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部分(1 / 2)

日瓦戈醫生 未知 6246 字 2021-02-13

往後麻煩事還多得很呢!眼前這事木可能不了了之,因為法律是不寬容的。天還沒亮,事情才發生了兩個小時,警察已經來過兩次了。科馬羅夫斯基在廚房里和警察分局長作了解釋,才把事情平息下來。

不過越往後越復雜。需要證明拉拉開槍打的是他,而不是科爾納科夫。但是只憑這點,事情還不能了結。拉拉可以減輕一部分責任,其余方面還要受到法庭的審訊。

不用說,他正千方百計設法防止這種情況的發生,不過要是立了案,那就必須弄到一份可以說明拉拉行凶時已經喪失了自制力的精神病鑒定,爭取把此案撤銷。

經過這一番盤算,科馬羅夫斯基才平靜下來。黑夜過去了,白晝的光線從屋子的這一間照到那一間,就像一個小偷或者像當鋪的估價人朝桌子和沙發椅下面察看似的。

科馬羅夫斯基走進卧室,看到拉拉的情況並沒有好轉,便離開斯文季茨基家,坐車去找他熟識的律師——一位在俄國居住的政治僑民的妻子魯芬娜·奧尼西莫夫娜·沃伊特一沃伊特科夫斯卡啞。她那套有八個房間的住宅已經超出需要,經濟上也無力維持,就租出去兩間。不久以前有一間空出來了,科馬羅夫斯基就替拉拉租了下來。幾小時以後,仍然半昏迷的、渾身發熱的拉拉便被送到那里。她由於神經受刺激而患了熱病。

魯芬娜·奧尼西莫夫娜是個思想先進的婦女,反對一切偏見。照她所想和所說的來看,她對世界上~切「正當的和有生命力的」事物都同情。

她在五斗櫥里保存了一份有制定者簽名的《愛爾福特綱領昨。掛在牆上的許多照片當中有一張是她丈夫的,她稱他為「我的善良的沃伊特」。這照片是在瑞士的一次群眾游樂會上和普列漢諾夫一起拍攝的。兩個人都穿著有光澤的毛料上衣,戴著巴拿馬草帽。

魯芬娜·奧尼西莫夫娜一見拉拉便不喜歡這位生病的房客。她覺得拉拉是個裝病的潑辣女人。她高燒時說的胡話,在魯芬娜·奧尼西莫夫娜看來完全是假裝出來的。魯芬娜·奧尼西莫夫娜隨時可以發誓,斷定拉拉扮演的就是「獄中的格蕾欣」的角色。

魯芬娜·奧尼西莫夫娜有意作出種種過分活躍的舉動,以此表示對拉拉的鄙視。她把門弄得砰砰響,大聲唱歌,像一陣風似的在自己住的房子里走動不停,而且整天開著窗戶透氣。

她的住宅位於阿爾巴特街一所大房子的最上層。這一層的窗戶,從冬天太陽偏轉過來的季節開始,一直對著澄澈明朗的藍天,寬闊的藍天有如汛期的一條大河。整個住宅半個冬天都洋溢著未來春天的氣息。

南方吹來的暖風透進氣窗,在車站那一邊拼命響著火車的汽笛。病中的拉拉躺在床上,用遙遠的回憶消磨自己的閑暇。

她常常想起七八年前從烏拉爾來到莫斯科的第一個夜晚。那是難以忘懷的童年。

當時,他們坐了一輛出租馬車沿著無數條昏暗的街巷穿過莫斯科全城往旅館去。迎面越來越近的和拋在後面漸漸遠去的街燈,把佝倭著上身的車夫的影子投到房屋的牆壁上。影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大到很不自然的程度,遮住了路面和房頂以後便消失了,接著又重新開始。

昏暗中,天空響起莫斯科各處教堂的鍾聲,地上雪橇的滑軌響亮地駛向四方,就連那些吸引人的櫥窗和燈火也同樣讓拉拉覺得震耳,它們似乎也和大鍾、車輪一樣發出聲音。

房間里桌子上擺著科馬羅夫斯基向他們祝賀喬遷之喜的大得出奇的西瓜,還有面包和鹽,使拉拉眼花絛亂。她覺得這西瓜就是科馬羅夫斯基權勢和財富的象征。當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一聲脆響把這帶著冰渣和大量糖分的深綠色圓圓的怪物用刀切開的時候,拉拉伯得氣都不敢出,但也不敢拒絕不吃。她費勁地咽著一塊塊紫紅色、香噴噴的瓜瓤,因為激動有時就卡在喉嚨里。

這是一種在著移的飲食和首都的夜景面前表現出的惶恐,不久後她面對科馬羅夫斯基的時候又常產生這種惶恐,這使是以後發生的那種事的主要謎底。不過現在他已經完全變了,沒有任何要求,絲毫不讓拉拉想到他,甚至根本就不出面,而且總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用極高尚的方式盡力幫助她。

科洛格里沃夫的來訪,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讓拉拉覺得非常愉快。這並不在於他那高大而勻稱的身材,而是因為他身上帶有一股活力和才華。這位客人用他身上的一切,包括炯炯的眼神和聰穎的微笑,占去了大半個房間,屋子都顯得狹小了。

他坐在拉拉的床前,搓弄著兩只手。他在彼得堡參加有一些大臣出席的會議的時候,和那些身居高位的老頭子們談起話來,就像面對一群調皮的預科學生一樣。但是,現在他面前躺著的卻是不久前他家庭中的一個成員、一個如同自己女兒一樣的人,對她也和對家里其他人一樣,經常是忙得邊走邊交換一下眼色或者說幾句話(這種簡單而又很有表現力的交往方式,是特別令人神往的,雙方都能體會)。對待拉拉,他不能像對成年人那樣嚴肅和漠不關心。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同她談話才能不惹她生氣,只好像對待一個小孩子那樣微笑著對她說:

「天哪,您這是搞的什么名堂啊?有誰要看這出傳奇劇?」他停住了,開始端詳天花板和糊牆紙上的斑駁水跡。過了一會兒,他略帶責備意味地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杜塞爾多夫有個國際博覽會開幕了,是繪畫、雕塑和園藝方面的博覽會。我准備去看看。這屋里可是有點兒潮濕。您在天地之間還要閑逛多久?這里可不是舒服的地方。我只想告訴您,這位沃伊特太太是個十足下賤的人,我知道她。換個地方吧,您也躺夠了。您病了一場也就算了,現在該起來了,另外換個住處,復習一下功課,把師范專修班讀完。我有個朋友是畫家。他要到土耳其斯坦去兩年。他的畫室用板壁隔成了幾部分,依我看簡直就是一套住宅。他似乎想連家具一起轉讓給一位合適的人。我可以替您辦,您願意嗎?還有一件事,您得依照我的意思辦。我早就想,這是我的神聖職責……自從莉帕……這是一點小意思,作為她結束學業的酬金……

別這樣,木行,請讓我……您別拒絕……不行,請您原諒。「

不論她怎么謝絕,流淚,甚至像打架一樣推推擦澡,他走的時候硬是讓她收下了一張一萬盧布的銀行支票。

拉拉恢復健康以後,搬到科洛格里沃夫極力稱贊的新住處。地點就在斯摩棱斯克商場附近。這套住房在一幢古老的兩層石砌房子的樓上。樓下是商店的棧房。這里住著運貨馬車的車夫。院子是小鵝卵石鋪的地,上邊總有一層散落的燕麥和亂扔的稻草。許多鴿子在院子里到處走,發出咕咕的叫聲。它們成群地撲響著翅膀從地上飛起來,高度不超過拉拉的窗戶,有時還會看到一群大老鼠沿著院子里石砌的水溝跑過去。

帕沙非常痛苦。拉拉病重的時候,人家不讓他到她跟前去。他該怎么想呢?照帕沙的理解,拉拉要殺的那個人對她是無所謂的,可是後來又處在她謀殺未遂的那個人的庇護之下。而且這一切就發生在聖誕之夜他和她在燭光下那次具有紀念意義的談話之後!如果不是那個人,拉拉准會被逮捕並受到審判。他使她擺脫了危在旦夕的懲罰。因為他,拉拉才能留在師范專修班里,絲毫沒有受到傷害。帕沙既苦惱又困惑不解。

拉拉病情好轉後,把帕沙叫來,對他說:「我不是好女人。你還不了解我,以後有機會再跟你細說。我難於開口,你看,眼淚讓我端不過氣來。你把我丟開,忘掉我吧,我配不上你。」

然後便是一幕比一幕更令人心碎的場面。那時拉拉還住在阿爾巴特街,所以沃伊特科夫斯卡妞一看到滿面淚痕的帕沙,就急忙從走廊回到自己住的房間,倒在沙發上哈哈大笑,笑得肚子發疼,同時嘴里不住地說:「哎喲,受不了,我可受不了!這可真是…哈、哈、哈!真是個勇士!哈、哈、哈!」

為了讓帕沙從斬不斷的柔情當中解脫出來,徹底結束痛苦的折磨,拉拉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帕沙的愛情,說是並不愛他,但是說的時候又哭得那樣傷心,讓人無法相信。帕沙懷疑她所有不可饒恕的罪行,不相信她的每一句話,打算詛咒並憎恨她,但依然發狂地愛看她,對她的每~個念頭、對她喝水用的林子和她睡覺的枕頭都感到嫉妒。為了不致發瘋,必須迅速地采取果斷行動。他們決定不再拖延,考試結束以前就結婚。本來准備在復活節後的第一周舉行婚禮,但由於拉拉的要求又延期了。

三一節後的第一天,也就是聖靈降臨節,他們舉行了婚禮,那時他們已經確切地知道他們可以順利結業了。婚事是柳德米拉·卡皮托諾夫娜·切普爾柯替他們辦的。她是和拉拉同班畢業的同學杜霞·切普爾柯的母親。柳德米拉·卡皮托諾夫娜是個頗有姿色的女人,胸脯高高地聳起,嗓音很低,會唱歌,對什么事都喜歡添枝加葉。真實的事和迷信的傳說,只要她一聽到,便要添油加醋,把自己想象的東西添加進去。

城里熱得怕人。當把拉拉送上「婚禮的聖壇」的時候,柳德米拉·卡皮托諾夫娜~面給她做臨行前的打扮,一面用茨岡歌手潘寧娜那樣的低音哼著曲子。教堂的級金圓頂和游藝場各處新鋪的沙土,顯出耀眼的金黃顏色。三~節前夕砍過的白禪樹,枝葉上蒙了一層塵土,無精打采地垂掛在教堂的牆頭,像被燒焦了似的卷成圓筒。炎熱使人感到呼吸困難,陽光刺激得眼睛發花。四周仿佛有成干對的人舉行婚禮,因為所有的姑娘都卷了頭發,穿上鮮艷的衣服,年輕的後生們為了過節也都往頭發上擦了油,穿著筆挺的黑西服。人們的情緒是激動的,大家都覺得很熱。

拉拉另一個女友的母親拉果金娜,在拉拉踏上通往聖壇的紅地氈的時候,朝她腳下撤了一把銀幣,祝她日後生活富足;為了同一個目的,柳德米拉·卡皮托諾夫娜告訴拉拉,當她戴上婚禮冠的時候,千萬不要伸出l露的手臂畫十字,而要用一角技紗或者袖口的花邊把手遮住一半,跟著又告訴拉拉應該把蠟燭舉得高高的,日後可以當家做主。但為了帕沙的幸福,拉拉寧願犧牲自己的前程,於是她盡量把蠟燭放得很低,不過還是沒有用,因為不管她怎么想辦法,她的蠟燭總比帕沙的高。

從教堂里直接回到由安季波夫一家人重新布置好的那間畫室舉行酒宴。客人們不斷地喊:「苦啊,喝不下去。」另一邊的人就大聲應和著:「給點兒甜的。」於是這一對年輕人便含羞帶笑地接吻。柳德米拉·卡皮托諾夫娜為他們唱了喜歌《葡萄》,把當中的疊句「上帝賜給你們愛情和忠告」重復了兩次,又唱了一首《松開你的發辮,散開你那淡褐色的秀發》。

人們散去之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帕沙在這突然來臨的寂靜中感到不知所措。院子里正對著拉拉的窗戶的柱子上亮著一盞燈。不管她怎么拉窗簾,仿佛一塊劈得很薄的板子似的一線亮光還是從兩扇窗簾的夾縫當中照了進來,宛如一個人在偷看他們。帕沙奇怪地發現,他的心思都在這盞燈上,甚至比想自己、想拉拉、想對拉拉的愛還多。

在這永恆之夜,被同學們叫作「斯捷潘妮達」和「紅顏女郎」的不久前的大學生安季波夫,既登上了幸福的頂峰,也沉入了絕望的深淵。他那疑團叢生的猜忌和拉拉的坦率承認相互交替。他提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而隨著拉拉一次又一次的回答,他的心一次比一次更往下沉,仿佛跌入萬丈深淵。他那遍體鱗傷的想像力已經跟不上她所吐露的新情況了。

他們一直談到天明。在安季波夫的一生當中,沒有比這一夜的變化更驚人、更突然的了。清早起來,他已經全然變了一個人,自己幾乎都奇怪為什么人們還像過去那樣稱呼他。

十天以後,朋友們還是在這間屋子里為他們送行。帕沙和拉拉都以優異的成績畢了業,接到了到烏拉爾同~個械市工作的聘書。明天一早他們即將起程。

大家照例喝酒,唱歌,高聲談笑,不過這次清一色的都是年輕人,沒有上年紀的。

在那道把作為寢室的一角並把客人同整個畫室隔開的間壁後面,放著拉拉裝東西的一大一小兩個網籃、一只皮箱和一個盛食具的木箱。屋角的地上還放著幾只口袋,行李不少,有一部分第二天早晨作為慢件托運。所有東西差不多都收拾妥當,但還沒有完全裝完。皮箱和木箱的蓋子敞開著,里面還沒有裝滿。隔一會兒,拉拉就又想起一件什么東西,於是把它拿到間壁後面放到籃子里,再把上邊擺平整。

拉拉到專修班去取出生證和其他證件的時候,帕沙在家招待客人。院子的守門人陪她一起回來,帶了一張包裝用的銀皮席和一大卷第二天捆東西用的結實的粗繩。拉拉打發走了守門人,在客人面前轉了一圈,同這個握手寒暄,同那個互相親吻,然後便到間壁的那邊去換衣服。她換好服裝出來的時候,大家拍手叫好,隨後都入了座,像幾天前在婚禮上那樣的喧鬧開始了。活躍的人忙著給鄰座斟伏特加酒,無數只舉著叉子的手伸到桌子當中去拿面包和盛冷熱菜餚的盤子。大家紛紛祝酒,發出滿意的嚷嚷聲,爭先恐後地說俏皮話。有的人很快就醉了。

「可真把我累死了。」和丈夫挨著坐在一起的拉拉說,「你要辦的事都辦完了嗎?」

「辦完了。」

「不管怎么累,我覺得精神很好。我感到幸福。你呢?」

「我也一樣。我也覺得很好。說起來,一兩句話說不完。」

科馬羅夫斯基例外地被允許參加這群年輕人的晚會。快結束的時候,他想說這對年輕朋友走後自己會感到孤苦伶什,在他眼中莫斯科就會變成撒哈拉沙漠,可是心里一陣發酸,便咽起來,不得木重新開始被激動所打斷的話。他請求安季波夫夫婦允許他給他們寫信,允許他到他們尤里亞金的新居去拜訪他們,如果他忍受木了分離的痛苦的話。

「那倒大可不必。」拉拉若無其事地高聲回答,「什么通信啊,撒哈拉沙漠啦,這些話都用不著說。至於到那個地方去,您干脆連想也別想。沒有我們,上帝也會保佑您日子過得一樣好,況且我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帕沙,你說是不是?您運氣好,一定能找到代替我們的新朋友。」

拉拉仿佛完全忘了正在和誰談話和談的什么話,似乎又想起了一件事,急忙站起身來到間壁那邊的廚房里去了。她在那兒拆開絞r機,把零件放進食具箱的幾個空著的角里,再用稻草塞好。拆絞r機的時候,她差一點讓箱子邁上的一根大刺扎破了手。

她忙著裝東西,又忘記自己還有客人了,對他們的聲音也是充耳不聞,直到後來間壁那邊爆發了一陣特別響亮的喧鬧聲,才提醒了她。拉拉這時想到,喝醉酒的人總是喜歡竭力模仿醉漢,顯出那種既俗氣又有意誇張的更厲害的酸態。

這時,從敞開的窗子傳來院子里一個特別的聲音,引起她的注意。拉拉撩開窗簾探出身子去。

一匹拴著絆腿繩的馬正在院子里一瓶一顛地跳著。這匹不知是誰家的馬可能走錯了路,走到這個院子里來了。天色已近黎明,不過離日出還早。仿佛沉睡的閱無人跡的城市籠罩在清晨淡紫色的寒氣中。拉拉閉上了眼睛。這陣異乎尋常的馬蹄聲,把她帶到遙遠的迷人的鄉村里去。

樓下響起了門鈴聲。拉拉側耳細聽。有人從餐桌邊走去開門。來的是娜佳!拉拉忙不迭地向她跑過去。娜佳是直接從車站來的,她是那么鮮嫩迷人,渾身似乎散發著杜普梁卡的鈴蘭花的芳香。這一對朋友站在那里說不出話來,只是放聲大哭,緊緊擁抱,幾乎都讓對方喘不過氣來。

娜佳結拉拉帶來了全家的祝賀、送別的話和父母贈送的貴重禮品。她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個用紙包著的首飾匣,打開裹著的紙,掀起蓋子,遞給拉拉一串精美出奇的項鏈。

響起了一片驚嘆聲。一個已經有些清醒的醉漢說:「這是玫瑰紅的風信子石。沒錯兒,紫色的,你們說是不是?這可是不亞於鑽石呀。」

可是娜佳分辯說,這是帶黃色的寶石。

拉拉讓她坐在自己身邊的座位上,把項鏈放在自己的餐具旁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放在紫色襯墊上的寶石光華奪目,煙娼生輝,有時像流動的水珠,有時又像一串纖巧的葡萄。

桌邊有的人醉意已經慢慢消失了。因為娜佳人席,酒醒過來的人又喝了起來。大家很快也把娜佳灌醉了。

沒過多久,整個屋子里的人都沉入了夢鄉。多數人第二天還要到車站送行,所以留下來過夜。一半人隨便往一個角落里一倒便打起鼾來。拉拉自己也不記得怎么和衣躺在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的伊拉·拉果金娜的身邊。

耳邊一陣很響的說話聲把拉拉驚醒了。這是從街上到院子里來找那匹走失的馬的陌生人的聲音。拉拉睜開眼睛一看,覺得很奇怪——帕沙可真是閑不住,那么大的個子站在屋子當中沒完沒了地翻騰什么呢?這時,被當成是帕沙的那個人朝拉拉轉過身來,她才看清不是帕沙,而是滿臉麻子、從鬢角到下巴有一道傷疤的人。她明白了,這是賊溜進屋里來了,於是想喊叫,可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突然她想起了項鏈,悄悄地用手肘支起身子往餐桌上看了看。

項鏈就放在一堆面包屑和吃剩下的夾心糖中間,這個遲鈍的壞家伙在杯盤狼藉的桌面上沒有發現它,光是拿那些已經疊好的被單和衣服,把收拾整齊的行裝弄得一塌糊塗。拉拉的酸意還沒有完全消失,看不清當時的情況,只是特別可惜整理東西費的功夫。她氣得想喊叫,可還是張不開口。她就用膝蓋使勁頂了一下睡在身邊的伊拉·拉果金娜的心口。隨著伊拉·拉果金娜疼得變了嗓音的一聲喊叫,拉拉也嚷了出來。小偷扔下裹著衣物的包袱,慌慌張張地從屋里跑出去。跳起來的幾個男人好不容易弄清出了什么事之後,跑出去追趕,可是賊早已無影無蹤了。

這場慌亂和事後的議論,成了大家都得起床的信號。拉拉剩下的~點點酒意已經完全消失了。不管大家怎么要求讓他們再睡一會兒,躺一躺,拉拉堅決讓他們都起來,然後很快給他們煮了咖啡喝,請大家都回家去,等到開車前在車站見面。

客人散去以後,拉拉就忙了起來。她麻利地收拾好一個個行李袋,把枕頭塞進去,扎緊帶子,央求帕沙和女看門人千萬別幫忙,免得礙她的事。

一切都及時准備停當了。安季波夫夫婦一點也沒有耽誤。仿佛同送行的人手中搖動帽子的動作相配合,火車徐徐開動了。當人們不再揮手並從遠處第三次向他們喊叫的時候(可能喊的是「烏拉!」),火車加快了速度。

一連三天都是壞天氣。這是戰爭開始後的第二個秋天。第一年取得戰績過後,情況開始不利。集結在喀爾巴吁山一線的布魯西洛夫的第八軍,本來准備翻過山口突入匈牙利,結果卻是隨全線後退而後撤。我軍讓出了戰事開頭幾個月占領的加里奇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