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部分(2 / 2)

顯瑒先是一愣,接著眉毛立了起來就要發作,彩珠等著他急眼,好再說些難聽的戳他心口窩的話呢,誰知道這人忍不住了,朝著她擺擺手:「走吧,讓我一個人清凈點。」

她聽了這模棱兩可的話就急了,不依不饒,上來抓住袖子問他:「真輸了?真讓人揍了?真讓他占到便宜了?」

他木著一張臉,毫無表情地靠在榻子上。

「虧我這么多年以為你身手有多厲害,以為你有多會打架!」——她是蒙古女子,骨血尚武,小王爺賣掉一間廠子遠沒有他在外面斗狠打架被人掀翻給她帶來的屈辱大。

他把她的手慢慢扒下去:「沒輸。也沒贏。出手晚了,差點,差點先挨了他一家伙。」

「日本人先動手的?」她看著他問。

「嗯。我步子還沒扎好呢,他的竹刀就劈下來了。」他看看她,「全城都在笑話我吧?」

「……你在乎嗎?」

「那倒不。」

「我就知道。」

兩人互相打量,一個臉上帶傷,一個渾身酒氣,都不是什么好顏色,竟都笑了。顯瑒道:「我一天沒吃飯了,你留下,陪我再喝兩盅吧。」

彩珠盤腿坐在他那張鋪著織錦緞面的榻子上:「行啊,正好剛才沒盡興呢。」

下人做了六個下酒的小菜,打了一壺三年小燒上來。兩人就地在小廳的榻子上擺了個矮腳的小桌開喝。顯瑒先拿了酒壺,給彩珠的杯子斟酒,一邊說:「咱們倆上次這么吃飯,是什么時候啊?」

「只有王爺跟我?」

「嗯。」

彩珠笑笑:「從來沒有過。」她說完將自己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輕輕扣了扣桌面命令道:「再滿上。」

「得嘞。」顯瑒笑著依言而做。

兩人拿著酒杯碰了一下,顯瑒飲干了自己的,酒一下肚,臉上就有熱乎氣了,手里面也熱鬧了,用根筷子敲了敲桌子:「我不在乎嗎?那也不是。外人啊,說我別的可以,說我打架不厲害可不行。你知道吧?我額娘原來跟你說過沒?我原來跟著一個少林寺的武僧學過三年武藝。一般人三四個也不是對手……」

彩珠點頭:「信,我信。」

「不是你信不信的事兒,這就是真的。」顯瑒非常認真,不帶半點兒戲,「我要是不是現在這樣一個人,我可以去當武師。專門教人練武的。」

「那可賺不了什么錢。不夠我定一件大衣。」彩珠道。

他低著頭笑起來:「那倒是。」

「我呢。我要是不嫁給你,我就會留在蒙古的,嫁給一個普通老實的牧民,生好幾個孩子,喝奶茶,放牛羊。我的丈夫可以不那么好看,可以沒有錢,可以愛喝酒,心情糟糕的時候甚至可以打我幾巴掌——但是他只有我這么一個女人,想著別人都不行……」

顯瑒才喝了一杯酒就醉了,聽彩珠這樣講,趴在桌上笑得一迭一迭地,用一根指頭點著她:「做夢。痴人說夢。」

彩珠大笑起來:「對啊。跟王爺你一樣。」

「來,喝酒!」

「喝!」

二人竟越輸越熱絡,越說越快活起來。

「有件事兒,我瞞著王爺,一直沒跟你說。」彩珠道。

「你拿了我的手戳,從賬上挪錢給你弟弟。」顯瑒接口道。

彩珠一愣:「原來你知道。」

「一共兩次。數目都不小。你啊,膽子可真大。」他加了一筷子大拉皮,抽進嘴巴里面,麻醬沾了滿嘴。

「要是跟你說,你會不給我嗎?」

「為啥不?當然會給你。」顯瑒道。

「我知道。」

「那你還偷。」

「想看你急眼。」彩珠笑著說。

「我不急眼。」顯瑒說,「我才不會為了錢跟你急眼。」

她又要仰頭干杯,聽到這句,手停住了,慢慢放下杯子,有點灰心的樣子:「王爺。」

「嗯?」

「王爺。」

「說話。我聽著呢。」

「……你有些像我阿瓦。」

「是啊?」他抬頭看看她,酒精的作用,眼神有點散,搖搖晃晃的,「是說,我老了?是吧?」

「不是。」彩珠道,她低著頭跟顯瑒說話,眼睛看著桌上的一碗紅手肘子,「我是說,你啊,王爺,你是個真男人。」

他聞聽此言,霎時高興地大笑起來,指著自己的鼻子:「夫人你這樣說我?」

彩珠的眼睛仍在那碗肘子上,點點頭,很篤定:「嗯。」

顯瑒放聲大笑,笑了很久,只是笑聲越來越干巴難聽,最後澀澀地偃旗息鼓,他一手拄著頭,看著窗戶外面一顆小櫻桃樹:「只是可惜我這個男人啊,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守不住,又這么多人怨恨我……」

她聽到了「怨恨」二字,忽然又找到了又一個需要探討的有趣的話題,吃了一塊r皮,振作了精神:「這事情可不敢說。『怨恨』這事兒,有時候跟你想的不一樣。」

「此話怎講?」

「被人怨恨不是壞事。說明你過得好。過得不好的人,就愛怨恨。過得好的人,都寬容。」

顯瑒搖著腦袋像是認真地想了想,沒想通。

「說,說明白一點。」

「很簡單啊。」彩珠道,「就比如說我,我和你的……」她唧唧咯咯地笑起來,什么規矩都徹底沒了,用筷子指著他,「你的小明月姑娘。我打了她算什么啊,我把她房子燒了算什么啊,這些什么都不算,她才不會恨我呢。永遠都只有我恨她的份兒。為什么,三爺知道嗎?」

「不知道。」

「因為你是她的啊!」彩珠瞪著眼睛大聲說,「她有了你,她就什么都比我好了,我怎么撲騰,他都不在乎,都不往心里去,都想得開。你聽懂了吧?我怨恨她,因為她比我好。」

「哦……有點懂了。」

彩珠繼續用筷子指著他:「你也一樣啊,王爺。你說,是日本人撲上來打你的,是不是?」

「嗯。」

「可見他恨你,比你恨他多。」

「……」

「為什么啊?」彩珠笑笑,咬牙切齒,「因為他不知道啊……因為明月姑娘走了多遠,還是你的明月姑娘啊……」

話音未落,顯瑒一頭從榻子上栽倒了地板上,醉得不省人事。

第六十章

幾天後,彩珠直睡到下午才醒過來,可能是前一夜著涼了,只覺得頭暈腦脹,後背酸疼。她喝了些茶,吃了幾口點心,讓丫鬟在浴盆里放了水,泡出滿頭大汗,覺得筋骨舒坦些了便起身穿衣,化了妝出門。出門的時候,又是夜里了。

彩珠沒有用王府的車子,走到巷子口叫了人力車,告訴拉車的去南關教堂附近的一個小門小戶的院落。絳紫色的木頭門虛掩著,她進去了便從里面c上,園子里擺著好幾盆牡丹和茉莉,花兒開得正好,奼紫嫣紅,幽香環繞。

正房亮著燈,西洋音樂聲從里面傳來,彩珠推門進去,看見一人正在擺筷子。桌上有四碟小菜,一蠱熱湯,半壺佳釀,那人擺了兩副碗筷,見她進來,抬頭笑笑:「還喝得下去?」

彩珠將頸上披風的帶子解開,那人過來替她收了衣服,掛在衣架上,又替她撫平肩上一個褶皺,動作是熟悉而親昵的。

這個人是誰呢?

彩珠坐下來,夾了一塊橙汁冬瓜放在嘴巴里。

那人坐在她對面,自己飲了一口酒道:「王爺終於出屋子了。」

她沒應聲。

「日本人聽到信,知道他前些日子放了不少產業出去,馬上就過來打聽。脫了帥府的人引見,執意要見王爺。」

「他見了?」她抬頭看看。

「沒。」

彩珠垂下眼去,並沒表現出太多的興趣。

他知道她是要往下聽的。

「日本人只好留了禮物。手筆很大。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一串數字……還是要買點將台的那塊地。」

她笑起來:「在後面再加個零,他也不會賣的。」

「讓你說對了,他看都沒看那個票子,就讓退回去了。」他的語氣悶悶的,樣子有點泄氣。

「你不高興?」她看看他,「你不高興他不把那個廢舊的土墩子賣掉,折了錢好讓你鑽更大的空子?」

他將酒杯放下,皺著眉毛看她:「我沒鑽過空子。我也沒有害過他。我只拿自己還有你該拿的那一份。」

「不少了吧?」

「足夠你跟我走了。安排得差不多了,神不知鬼不覺,他也不會知道。」

「伯芳。」她也看著他,「說神不知鬼不覺可以,「說「他也不會知道」,就是你和我安慰自己的話。你真的相信他什么都不知道嗎?那兩次我用了他的手戳挪錢的事情,他都知道的,那天夜里喝醉了才跟我點明白了,喝醉了還要給我留面子,說是給我弟弟的……你真的相信他什么都不知道嗎?」

「……」

「不過你說得對,除此以外,你沒害過他,我們都沒有害過他。所以才能一直到今天。都不滿意,但是還都算自在。他一直當自己是欠我的,什么都睜一眼閉一眼。心里面很明白。」

唱片跑了針,李伯芳換了另一張上去,是首安靜流暢的小夜曲,他站在那里一時沒動,背對著她問:「等了這么久,到底還要到什么時候?」

「不知道。」

「……我心里沒底,只覺得這人是一張網,現在撒開著,什么時候收了,咱們都跑不了。」

「那你可高看他了。他也在網里面撲騰著。」彩珠給自己倒了滿杯,一仰脖子喝干了。她狀態不佳,一杯就醉,拄著頭看梁上掛著的一個走馬燈,一會兒是騎馬的英雄,一會兒提刀的草寇,晃晃悠悠,忽明忽暗。

李伯芳走過來,手輕輕搭在她肩膀上,彩珠握住那只手,低下頭,一串淚珠子流了出來。

……

……

日本人送到王府來的第二個禮物放在一個密封的大卷宗里面,來了三個人,都是身穿制服的年輕軍官。禮物被攔在了李伯芳這里,他用手摸了摸,厚厚的一疊紙,猜想可能是銀行匯票或者金融單據,便只好帶笑對來客說:「您給我這個也是難為我了,上次的禮物王爺都退回去了,這次啊,無論數目多大,他也是一樣不能收。

為首的一人回答道:「我們奉命前來,也不知里面是什么禮物,只是上面交代了,一定要王爺親自打開看一看,看過之後再做定奪。」

「看過也沒用。」李伯芳道。

「看過再說。」日本人堅持。

「那幾位就先回去吧。我稍後一定把這件禮物轉交給王爺。」李伯芳道。

三個日本軍官就端坐在客廳的紅木椅子上,雙腿叉開,雙手放在膝蓋上,儀容端正,不帶一絲輕慢,也沒有絲毫額外的尊敬。眼下他們聽得懂李伯芳的逐客令,卻沒有意思離開,仍是坐在那里,不動聲色的僵持。

李伯芳正在心里盤算怎么應付,顯瑒從後面出來了,臉上的青腫沒了,額角上的縫針的傷口還在,身上是淡色絲綢長衫,面孔上沒笑,也不與日本人招呼,只從李伯芳手里把那卷宗抄過來,撕開封條,拿出文件。

李伯芳為了避嫌,向前走了一步,不去觀看。他聽見身後的顯瑒一頁頁翻動紙張的聲音,聽見他閱讀並思考良久後輕聲一笑,聽見他把所謂的文件重新裝回口袋的聲音,還有他把那份文件輕輕地擲在桌子上的聲音。

日本人站起來。

小王爺綰了綰長袍的袖口,跟他們說話,眼睛卻懶散地四處看看:「回去傳話吧,就說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了。不過沒什么用,還是那句話,那個我不賣,沒的談。你們哪,」他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已經來我這里了,我就多說幾句。不是說你們不好,努力,勤勉,這都是好事兒,美德,要誇獎的。可是有個致命的缺點,我說你們,你們怎么聽不懂人話啊?」他聲音忽然高了,仰起頭就要罵人,李伯芳忙上去攔,王爺,王爺,來者都是客,您的話這次他們聽明白了,下次不能來了,您別動氣,別動氣。

三個日本軍官拿回了自己帶來的文件,點頭施禮告辭,李伯芳正要追上去,顯瑒道不用送,他只好回過身來,見主子坐回椅子上,手指輕輕敲著桌面正想事兒呢,李伯芳不敢多言,良久之後,顯瑒道:「剛才你還背過身去了,跟了我這么多年我沒有事情瞞你的,你道他們給我看了什么?」

「不是錢吧?」

「不是。我不缺那個,上次的票子送回去了,他們就知道了。這次送來的,是小皇帝的一封信。」

「給您的?」

「不。不是給我的。復制品。是給日本某人的回復。基本同意他們的建議。感謝並答應回報他們一直以來的幫助……遺老們的願望終於有可能達成……」

李伯芳慢慢抬起頭來。

顯瑒看著他,很平靜:「沒錯。可能要有一個新的國家了。」

「……」

「除了這封信,還有計劃中的版圖:東三省全境,還有蒙古和河北的一部分。」他說著說著就笑起來,「其中一塊將會是我的封地,很可觀……伯芳,你怎么想?」

「像個玩笑。」

「你也覺得?就是啊。這玩笑我們都在史書上看到過的啊,這不是要給人作兒皇帝了嗎?」顯瑒用一個手指用力地敲著桌面,當當作響。

「皇上可是糊塗了吧?」

「人是不糊塗的。還有些別致的道理。我記得他跟我說的一句話,說,一個人的快樂比起來江山,究竟哪個重要?當時就把我給問住了,一句話都答不出來。現在想想可也是,如果一個人足夠快樂,給人當兒皇帝又能怎么樣。」他慢慢說話,仍是笑容。

「那么點將台呢,您……」

「我守不住江山,只有祖宗留下的這么個大土墩。我不能賣了它……現在看起來,我的好日子本來就不多,犯不著為了我這么一點快樂去當逆子……」他道「怎么算都不劃算啊。」

李伯芳咽了咽:「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

「到時候再說。」

……

……

同一個時間,這城市的另一個角落,劉南一在電影院門口等汪明月。

她下班之後從報社直接過來,早到了片刻,便買了些瓜子和酸梅,立在貼著海報的牆根底下。明月是個慢吞吞的人,南一卻是個急性子,她們約定的時間還沒到,她就先著急了,開始盯著每一個過往等的臉看,好象那樣瞪著瞪著就能把汪明月麻煩給瞪出來。

忽然之間,久未露面的董紹琪那廝就在她面前過去了,南一先是愣了一下,循著那人背影看去,高高瘦瘦,小分頭發,不是董紹琪還是誰?正領著個碎花旗袍的姑娘往電影院里面走呢。

南一心想:好啊老董,你從前天天在我面前晃,可忽然招呼不打就不見了,原來是跟別的姑娘約會去了。我不喜歡你,我也不在乎你,但是你這副品質,我可不能饒了你。我起碼要把你今晚上的電影給攪和黃了不可。

南一狠狠甩過頭,瞄准董紹琪的背影就沖了上去,夾著一陣風,量好距離掄圓了小巴掌照著他後腦門就拍了一下,同時興高采烈心懷鬼胎地叫他名字:「董紹琪,哈尼,這么久不見你去了哪里?」

被打的轉過頭,疼得齜牙咧嘴,南一立時就呆住了,這哪里是董紹琪,這是個陌生人,一個替董紹琪白挨了一掌的陌生人。陌生人忙著疼,忙著捂頭,陌生人的女朋友可不干了,對著南一橫眉豎眼:「誰是你哈尼?誰是董紹琪?!你干嘛上來就打人?」

南一大臉通紅,兩手亂擺:「對不住,對不住,我,我,我以為這位是董紹琪!」

被打的道:「就算我是董紹琪,你也不應該這么用力打啊。」

女朋友同時擄了袖子上來就要教訓南一,非要把那一下子還回來,汪明月突然出現,伸著雙手橫著擋在前面,賠著笑,還不忘幫南一抬杠:「反正你也不是,她打董紹琪用不用力,關你們什么事兒?」

第六十一章

明月與南一兩個好不容易脫身,速速進了電影院,找到座位,安置下來。南一才趴在肩膀上問明月:「你與那日本人東修治,可是真的就在一起了?會成親的?」

明月不答反問:「你覺得哪里不妥?」

「倒是沒有什么不妥。我覺得蠻好。」南一晃著腦袋說,「東君這人很深沉,心眼多。跟你互補。」

「你們才見過幾面?怎么就留下這個印象了。」

「還是第一次一起看戲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人對你好,看眼神就知道了,你說話微笑或者皺眉頭,他都看著你,像看幅畫一樣。我想他之後肯定要傷心的,誰知道現在,」南一壞壞地笑,「你瞧他真的得逞了。」

明月看了看南一,笑有點傻:「呵呵,聽著,聽著怎么不像好話?」

「怎么不是好話?我佩服這樣的人,做事情目的明確,有計劃,有策略,總會成功的。」

「謝謝南一你抬舉我,」明月拱了拱手,「我可不是東君的目標。中間意外和細節都很多,兜兜轉轉,才成就了今天的這個局面。」

南一笑著說:「你覺得是兜兜轉轉,你怎么知道這中間沒有必然性?」

她本來是好意,想要奉承一下明月,說東修治對她用了一片真心真意,但這話在明月聽起來,就有了些額外的意義,心里細細想起來,覺得南一說的沒錯,認識東修治以來,好象他要做什么都能成功。大到他在奉天的工程計劃,小到二人相處時稍稍有不同意見,修治不會跟你說不,也不會固執地強迫,但到了最後,事情總會照著他的意向發展。想想自己,她離開了王府,也沒有留在小山村,最終走道了修治的身邊,每一次選擇都像是一道飛快的勇敢的切線,卻讓修治溫柔地規劃出了一個圓。

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穿著一件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