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部分(1 / 2)

日瓦戈醫生 未知 6239 字 2021-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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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拉·施萊辛格懂得數學和印度密宗教義,知道莫斯科音樂學院知名教授的住址以及誰跟誰同居之類的事。天啊,沒有她木知道的事。正因為如此,日常生活中發生什么重要的事,她總要被請來裁決和調停。

到了約定的時間,客人們陸續到了。來的人有阿傑萊達·菲力波夫娜、金茨、富夫科夫一家、巴蘇爾曼先生和巴蘇爾曼太太、韋爾日茨基一家和卡夫卡茲采夫上校。天正在下雪,每次打開前廳正門的時候,撲進來的冷氣像是被紛紛揚揚的大小不一的雪花團團裹住似的。男人們從寒冷的街上進來,腳上穿的是寬松的深筒長靴,一個個都裝出心不在焉和呆頭呆腦的樣子,可是那些在嚴寒中容光煥發的太太們,解開皮大農最上邊的兩個扣子,蒙上一層白霜的頭發後邊披著毛茸茸的頭巾,反而像是老好巨滑的騙子、j詐的化身,沒人敢惹。「居伊的侄子。」當一位初次被邀請的新的鋼琴家來到的時候,大家相互低聲轉告。

通過兩端開著的側門,從大廳可以看到餐室里已經擺好一條長桌,像冬天覆蓋著白雪的一條路似的。顆粒狀花紋瓶里的花揪露酒閃光耀眼。銀托架上擺著各種裝著奶油、香酵的小巧玲現的五味汁瓶,喚起你的種種想象。一盤盤野味和冷葷拼成的彩色圖畫,乃至折成三角形的餐巾、排列整齊的刀叉和花籃里散發出杏仁味的藍紫色的小花,都刺激著人的食欲。為了不拖延品嘗這人間美味的渴望的時刻,大家盡快開始精神的筵席。他們在客廳里一排排地就了座。當鋼琴家在鋼琴前坐下來的時候,又聽到人們低聲在說:「居伊的侄子。」音樂會開始了。

大家事先就知道,打頭的這首奏鳴曲枯燥而做作。結果不出所料,而且曲子長得不得了。

關於這支奏鳴曲,休息的時候評論家克林別科夫還和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爭論了一番。評論家罵這支曲子,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卻替它辯護。周圍都是吸煙的人,響起一片移動椅子的聲音。

但是大家的目光再次落到隔壁餐桌上那張漿洗得平整光潔的桌布上,於是齊聲建議音樂會趕快繼續下去。

鋼琴家用眼角掃了一下聽眾,向合奏者點了點頭,示意開始演奏。小提琴手和特什克維奇揮動琴弓,如泣如訴的三重奏開始了。

尤拉,東尼娜,還有大部分時間都在格羅梅科家寄居的米沙·戈爾東,三個人一起坐在第三排。

「葉戈羅夫娜向您打手勢。」尤拉低聲告訴坐在他前面的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

客廳門檻旁邊站著頭發斑白的格羅梅科家的老女仆阿格拉費娜·葉戈羅夫娜。她用焦急的目光向尤拉這邊望著,同時朝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使勁點頭,讓尤拉明白她有急事找主人。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掉過頭來,責怪地看了葉戈羅夫娜一眼,聳了聳肩膀。葉戈羅夫娜並不罷休,於是兩個人就在大廳的這一頭和那一頭像聾啞人那樣「交談」起來。大家都朝他們看去,安娜·伊萬諾夫娜狠狠地瞪了丈夫幾眼。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站起身來。應當想法處理一下。他紅著臉從牆邊繞過大廳走到葉戈羅夫娜跟前。

「您怎么不懂規矩,葉戈羅夫娜!您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好吧,快說,出了什么事?」

葉戈羅夫娜低聲對他說了幾句話。

「從哪個『黑山』來的時」『黑山』旅館。「

「那又怎么樣?」

「要求馬上回去,他的一個什么親戚快要死了。」

「都快死了。我想象得出來。不行,葉戈羅夫娜。等演奏完了一小段,我就去說,早了可不行。」

「來送信的茶房等著哪,趕車的也等著哪。我跟您說,人快死了,您明白嗎?是位太太。」

「不行,不行。大不了就是五分鍾,有什么了不起的?」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又躡手躡腳地沿著牆回到自己的座位,皺起眉頭,用手揉鼻梁。

第一樂章結束後,他走到演奏的人跟前,在大家的掌聲中,告訴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外面有人找他,出了一件不幸的事,演奏只好中止。然後,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用手掌向客廳里的人揮了揮,讓大家停止鼓掌,大聲說道:

「先生們,三重奏不得不停下來。讓我們向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深表同情。他遇到了心煩的事,不得木離開我們。在這種時候,不能讓他一個人走。我陪他去可能是必要的,我跟他一同去。尤羅奇卡,親愛的,出來一下,告訴謝苗把車趕到大門口來,他早就套好車了。先生們,我不和諸位告別。請大家留下來,我只是暫時離開一會兒。」

兩個男孩子請求跟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一起在寒夜里坐車兜兜風。

雖然生活已經恢復正常,十二月以後有些地方仍有槍聲,新的火災也時有發生,好像早先的余燼還未燒完似的。

他們從來還沒有像今天夜里坐車走這么遠,走這么久。離「黑山」旅店只有一箭之遙,穿過斯摩棱斯克大街、諾溫斯克大街和花園路的一半就到了,但酷烈的寒霧把天昏地暗的空間隔成一塊一塊的,仿佛它在世界各處都不相同。黃火的濃煙、馬蹄的喀塔聲和滑軌的軋軋聲加強了這種印象,讓人覺得已經走了不知多久的路,而且駛入了令人驚駭的遠方。

旅店門前停著一匹披著馬衣、纏著跨腕骨的馬,套在一輛窄小、講究的雪橇上。馭者座上坐著一個馬車夫,用戴著手套的雙手抱住縮進脖子里的腦袋取暖。

旅店的前廳很暖,在把入口處和存衣室隔開的欄桿後面,守門人在打誠地,鼓風機的噪音、熊熊爐火的呼呼聲和的茶炊的尖叫聲催得他昏昏欲睡,但又不時被自己響亮的鼾聲驚醒。

前廳左邊的鏡子面前站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太太,由於脂粉塗得過多,臉孔顯得虛腫,身上穿了一件在這種天氣里過於單薄的皮上衣。這位太太正在等人從樓上下來,她轉過身背朝著鏡子,一會兒從左邊肩頭、一會兒從右邊肩頭打量自己,看看自己從後面看上去是不是好看。

凍僵了的車夫從外邊探進身子來,長上衣的形狀看起來像招牌上畫的8字形小面包,身上冒出的一股股哈氣更加強了這種印象。

「他們快來了嗎,小姐?」他向站在鏡子前面的女人問道。「跟你們這幫人打交道,馬准保要凍壞。」

二十四號客房里發生的事不過是茶房們平時最恨的一件小事。走廊里幾乎每分鍾都要響起鈴聲,牆上玻璃長匣子里就跳一個號碼,告訴你是哪個房里的客人發神經病了,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就是不讓茶房安生。

現在正給二十四號客房里的老傻瓜吉沙羅娃急救,給她灌催吐劑,洗腸胃。女仆格拉莎忙得團團轉,又是擦地板,又是把臟桶提出來,把干凈的桶送進去。眼下的這場風波早在這陣慌亂之前就在下房里開始了,不過那時候還沒覺得會出什么事,還沒有派捷廖什卡坐車去請大夫和這位可憐的提琴師,科馬羅夫斯基也還沒來,門前走廊里也沒聚集這么多人妨礙走動。

今天發生在下房里的這場亂子,起因是白天在窄小的過道里不知誰從小吃間里出來,轉身的時候不留心碰了餐廳招待員瑟索伊一下,剛巧他右手高舉著擺滿菜餚的托盤,彎著身子從門里飛跑進走廊。瑟索伊扔了托盤,潑了湯,打碎了三個深盤子和~個淺盤子。

瑟索伊一口咬定碰他的那個人就是女洗碗工,應該讓她賠,扣她的工錢。現在已經到了晚上十一點鍾,一半人快下工了,可他們還在為這件事爭吵不休。

「都是你手腳發顫,白天黑夜就知道像接老婆一樣摟著你那酒瓶子,連鼻子都舔飽了,像公鴨那樣。干嗎要碰人家,砸了盤子又撥了湯!誰撞你了,你這個不要臉的斜眼鬼?誰撞了你?」

「馬特廖娜·斯捷潘諾夫娜,我已經跟您說了,您講話可要當。乙」

「又吵又鬧,又摔盤子打碗的,要是值得也就算了。什么稀罕東西,s貨太太,小心眼的小市民,好好地的就要吞砒霜,這種過時的貞潔。我們在『黑山』旅店里干了不少年,還沒見過這號撥弄是非的婆娘和欺侮女人的公狗。」

米沙和尤拉在門前的過道里走來走去。這一切都出乎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意料之外。他原先以為大提琴家生活中出現悲劇,准是某種純潔而庄嚴的不幸。可鬼知道這算什么。不外乎是骯臟下賤的丑事,尤其是對孩子們來說。

兩個男孩子在走廊里來回轉。

「你們進去看看大嬸吧,少爺們。」條房走到男孩們跟前,再次不緊不慢地說。「你們進去吧,別猶豫了。放心吧,他們都沒事了,都好好兒的。這里不能站人。今天就在這個地方發生了那件倒霉的事,把貴重的餐具摔碎了。你們瞧,我們得隨時伺候著,跑來跑去,這地方窄,你們進去吧。」

兩個孩子聽從了。

客房里點著的煤油燈,已經從吊在餐桌上方的燈架挪到房間另半邊,中間隔了一道發出臭蟲氣味的屏風。

那一邊有個睡人的角落,被一條落滿塵土、掀起的門簾隔開,遮住前室和外人的視線。大家在忙亂中忘記把它放下來,只是下半邊搭在屏風的上面。煤油燈就放在一把扶手椅里。這一角像劇場腳燈從下向上照著似的,亮得刺眼。

太太吞服的是碘,不是洗碗女工胡說的砒霜。屋里有一股嫩核桃果皮發出的酸澀難聞的氣味,尚未變硬的果皮讓人摸得發了黑。

一個姑娘在屏風後面擦地板,床上躺著一個被水、汗和眼淚弄得渾身精濕的半l的女人。她把頭俯在一個面盆上大聲哭號,粘成一縷一縷的頭發披散下來。兩個男孩子立刻把眼睛掉開,往那邊看實在不好意思,不成體統。不過,已經讓尤拉感到驚訝了:當女人處於木舒服的豎立姿勢中,在緊張和吃力的狀態下,就不再是雕塑所表現的女性,而成了肌r發達的穿著短褲參加比賽的半l的角力士。

屏風那邊終於有人想到應該把簾子放下來。

「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親愛的,您的手在哪兒?把您的手給我。」女人說,眼淚和惡心憋得她喘不過氣來。「唉,我這是經受了多么可怕的事呀!我太多心了!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我覺得…··不過還算幸運,原來這都是蠢念頭,是我的想像力錯亂了,簡直難以想象,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真不得了,心想多輕松啊!結果……您看,我還活著。」

「安靜點,阿馬利姐·卡爾洛夫娜,求求您,安靜下來。這真不像話,老實說,太不像話了。」

「咱們馬上回家。」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對孩子們嘟嚷一聲。他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站在昏暗的過道里,就在客房沒有隔開的那一半的門檻上,因為他們不自在,便望著原來放燈的方向。那邊牆上掛了幾張照片,地上放著一個琴譜架,書桌上堆滿紙張和畫冊;鋪著手織台市的餐桌的那邊,一個姑娘坐在扶手椅上睡覺,雙手攏著椅子扶手,臉也貼在上面。她大概疲乏到了極點,周圍的吵鬧聲和人的走動並沒有妨礙她睡覺。

他們到這兒來可說是毫無意義,而且繼續再呆下去也不禮貌。「馬上就走,」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又說了一遍,「等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出來,我就向他告別。」

從屏風後面出來的卻是另一個人。這是一個身體健壯的男子,臉刮得干干凈凈,威風凜凜,十分自信。他把從燈架上取下來的那盞燈舉在頭頂上,走到姑娘睡覺的那張書桌跟前,把它放在燈架上。亮光驚醒了那個姑娘。她朝這人笑了一笑,微微眯起眼睛,伸了個懶腰。

一見到這個陌生人,米沙不覺全身顫抖了一下,兩眼死死地盯著他看,同時扯了一下尤拉的衣袖,想對他說什么。

「你在生人面前南咕什么,多不害臊?人家會怎么看你?」尤拉止住了他,而且也不聽他說。

這時,在姑娘和那個男人之間演出了一幕啞劇。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只是交換一下眼色,但相互的理解簡直像著了魔法似的。他仿佛是耍木偶戲的,而她就是任憑他耍弄的木偶。

臉上露出的疲倦的微笑使姑娘半閉著眼睛,半張開嘴唇。對那男人嘲弄的眼色,她則報以一個同謀者的狡黠的眨眼。兩個人都挺滿意,因為結果如此圓滿,隱私沒有暴露,服毒的也沒死。

尤拉死死地盯著他們。他從誰也看不見的昏暗中不轉眼地望著燈光照亮的地方。姑娘屈從的情景顯得不可思議的神秘而又厚顏無恥的露骨。他心里充滿矛盾的感情。尤拉的感情被這些從未體驗過的力量揪成一團。

這也就是他同米沙和東尼娜一直不斷熱烈爭論的、並稱之為什么也說明不了的庸俗的那種東西,就是那種即使他們驚恐又吸引他們的東西,在安全距離內口頭上容易對付的東西。而現在出現在尤拉眼前的正是這種絕對物質的、模糊的力量,既是毫無憐憫的毀壞性的,又是哀怨並且求助的。他們的童稚哲學到哪兒去了?尤拉現在該怎么辦?

「你知道這個人是難嗎?」他們走出門外以後米沙問道。尤拉只顧想自己的心事,沒有回答。

「這就是教會你父親喝酒並害死他的那個人。記得嗎,在火車上,我對你講過。」

尤拉想的是那個姑娘和未來,而不是父親和過去。開始他甚至沒弄明白米沙說的是什么。在嚴寒的天氣里無法交談。

「凍壞了吧,謝苗?」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問了一句。他們坐上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