤無仇……」

行至坊間偏僻之處,權楚臨才終於忍不住咬牙切齒的斥罵道。

祚榮抬起鞭痕密布的臉龐苦笑一聲,澀聲說道:「郎君現在的困苦,日前我也飽有領受,宗家隱私糾纏,卻讓我等下員遭受殃及……我心中未嘗無怨,若此王注定不恭,何不直接引刀斬斷?」

「你這下胡蠢計,言則簡單,事中的艱深隱秘,你又能看知多少!」

權楚臨心中自是暗恨,聽到祚榮如此抱怨,又忍不住斥罵一聲。

他自是一刻都不想再同這個看似尚義、實則奸惡的胡人相處,但又擔心其人或還不清楚當中所蘊藏的凶險而言行不夠謹慎、連累到自己,所以也就由之跟隨,准備回家後再告誡一番這當中的利害。

入戶中堂坐定,權楚臨一通分講,祚榮自然也是連連驚詫作態的配合。只是在垂首聽訓的時候,眼神總忍不住向堂外一株大樹瞟去。

「我告知你的事機利害,你一定要深記心中、切忌有犯!」

權楚臨見祚榮仍有幾分心不在焉,便又皺眉厲聲道。

「明白、明白!」

祚榮自是連連點頭,但終究還是沒有忍住,指著堂外大樹詢問道:「請問郎君,此一株樹冠何處得來?」

「是我先父舊事萬年縣時,縣廨翻新需作砍除,先父感念此樹頗有遮陰之惠,所以使錢典出移植中庭。」

雖然有些不滿祚榮的不知輕重,但權楚臨還是耐著性子解釋一番。

祚榮聞言後自是連連感嘆府君長情、眷顧人物,接著便又點頭道:「怪不得,我入戶便見此樹異態,絕不是尋常民戶中能夠生長滋養出來,原來是出在了官門。郎君觀其頂蓋三重、狀若華蓋威幢,實在是神異不俗!雖然是從官門移出,但也絕不是什么樣的尋常門戶人氣能夠養活成材啊!」

「祚大你還懂得觀風望氣的方異之說?」

權楚臨聽到這里,倒是生出了幾分興趣,又開口問了一句。

「我並不懂,只是少時受先父教傳,略知幾分。先父舊於營州確有幾分異能,舊者契丹賊酋李盡忠作亂,東胡諸部多有應從,唯我先父知其必亡,寧死不從。果然事如預期,賊徒驟起驟亡,受其牽連者不知凡幾,唯我家能免事外,先父雖然罹難,但總算是給兒孫留下一份生計,得幸入朝供事,雖然也談不上勢位興盛,但跟其余動輒滅族者相比,已是極大福澤……」

祚榮先是感慨舊事,旋即又轉過話頭說道:「此樹能夠移活,戶中必有非凡人氣滋養。敢問郎君是否三月生人?又或府中有三月出生的丁男?」

「那你卻料錯了,我是八月生人,膝下庶出一子則在四月。這又有什么說法?」

權楚臨回答道,同時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那就可惜了,三月龍興,若庭生幢蓋張遮庇護,那可是貴不可言的命格……」

祚榮先是一臉惋惜的嘆息道,旋即又擺手說道:「這也是一幸,如此命格器具不該生在民戶。方今盛唐雄世,實在不容如此……唉,我一時雜說,郎君不要在意。但既然大緣不符,此樹還是不該久留,趁早砍去、可以免生事端!」

「你這胡奴,也是凈說胡話!此樹我先父所植,預示如何都是先人惠澤,豈能更改違背!」

權楚臨聞言後笑罵一聲,只覺得祚榮信口開河,也並不放在心上,轉又叮囑一番,才將他打發出門。

送走了祚榮後,因知夫人還沒有就寢,權楚臨便坐在中堂,無聊時視線落在庭中樹冠上,往常見慣的場景因為祚榮胡說提及,一番打量後倒真覺得這樹冠的確有幾分像是華蓋,心中不免生出幾分別樣的感受。

待到門仆稟告夫人已經入睡,權楚臨這才走出中堂,直往側廂妾室房中行去。

大婦雖然得體包容,但對外宅妾室也不會過分關懷,這妾室所居一間小屋,兒女俱都擠在一處。權楚臨來到時,已經睡下的兒女們又被驚動起來。

見到乖巧伶俐的庶子,權楚臨不免又想起祚榮那番胡說,他雖然並不當真,但卻難免遐想感慨,拍著兒子的額頭嘆息道:「可惜、可惜,終究只是一個賤器命格,若能生在三月的話……」

「夫郎何出此言?」

那妾室聞言後臉色便有幾分不自然,張口詢問道。

權楚臨既不將此當真,也就不作隱瞞,隨口將祚榮剛才幾句閑言道出,而那妾室在聽完後,卻驀地雙肩一顫,直接將門窗關緊,趕走了兒女們後,才跪在權楚臨面前顫聲道:「這是一位真有道行的異人啊!夫郎既言此事,妾也不敢再作隱瞞,當年孕信入懷,夫郎卻一別數月,後來返回尋找,妾因知三月命犯主母惡月,恐她厭惡小兒,才詐稱小兒生在四月,但其實是生在了三月里……」

權楚臨聽到這話後也是一驚,回想舊事,臉色也不免變得鄭重嚴肅起來。

當年因為夫人管束嚴格,他也沒有余錢支撐外室花銷,的確有幾個月斷了往來,直到得知妾室生下男丁,這才硬著頭皮懇請夫人將這母子接回邸中養起,孩兒的生日也只是聽妾室告知,並不確知。

「這、這難道……我家,嘶、此事不能馬虎!」

想到祚榮那一番言辭並當時表情神態,權楚臨一時間既有震驚慶幸又有懼怕,良久之後才陡地嘆息道:「這惡婦、這惡婦!因她妒海行浪,險些壞了我家門大幸!」

他作此感慨之後,又拉著妾室低聲叮囑道:「胡奴片言、不可輕信,擇時我再尋訪京中高人細問,但你要切記千萬不可將孩兒真實生辰同別人講起,不要因為貪言壞了我家門將要大興的吉兆!」

且不說權楚臨那既驚且喜的紛亂心情,祚榮返回自家坊邸後,先是尋來傷葯敷治了一下頭臉上被權楚臨抽打出來的傷痕,然後才尋來家奴詢問道:「家中新入幾處產業,各自行情如何?」

今年因受聖駕東遷並北征戰事的影響,京中多有人家拋售產業,借了王守一在坊間的人面勢力,祚榮也添置了幾處恆業。

講到這個話題,家奴也是一臉喜色道:「今冬行情較夏時多有回暖,幾處產業都有增值。待到來年北征事定,聖駕歸京,這些產業必定還會再有增長,大可長持在手,有此幾處填補,日後生計不會再有窘迫……」

「趁此行情正好,全都發賣了罷!長安雖好,不是卑胡久居之鄉,日前有營州故人傳信有人在彼暗訪我部族舊事,料想必有後文。聖人高高在上,自不在意我這區區胡種,但哪怕只是在事的員佐想要虐胡邀寵,我也無從招架啊!」

祚榮神情憂悵的嘆息道:「所以我才要費心費力的涉入一些隱私人事,希望那些人能替我稍作圓轉。但這種外力終究不可久恃,與其強持恆業、不知來年便宜哪人,不如浮財抓握在手,隨時應對不測。

今上氣壯度狹,對待諸胡遠不如先代君王寬容,即便此番能幸免於禍,如今大唐朝堂也絕不是我這類失勢胡種長久委身的良處。唐業日趨雄壯,外敵已難滋擾,想要趁亂脫身,唯從內部尋機。

臨淄王宗家一吠犬而已,舊年其父兄勢力仍具,尚要折戟聖人勢前,他或自度秉性志力類比今上,但縱有謀略、注定只是鬧劇一場。反倒權某此類欲大膽薄之徒,若能鵲然躁起,能更增唐國君臣內防心跡。即便不能彌禍世道,但也難免會有一番騷亂糾察。

但無論他們成或不成,於我利害都淺,若祖靈庇我,能夠讓我趁亂出逃自是最好,即便不能,於此人間我也不再是一個寂寂無名的過客。

王六雖只閭里小奸,不通豪傑大欲,但總有一言沒有說錯。匹夫之志亦不可輕奪,生而此身,即便已經無望雄業,我也絕不會束手待斃、遭人捂殺於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