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部分(1 / 2)

日瓦戈醫生 未知 6256 字 2021-02-13

種願望的話……他說,盡管你已經不再喜愛我們大家了,可是你對他仍有極大的權利……拉羅奇卡……

你只要說一句話就行了……你明白,多么丟人,這有損土官生的榮譽呀!……上他那兒去一趟,對你又算得了什么,請求他……

你總不至於讓我用鮮血去洗刷輸掉的那筆款子吧。「

「用鮮血洗刷……士官生的榮譽。」拉拉氣憤地重復著他的話,一面在屋里激動地走來走去。「我不是土官生,我沒有榮譽,怎么擺布我都行。你知道不知道你讓我干的是什么事?你仔細想過沒有,他向你建議的是什么?我一年一年,沒完沒了地干活,努力向上,連覺都睡不足,可他來了,毀掉一切不當一回事。見你的鬼去吧。開槍自殺吧,隨你的便。這和我有什么相干?你需要多少錢?」

「六百九十多盧布,說個整數就是七百。」羅佳有點猶豫地說。

「羅佳!辦不到,你簡直瘋了!明白你說的是什么嗎?你真的輸了七百盧布?羅佳!羅佳!你知道不知道,一個像我這樣的普通人要多長時間才能靠自己誠實的勞動積攢下這個數目?」

停了一會兒,她向對待陌生人那樣冷冰冰地補充了一句:「好吧,我試試看。你明天再來。把你准備自殺用的手槍也帶來。你把手槍轉讓給我,別忘了多帶幾顆子彈來。」

她從科洛格里沃夫那里弄到了這筆錢。

拉拉在科洛格里沃夫家里做事並沒有妨礙她的學業,從女子中學畢業後,又進了師范專修班,學習很出色,再過一年,即一九一二年,便要畢業了。

一九—一年春天,拉拉所教的女學生莉帕奇卡也中學畢業了。她已經有了未婚夫,~個出身於富裕而有教養人家的年輕工程師弗里津丹柯。父母都贊成莉帕奇卡的婚事,但反對她過早結婚,勸她再等幾年。為此發生了爭吵。莉帕奇卡是全家的掌上明珠,被嬌慣得十分任性。她同父母大吵大鬧,跺著腳哭喊。

這個家庭把拉拉當成親人一樣看待,已經忘了她替羅佳借的債,從未有人提起過。

如果沒有經常的開銷,拉拉早就把錢還清了。她向別人隱瞞了這項開銷的用途。

她瞞著帕沙給他被流放的父親安季波夫寄錢,還資助他時常害病的呼呼叨叨的母親。另外,她還更加秘密地設法減輕帕沙的個人開銷,背地里替他向房東貼補食宿費。

年紀比拉拉稍小一點的帕沙,狂熱地愛著她,樣樣事都對她百依百順。按照她的堅決主張,帕沙讀完職業中學後就專心一意地補習拉丁文和希臘文,准備進大學語文系。拉拉希望明年他們倆通過國家考試後就結婚,然後到烏拉爾的一座省城去教書,當男子中學和女子中學的教師。

帕沙住的房間是拉拉親自在藝術劇院附近卡梅爾格爾斯基街上一幢新改建的房子里替他租下的,房東夫婦都是性情溫和的人。

一九—一年的夏天,拉拉最後一次跟科洛格里沃夫一家到杜普梁卡去度假。她喜愛這個地方勝過主人,達到忘我的地步。大家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因此每年夏天到那里旅游的時候,對拉拉有一種默契。當那列把他們載來的被煤煙熏得烏黑的悶熱的火車開走後,在一片香氣四溢、令人如醉如痴的靜滋中,拉拉就會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在從小火車站把行李裝上大車的時候,大家總讓她一個人步行到庄園去。從杜普梁卡來的車夫穿著一件坎肩,肩膀下面露出紅襯衣的兩只袖子,一路向坐在車上的老爺和太太講述上個季度當地的新聞。

拉拉沿著鐵路路基在一條由朝聖的香客踩出來的路上走著,然後拐進一條通到樹林子里去的小徑。她不時停下腳步,眯起眼睛,呼吸著曠野中彌漫著花香的空氣。這里的空氣比父母更可親,比情人更可愛,比書本更有智慧。霎時間,生存的意義又展現在拉拉面前。這時她領悟到,她活在世上為的是解開大地非凡的美妙之謎,並叫出所有的事物的名稱來,如果她力不勝任,那就憑借著對生活的熱愛養育後代,讓他們替她完成這項事業。

這~年的夏天,由於拉拉擔當的工作過重,來的時候已累得筋疲力盡了。她心緒不大好,變得神經過敏,這是先前所沒有的。這個特點使她變得心胸狹窄,而她的性格一向是開朗而不拘小節的。

科洛格里沃夫夫婦不放她走。她在他們這里仍然受到先前那樣的關懷。但自從莉帕自立以後,拉拉便認為自己在這個家庭里是多余的人了。她謝絕了薪水,他們卻硬要她收下。她很需要錢用,但寄居在人家又領一份干薪是難為情的,實際上也是辦不到的。

拉拉感到自己的處境虛偽而難堪。她覺得別人把她當成累贅,只不過木表露出來而已。她很想隨便跑到什么地方去,能擺脫自己目前的處境和科洛格里沃夫一家就行,但依照她的處世原則,離開之前必須還清借債,不過目前又沒有地方能籌到那筆款項。她覺得自己成了羅佳愚蠢的過失——輸掉大家的錢的人質了,並由於無能為力的憤慨而坐立不安。

她總感到受輕視的征兆。如果科洛格里沃夫家里的熟人對她過分關切的話,那就意味著他們把她當成唯命是從的「女學生」和容易弄到手的女人。要是人家不去打擾她,那又證明把她當成微不足道的人,無人理睬。

一陣陣的憂郁情緒並沒有妨礙拉拉同許多到社普梁卡做客的人一起娛樂。她游泳,盪舟,參加夜晚在河對岸的野餐,同大家一起放煙火和跳舞。她參加戲劇愛好者的演出,特別熱衷於短統毛瑟槍的s擊比賽,並認為最好用的還是羅佳的那把輕巧的左輪手槍。她用這支槍s擊幾乎彈無虛發,以致開玩笑地惋惜因為自己是個女人所以不能挑起決斗。然而拉拉越是玩得開心,心里越是感到難過。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需要什么。

回到城里以後,這種感覺變得更加強烈。在拉拉的郁悶不樂當中又摻雜了同帕沙的小小爭執(拉拉避免和他發生劇烈爭吵,因為把他看成是自己最後的倚靠)。最近帕沙有點自以為是,言談話語之間所表現出的那種教訓人的口吻,讓拉拉覺得又可笑又可氣。

帕沙、莉帕、科洛格里沃夫夫婦和那筆錢——所有這一切都在她腦海里翻騰。生活使她厭倦。她幾乎要發瘋了。她渴望拋開一切熟悉的和體驗過的,另外建立一種新的東西。在這種心請下,她終於在一九—一年的聖誕節作出了一項致命的決定。她決心立刻離開科洛格里沃夫家,自己去過獨立而孤單的生活,所需要的錢向科馬羅夫斯基去要。拉拉認為經過了已經發生的事以及隨後她所爭得的幾年的自由,他應該拿出騎士的風度來幫助她,而且無需任何解釋,不附帶任何骯臟的條件。

十二月二十七日晚上,她抱著這個目的,到彼得羅夫大街去。出門時她把羅佳的左輪手槍上好子彈,打開保險,放進手籠里,准備一旦遭到拒絕、曲解或受到侮辱,就向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開槍。

她異常驚慌地在充滿節日氣氛的街道上走著,對周圍的一切都沒注意。在她心里已然響起謀算好的那一槍,至於瞄准的究竟是誰倒完全無所謂。她能意識到的唯有這一聲槍聲,一路上都能聽到它。這是s向科馬羅夫斯基、s向她自己、s向自己命運的一槍,同時也是s向杜普梁卡林間草地上那棵樹干上刻著靶標的柞樹的一槍。

「別碰手籠。」她對驚訝得哎呀一聲、伸手幫她脫衣服的埃瑪·埃內斯托夫娜說。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不在家,但埃瑪·埃內斯托夫娜仍然勸拉拉脫掉皮大衣,到屋里去。

「不行,我還有急事呢。他在哪兒?」

埃瑪·埃內斯托夫娜告訴拉拉,他參加聖誕節晚會去了。拉拉手里拿著記下地址的紙條,從那道y森森的、讓她清楚地想起一切的、窗上刻著彩色家徽的樓梯跑下來,立刻奔向位於面粉鎮的斯文季茨基家。

直到現在,她第二次來到戶外,才仔細朝四外看了看。現在是冬天。這里是城市。已經到了晚上。

天氣冷得要命,路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黑色的冰,仿佛碎碑酒瓶的瓶底。天冷得連呼吸都很困難。彌漫著灰霜的空氣,就像拉拉圍著的那條結了冰的毛圍巾那樣扎人,往嘴里鑽,用濃密的鬃毛刺人的臉。拉拉走在空盪盪的街上,心劇烈地跳動。沿路的茶室和酒館從門里往外冒著蒸氣。從霧里不斷顯出過路人的凍得像香腸一樣通紅的面孔,還有身上掛著冰凌的馬匹和毛茸茸的狗的嘴臉。房屋的窗子被厚厚的雪蒙住,仿佛刷了一道白灰;從不透明的窗玻璃後面閃現出聖誕樹色彩繽紛的反光和歡樂的人的影子,就像從屋里映到幻燈前白幕布上、給街上人看的不清晰的圖像。

拉拉走到卡梅爾格爾斯基大街站住了。「不能再瞞住他了,我受不了啦。」她幾乎說出聲來,「上樓去把一切都告訴他。」她鎮靜下來之後,想了想,推開很有氣派的沉重的門。

帕沙用舌頭頂起腮幫,對著鏡子刮臉,然後戴上硬領,使勁把彎曲的領鉤扣進漿硬的胸在扣環里去,由於過分用勁兒,臉漲得通紅。他正准備出去做客。他是一個心地單純、缺乏社會經驗的人,因此拉拉沒敲門便進來,並且撞見他衣冠不整的樣子,弄得他不知所措。但他立刻覺察到拉拉非常激動。她兩腿發軟,進門的時候腿在裙子里邁不開步,仿佛膛水似的。

「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他驚慌地問道,迎著她跑過去。

「坐到我旁邊來。就這樣坐下,不用穿上衣了。我還有事,馬上就得走。別碰我的手籠。等一等。你先轉過身去呆一會兒。」

他照辦了。拉拉穿的是一套英國式的服裝。她脫掉上衣,把它掛到釘子上,再把羅佳的左輪手槍從手籠里拿出來放進上衣口袋,然後重新坐在沙發上,說道:「現在可以看了。點上蠟燭,把電燈關掉。」

拉拉喜歡在燭光下面談話。帕沙總為她准備著整包沒拆封的蠟燭。他把蠟台上的蠟燭頭換上一支新的,放在窗台上點著。沾著蠟油的火苗噼啪響了幾聲,向周圍迸出火星,然後像箭頭似的直立起來。房間里灑滿了柔和的燭光。在窗玻璃上靠近蠟頭的地方,窗花慢慢融化出一個圓圈。

「帕圖利亞,你聽我說,」拉拉說,「我有件很為難的事,你得幫我擺脫出來。你別害怕,也別問我,但要放棄咱們跟別人一樣的想法。今後不能再無憂無慮了。我永遠處於危險之中。如果你愛我,不願看到我毀滅的話,那咱們就趕快結婚吧,不要再拖延了。」

「這是我一向盼望的,」他打斷了她的話,「你趕快走個日子,無論哪天我都樂意。可你得跟我說清楚,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別用猜謎折磨我了。」

但是拉拉岔開話題,巧妙地避開了正面回答。他們又談了很久,但都是同拉拉的憂愁無關的話。

那年冬天,尤拉寫了一篇探討視網膜首要組成部分的學位論文,准備參加大學的金獎章競賽。盡管尤拉攻讀的是普通內科學,但他對眼睛了解的詳盡程度並不亞於未來的眼科醫生。

在這種對視覺生理學的愛好當中,可以看出尤拉天性的另外幾個側面:富有創造性的天資,對藝術形象的本質和邏輯思想的結構都有一定的見解。

東尼娜和尤拉坐了一輛出租雪橇到斯文季茨基家去參加聖誕晚會。他們倆在一幢住宅里一起生活了六年,共同告別了童年,迎來了少年。他們彼此無所不知。兩個人有著共同的習慣,用同樣的方式互相說些簡短的俏皮話,用同樣的方式短促地嗤嗤一笑作為回答。現在他們就是這樣坐在雪橇上,凍得緊閉著嘴,偶爾交換一兩句簡單的話。兩個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尤拉想的是競賽日期臨近,得趕快把論文寫好,但被街上年末的喧鬧氣氛分了心,思想又跳到別處去了。

戈爾東的系里出版了一份大學生辦的膠印版刊物,他是這份刊物的編輯。尤拉早就答應替他們寫一篇評論布洛克的文章。當時彼得堡和莫斯科兩個城市的青年人都對布洛克入了迷,到處談論他,而尤拉和米沙尤甚。

但是就連這些念頭也沒在尤拉腦子里停留多久。他們兩個坐在雪橇上,下巴縮進大衣領子里,衣領摩擦凍僵了的耳朵,心里各自想著各式各樣的事。不過,在一件事情上兩個人想到一起了。

不久前在安娜·伊萬諾夫娜床前的那一幕使兩個人完全變了樣。他和她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彼此用新的眼光來看對方了。

東尼娜,這個相處多年的伙伴,竟是個女人;這個明白無誤、無須作任何解釋的明顯事實,竟是尤拉無法想象的全部問題中最難捉摸、最為復雜的問題。只要調動調動幻想力,尤拉就可能把自己想象成攀登亞拉臘山的英雄、先知、勝利者或任何男子,卻決不可能想象成女人。

然而東尼娜卻把這項最艱難的至高無上的任務擔在自己瘦弱的肩上(從這時起,尤拉突然覺得她變得又瘦又弱,盡管她是個非常健康的姑娘)。他對她充滿了熾熱的同情和羞怯的驚奇,這種驚奇就是情欲的萌發。

東尼娜對待尤拉的態度也有了相應的變化。

這時,尤拉想到他們還是不應該去參加晚會。說不定他們不在的時候會出什么事。他想起他們倆穿戴齊整准備出門的時候,聽說安娜·伊萬諾夫娜的病情又惡化了,他們又回到她那里去,想要留在家里。她仍然像先前那樣堅持不同意,要求他們照樣去參加聖誕晚會。尤拉和東尼婭一起走到窗簾後面的落地窗前,看看外面的天氣怎么樣。當他們從窗前走回來的時候,兩幅窗簾裹在他們的新衣服上。緊貼在衣服上的質地輕柔的窗紗,在東尼娜身後拖出好幾步遠,真像是新娘頭上披的婚紗。卧室里的人都露出了笑容,因為這種相似無疑太顯眼了。

尤拉朝四周張望,所看到的也就是片刻之前映入拉拉眼簾的一切。他們的雪橇行駛起來聲音很響,不自然的噪音引起街心花園和林明路上被積雪覆蓋著的樹木發出同樣不自然的施長的回響。住宅的窗玻璃外面蒙了一層霜,里面亮著燈光,像是一個個用煙水晶做成的貴重的首飾匣子。那里邊隱藏著的是聖誕節期間莫斯科的生活:楓樹上點著蠟燭,賓客雲集,化了裝的引人發笑的人們玩著捉迷藏的游戲。

尤拉突然意識到,在俄羅斯生活的各個方面,在北方的都市生活和最新的文學界,在星空之下的現代的通行大道上和本世紀的大客廳里點燃的楓樹周圍,布洛克便是聖誕節的顯靈。他又想,關於布洛克無需作任何文章,只要寫出俄國人對星相家的崇拜,就像荷蘭人所寫的那樣,再加上嚴寒、狼群和黑黝黝的楓樹林,就夠了。

他們穿過卡梅爾格爾斯基大街。尤拉注意到一扇玻璃窗上的窗花被燭火融化出一個圓圈。燭光從那里傾瀉出來,幾乎是一道有意識地凝視著街道的目光,火苗仿佛在窺探往來的行人,似乎正在等待著誰。

「桌上點著一根蠟燭。點著一根蠟燭……」尤拉低聲念著含混的、尚未構成的一個句子開頭的幾個詞,期待著下面的詞會自然而然地涌出。然而後面的詞沒有出現。

記不得從什么時候開始,斯文季茨基家里的聖誕晚會便是按照這種方式安排的。到晚上十點鍾孩子們回家以後,再給年輕人和成年人點上第二棵楓樹,他們一直玩到清晨。上了年紀的客人通宵在一間三面是牆的華麗的小客廳里打牌。這客廳是大廳的延續,中間被一道用大銅環串掛起來的沉重厚實的簾子隔開。快天亮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起進晚餐。

「你們怎么這么晚才來?」斯文季茨基夫婦的侄子若爾士穿過前廳往里邊跑去找叔叔和嬸母,邊跑邊問他們。尤拉和東尼娜也決定先到那邊去向主人問個好,走過大廳的時候,一邊脫外衣,一邊朝里邊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