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身體越發虛了。」
姜琰看著從小仰慕到大的母親也有虛弱病痛的時候,心情是說不出的復雜。
豐攸低聲道,「據聞……陛下兩月之前便私下命人趕制新的龍袍,身材大小與殿下一致。」
禪讓的事情從姜琰成人那日便有風聲了,這是陛下試探眾臣的信號。
如今連龍袍都開始制作,明顯禪讓這事兒也快臨近。
姜琰道,「母親欲禪位,這事兒群臣都知道,但能否禪位成功……此事怕不會如母親的願。」
她早有預料,母親會在禪位之前來一次大動作,替她肅清登極前最後的障礙,但從未想到會是這么大的「動作」。一日之間,姜琰三個血親亡了兩個,另一個也是半死不活。
當她聽到太傅被亂臣逼迫,自盡殿前,整個人如墜冰窖,無盡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大腦。
「衛——琮!!!」
這兩個字仿佛從後槽牙擠出來的。
豐攸看到她雙眸迸出的濃烈殺意。
「殿下,陛下宣召。」
豐攸垂首,沒有直視姜琰的臉。
他也知道,此時的姜琰怕是不想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
姜琰袖中的手緊攥成拳,如木人一樣身姿僵硬地踏入殿內,一群重臣在龍塌前跪了一地。
陛下臉色蒼白疲累。
她命亓官讓為輔政大臣,宣讀早就准備好的聖旨。
聖旨一封接著一封,不僅有禪位的、命姜琰登極的,還有對亂臣賊子的處置,不包括衛琮。
姜琰看著龍塌上的母親,酸澀的眼睛擠不出半滴淚水。
母親算准了每一步棋子,准備了齊全的聖旨,唯獨對衛琮的處置是口傳的。
為何?
因為她根本沒想過衛琮會牽扯進來,更沒想過衛慈會死。
從來無往不利的母親,卻在最後一局輸得狼狽,真正的滿盤皆輸。
衛琮被罰守皇陵十二年,不滿期限不得離開半步。
十二年的期限,足夠衛琮想通,也足夠姜琰放下對他的殺意。
「母親不久人世,此時連女兒都要算計一次嗎?」
她就是想殺衛琮怎么樣了?
眼前的人一旦龍馭賓天成了先帝,這世上還有誰能阻攔她想殺一個人?
母親卻道,「真殺了,懊悔的是你。」
姜琰道,「可他害死了孤兩個親人!」
母親苦笑道,「並非他一人之錯,我與你父親亦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與你,同樣虧待許多。」
這還是姜琰第一次從母親口中聽到「我」以及「你父親」這樣的詞匯。
聽到這兩個詞的瞬間,淚水似崩潰一般從眼眶流出。
「當真虧待,你倒是為孤活下來啊!」
只是,油盡燈枯的人如何還能活?
朝陽即將升起之前,喪鍾響起,姜琰在眾臣的擁躉下,成了名正言順的帝王。
「母親沒有等到這一日的朝陽升起,同樣也沒等到禪位與那人游遍天下的機會。」
姜琰忍著萬千情緒,一邊辦理母親的喪事一邊命人暗中處理衛慈的喪儀,至於衛琮——她現在連這兩個字都不想聽到——她對衛琮的羨慕嫉妒以及說不出的恨意,知曉的人不多。
一場鬧劇,帶走了兩個知情者。
僅剩的一個陪著她走過這段最難熬的歲月。
直到承載母親遺體的棺槨進入帝陵,這一切才塵埃落定。
外人以為棺槨內只有母親的屍首,殊不知姜琰還放了另一具。
如果有人在此時掘了衛慈的墳墓,便會發現棺內的屍首不翼而飛,僅剩一套朝服。
「看到了吧?」
姜琰離開帝陵,命人放下斷龍石之前,沒頭沒腦地對豐攸低語一句。
豐攸回答道,「臣看到了。」
「這就是多情的下場。」姜琰冷笑,「為帝者,何須這么多無謂的累贅感情?」
豐攸看著帝陵主墓,心下幽幽一嘆。
盡管衛慈的前車之鑒能讓他少走彎路,但也增加了不少障礙。
本以為他能熬到陛下禪位,自己就能踢開「政事」上位。
如今看來,怕是希望渺茫。
父母的例子給陛下留下的心理陰影太深,不知此生能否釋懷。
十二年後。
陛下看著讀書至深夜的女兒,口中溢出一聲復雜萬千的輕嘆。
豐攸道,「陛下今日是去見了他?」
這么多年,豐攸一直不敢踩雷,對衛琮的稱呼都是「他」。
陛下道,「見了,老大不小的人還孤身一人,跟以前一樣單純,這么多年沒點長進……」
豐攸聽了一怔。
他對陛下何其熟悉,一聽便知道她提及衛琮的口氣與當年截然不同。
「朕讓他終生不得踏入京城一步,但念在太傅的舊情上,他的子嗣若有出息,也會給機會。」
豐攸聽著不說話。
陛下又道,「朕與他吵了一架,這輩子就這么一次。說出自己想說的,心里舒坦多了。」
她是嫉妒這個弟弟的,但又因為儲君身份,不得不學著克制自己的真實情緒。
時隔多年,再見這位血親,她卻發現自己曾經的嫉妒似乎有些可笑。
因為——
她嫉妒、羨慕、憎惡這個弟弟的同時,卻也深深愛著他,父母留給她的唯一的念想。
年少的她肯定不屑承認這點,但中年的她卻覺得沒什么不可說的。
豐攸聽了這話不覺得意外。
陛下書房藏了幾幅畫,畫中有衛琮。
如果她真恨不得與這個弟弟此生不再相見,那幾幅畫還能留著礙她眼?
又十四年,姜琰禪位。
豐攸感慨道,「不容易,終於熬出頭了。」
姜琰在位時間比先帝長了幾年,慶幸退位之時身體康健,沒毛沒病。
朝中文武早已換了生面孔。
初下江南,聽聞此處隱居著一位聞名姜朝的畫師。
姜琰與豐攸遠遠看了一眼。
衛琮繼承了太傅的容顏和氣質,遠遠看去,恍若那人重生。
「陛下不過去?」
衛琮帶著妻子走遍山川大海,一直不知道暗中有他姐姐派來的人守著護著。
姐弟都是爺爺奶奶輩的人了,何事不能釋懷?
坐下來追憶往昔也是好的。
姜琰收回視線,淡漠轉身道,「不想見他。」
說了此生不再相見就是不見,她不會輕易毀諾。
她的確是釋然了,但卻不知道怎么跟這個弟弟怎么相處說話,想想還是不見得好。
遠處,坐在池邊亭內的畫師似有所感,循著望來,只看得到兩道離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