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部分(1 / 2)

日瓦戈醫生 未知 6279 字 2021-02-13

她一下子明白過來了,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不善於揣摩細節的她,這次卻抓住了要害。她猜到帕圖利亞大概誤解了她對他的態度。他不了解她對他永生永世傾注的脈脈溫情中摻雜著的母性的感情,他也想象不到這樣的愛情是超出一般女人所能給予的。

像挨了打的人一樣,她咬緊嘴唇,把一切都深藏在心中,一言不發,默默地咽下淚水,開始為丈夫准備上路的行裝。

他走了以後,拉拉仿佛覺得全城都變得靜悄悄的,連天上飛的烏鴉都稀少了。「太太,太太。」瑪爾富特卡得不到回答他呼喚她。「媽媽,媽媽。」卡堅卡沒完沒了地叫著,扯她的衣袖。這是她生活當中最沉重的打擊,她那最美好、最光明的希望破滅了。

從西伯利亞來的信件中,拉拉可以知道丈夫的一切情況。他很快就清醒了,十分想念妻子和女兒。幾個月以後,帕維爾·帕夫洛維奇獲得准尉軍銜,提前畢了業,而且出乎意料地被派往一個作戰的軍里服役。在緊急奉調的途中,他從很遠的地方繞過尤里亞金,在莫斯科也沒有來得及和任何人見面。

他開始從前線寄信來,已經不像在鄂木斯克軍校時那樣傷感,而是寫得頗有生氣了。安季波夫很希望能有所表現,為的是作為對一次軍功的獎勵或者是因為受點輕傷,就可以獲得一次回家探親的假期。確是出現了這種機會。就在後來被叫作布魯西洛夫戰役而出了名的那次突破之後,這個軍轉入了進攻。安季波夫的信收不到了。開始,這並沒有使拉拉感到不安。她覺得帕沙一時沒有消息是因為軍事行動正在展開,行軍途中不可能寫信。

到了秋天,這個軍的行動暫時停止。部隊開始構築陣地。可是安季波夫依然沓無音信。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開始擔心,就設法打聽,先是在尤里亞金當地,之後就通過莫斯科的郵局,並且按帕沙所在部隊先前的作戰地址往前線寫信。到處都不知道消息,得木到答復。

正像縣里許多善心的太太們一樣,從戰爭一開始,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就在尤里亞金縣醫院擴建成的陸軍醫院里盡自己的力量服務。

如今她十分認真地學習醫務方面的基本知識,而且已經通過了醫院里取得護士資格的考試。

她以護土的身份向學校請了半年的假,把尤里亞金的房子托付給瑪爾富特卡照管,就帶著卡堅卡到莫斯科去了。在那兒她把女兒安置在莉帕奇卡家里,她丈夫弗里津丹柯是德國籍,已經和其他平民俘虜一起被拘禁在烏發。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已經確信這種遠距離的尋找是不會有結果的,就決定直接到帕沙參戰的地方去。她抱著這個目的,在經過里斯基市駛向匈牙利邊境梅佐一拉勃爾的一列救護火車上當了一名護士。帕沙發出最後一封信的地方,就叫這個名字。

一列救護火車向師司令部前線駐地開來。這是由塔季揚娜傷員救援會贊助者出資裝備起來的。在這一長列由許多短小而難看的加溫車組成的列車上,有一節頭等車廂,里面坐著從莫斯科來的客人——社會活動家,他們帶著贈給士兵和軍官們的禮物。戈爾東也在他們當中。他聽說,他童年時代的朋友日瓦戈所在的師部醫院就設在不遠的一個村子里。

戈爾東取得了在前線附近活動的許可,拿到了通行證,於是搭了一輛朝那個方向去的軍用四輪大車,就出發去看望朋友了。

馬車夫木是白俄羅斯人就是立陶宛人,俄語講不好。由於擔心敵人的好細摘的偵察活動,所以談的話不外乎是事先可以猜得出的那些規定的內容。這種十分做作的談話激發不起談興。一路上,大部分時間坐車的和駕車的都默木作聲。

在那習慣於調動整個軍的行動、動輒以幾百俄里的距離來計算行程的司令部里,大家都肯定地說,這個村子就在附近二十或二十五俄里的地方。

整個路途中,從前進方向左側的地平線上傳來不懷善意的沉悶的轟響。戈爾東有生以來不曾經歷過地震,可是他能夠斷定,遠處這種依稀可辨的敵人大炮凜然的悶響完全可以和火山造成的地下震動和轟鳴媲美。暮色蒼茫的時候,那個方向的天際出現了不斷閃動的火光,直到黎明。

馬車夫載著戈爾東經過了許多被毀的村庄,其中一部分已經圓無人跡,另一些地方的村民都躲在很深的地窖里。這樣的村落看上去只見一堆堆的垃圾和碎土丘,但卻整齊地排成一行,好像當初的房屋一樣。在這些被戰火夷平的村庄里,有如置身於寸草木生的沙漠中,從這一頭可以一直望到那一頭。那些劫後余生的老年婦女,每人都在自己的廢墟中間搜挖著,翻撥著灰燼,不停地把一些東西收藏起來,似乎周圍還是牆壁,所以外人看不見她們。她們迎送戈爾東的目光似乎是在探詢:這世界什么時候才能清醒過來,什么時候才能過上安定而有秩序的生活?

深夜,這兩個駕車趕路的人迎面碰上了一個偵察班。於是命令他們從這條大路上退回,再從鄉間的小道繞過這里。馬車夫不認識那條新路。他們毫無頭緒地亂走了兩個小時,天亮前來到了一個村子,它的名字正是戈爾東想要找的那個。可是村子里根本沒聽說過這個師部醫院。後來很快就弄清楚了,這個區有兩個同名的村子,那個村子才是他們要找的。大清早他們到達了目的地。當戈爾東經過散發出一股葯用除蟲菊粉和碘酒氣味的村口的時候,他心里想的是不在日瓦戈這里過夜,只停留一個白天,晚上趕回火車站去找留在那里的同伴們。但是,情況使他滯留了一個多星期。

這些日子,戰線有所移動,發生了一些突然的變化。在戈爾東抵達這個村子以前,我方一個兵團的部分兵力進攻得手,突破了敵人固守的陣地。突擊隊一面擴大戰果,一面向對方縱深挺進。跟著它擴大突破口的輔助部隊,漸漸落在先頭部隊的後面。結果出現了人員被俘的事。就是在這樣的形勢之下,安季波夫准尉在損失了半個連的士兵以後也被俘了。

關於他,有各種各樣矛盾的說法。大家都認為他是被土埋在一個彈坑里,已經死了。按照他同一個團的熟人加利烏林少尉的話來說,好像是在觀察所從望遠鏡里親眼看到了安季波夫率領自己的士兵進攻時陣亡了。

加利烏林眼前出現的是突擊部隊已經習以為常的場面。他們的任務是以接近跑步的速度通過兩軍之間的一片田野,那里漫生著迎風搖曳的干艾蒿和紋絲不動的挺拔的刺薊草。突擊隊應該以勇猛的動作迫使對方短兵相接,或者使用集束手榴彈把固守戰壕的奧地利人就地消滅。這片田野似乎也在奔跑,一眼望不到頭。腳下踏過的像是松軟的沼澤一樣的地面。准尉開始在前面,隨後忽前忽後地和士兵跑在一起。他揮動舉在頭上的手槍,嘴張得不能再大地喊著「烏拉」,可是他這喊聲無論是自己還是周圍跑著的士兵都聽不見。按照准確的間隔,跑動的人一會)l卧倒,一會兒又猛然站起來重新喊叫著繼續向前沖去。每一次和他們一起前進,總有幾個中彈的人,就像被砍伐的高高的樹木一樣,整個身子異樣地倒下去,再也站立不起來。

「超越了目標。給炮隊打電話,」不安的加利烏林向站在身旁的炮兵軍官說,「嗅,不。他們干得木錯,是在延伸火力。」

這時,突擊隊已經接近了敵人。炮火停止了。在突然到來的一片寂靜中,站在觀察所里的人,心跳明顯加快了,仿佛同安季波夫一起身臨其境,領著大家沖到奧地利人的避彈壕跟前,接著就該讓機智和勇敢大顯身手了。就在這一瞬間,前面接連炸開了兩顆十六時的德國炮彈。兩股黑色的煙柱遮住了一切。「真主保佑!完了!全完了!」加利烏林顫動著發白的嘴唇喃喃自語,認為准尉和他的士兵都已陣亡。第三發炮彈就落在觀察所旁邊。大家都把身子彎向地面,急忙從里邊撤到遠一些的地方去。

加利烏林和安季波夫曾住在一個掩蔽所里。團里覺得他被打死,不會回來了,於是就委托了解安季波夫的加利烏林保存他的遺物,以便日後轉交給死者的妻子。在安季波夫留下來的東西當中,有許多張妻子的照片。

志願入伍的加利烏林不久前提升為准尉,原先是個機械師,是季韋爾辛那個院子的守門人吉馬澤特金的兒子。早先他是個鉗工學徒,常常受工長胡多列耶夫毒打,他能有出頭之日,還得算是過去這位虐待徒弟的人的功勞。

當上准尉以後,加利烏林並非出於本人的志願,不知為什么被派到一個後方衛戍部隊所在的氣候溫和、偏遠幽靜的地方。他在那地指揮一隊半殘廢的士兵,每天早上由那些差不多同樣衰弱的老教官對他們進行那已經忘記的隊列c練。除此而外,加利烏林還要檢查他們是不是准確地在兵站倉庫布置了哨位。生活是無憂無慮的,因為上級對他再沒有更多的要求。突然之間,他非常熟悉的彼得·胡多列耶夫,隨著一批從年限很長的後備役軍人和莫斯科入伍的士兵當中補充來的人員一起,也來到了。

「啊,咱們是老熟人了!」加利烏林臉色y沉地冷笑著說了一句。「是,准尉大人。」胡多列耶夫回答,立正敬了個禮。

事情並沒有如此簡單地了結。就在第一次出現隊列疏忽的時候,准尉對他大聲斥責,而當他覺得士兵行禮時不直接望著他,卻望著旁處時,就舉手打了他幾個嘴巴,並命令送到禁閉室關押四十八小時。

如今,加利烏林的一舉一動都帶著要算老賬的味道。在g棒體現的隸屬關系之下,這種報復的方式簡直就是一場只贏不輸的游戲,未免不夠高尚。究竟該怎么辦?兩個人已經不可能繼續留在一個地方。可是除了送到懲罰營以外,一個軍官又能用什么借口把一個士兵從規定的服役部隊改派到別的地方去呢?從另一方面來說,加利烏林自己能提出什么理由要求調動呢?於是,以後方衛戍勤務過於單調和無所作為為理由,他被批准調往前線。這就使他贏得了一個良好的表現,而且不久以後在另一樁事情上他又顯露了自己另一方面的才能,說明他是個出色的軍官,因此很快就被提升為少尉。

早在季韋爾辛家里的時候,加利烏林就認識了安季波夫。一九o五年,帕沙·安季波夫有半年的時間住在季韋爾辛家里。那時候尤蘇普卡就常去找他,過節的時候在一起玩耍,當時也有一兩次在他那里見到過拉拉。從那以後就沒有再聽說過他們兩人的情況。當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從尤里亞金來到他們團以後,這位老朋友身上發生的變化很使加利烏林吃驚。過去像姑娘似的靦腆、愛整潔達到了可笑程度而又很調皮的一個人,如今成了一個神經質的、知測良廣博而又鄙視一切的憂郁的人。他聰明,勇敢,沉默寡言,好嘲笑人。有時,加利烏林望他一眼就樂意發誓說,在安季波夫深沉的目光里,仿佛在一扇窗的深處還有他的另~個化身,似乎可以看到藏在他心中的思想,他對女兒的思念,他妻子的面龐。安季波夫幾乎是神話當中著魔的人物。可是突然之間這個人消失了,加利烏林手中剩下的只是安季波夫的一些證件和照片,以及他身上發生的變化的秘密。

拉拉的查詢或遲或早都會追尋到加利烏林這里。他已經准備好了對她的回答。然而正是事情剛剛發生不久時,他沒有勇氣把實情原原本本地說出。他希望先讓她對即將承受的打擊有所准備。因此,他准備寫給她的一封經過仔細考慮的信就拖了下來,可是現在,他卻不知道該把給她的信往什么地方投遞了。

「怎么樣?今天有馬嗎?」當日瓦戈醫生中午回到他們住的這間小屋子吃飯的時候,戈爾東問道。

「哪兒來的馬呀!現在是前進不能,後退無路,你還要到哪兒去?周圍的情況完全弄不清楚。任何人都說不出所以然來。在南邊的幾個地方,我軍迂回過去,或許突破了德軍防線。不過聽說我們也有幾支分散的隊伍也落到了敵人口袋里。在北邊,德國人已經渡過了一向認為在這一段不能越過的斯文塔河。這是一支騎兵部隊,人數相當一個軍團。他們正在破壞鐵路,摧毀倉庫,而且據我看還正在對我軍形成包圍圈。你看,就是這個形勢。可你還在說什么馬。好吧,卡爾片柯,快點開飯,動作麻利點兒。咱們今天吃什么?啊,牛蹄,太妙啦。」

衛生隊、醫院和其余的師屬單位都分散在這個奇跡般保存下來的村子里。村里那些仿照西方樣式在牆上裝有許多雙扇窗戶的房屋,一所也沒有毀壞。

正是暗和的秋季。金色的秋天最後幾個溫暖晴朗的日子就快過去了。中午,醫生和軍官們都開了窗子,撲打著那些在窗台上和低矮的屋頂婊糊紙上成群爬著的蒼蠅,解開制服和軍便服的扣子,滿頭大汗地喝著熱湯或者茶;晚上,他們還要蹲在爐門前把點不著的濕柴下面快要熄滅的炭火吹旺,一面被煙熏得眼睛流淚,一面罵著不會生爐子的勤務兵。

這是個安靜的夜晚。戈爾東和日瓦戈面對面躺在相對的兩側牆邊的長木凳上。他們中間是一張吃飯用的桌子,另一面是一扇從這頭直通到那一頭的長條形的窗子。屋里爐子燒得挺熱,抽煙抽得霧氣騰騰。他們把長廖兩頭的氣窗打開,呼吸著在玻璃上蒙了一層哈氣的秋夜里清新的空氣。

他們仍是按著這些日子白天和晚上的習慣談話。像往常一樣,前線那邊的地平線上閃耀著淡紫色的火光。每當這種一分鍾也不停的均勻的s擊聲中落進幾響低沉的、每一次都聽得清清楚楚的、有分量的打擊聲的時候,地面似乎都被移動了,又像是遠處有人在地板上略微向一旁移動沉重的鐵皮箱似的。這時,為了表示對這種聲音的尊重,日瓦戈暫時把談話停止一會兒,然後說:「這是德國人的十六時的大炮,六十普特重的大家伙。」接著想繼續無前的談話,可是又忘了剛才說的是什么。

「村子里好像總有一股什么氣味?」戈爾東問了一句。「頭一天我就發現了。有點兒甜膩膩的討厭的氣味。好像老鼠的氣味。」

「我知道你說的是什么。那是大麻。這兒有不少大麻田。大麻本身就散發出一種使人很難受的爛果子的氣味。另外,在作戰地區還把敵人的死屍扔到大麻田里,日子長了沒人發現就腐爛了。這一帶到處都有屍體氣味是很自然的。又是大炮,你聽到了嗎?」

這些日子,他們幾乎把世界上的事都談遍了。戈爾東完全了解自己這位朋友對戰爭、對當代形勢的看法。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向他講了自己是多么難於習慣這種一定要相互消滅的血腥的邏輯,而且不忍心去看那些受傷的人,特別是可怕的現代的戰場的創傷,也更難於習慣那些被最新的戰爭技術變成一堆丑陋不堪的r塊的殘存下來的畸形人。

戈爾東每天都陪著日瓦戈出去,所以也親眼看見了一些情況。當然,他也意識到,無所事事地從旁看著別人表現的英勇行為,看著人家如何以非人的力量戰勝可怕的死亡,並為此付出多么大的犧牲,冒多么大的風險,是很不道德的。可是,對這些只能發出幾聲無能為力、毫不起作用的嘆息,他覺得也沒有絲毫高尚的意味。他認為,待人接物要適合現實生活為你安排的環境,要誠實而自然。

有一次到西邊離火線很近的戰地包扎所的紅十字支隊去,這時候他就親身體驗到有些傷員的模樣確實可以使人暈倒。

他們來到一半已經被炮火轟倒了的大森林中間的空地上。在被毀壞和踐踏過的灌木叢里,頭朝下躺著幾輛被打壞的炮車。有一棵樹上掛著一匹戰馬。遠處可以看到有一幢林務所的木頭房子,房頂被掀去了半邊。包扎所就設在林務所辦公室和林子中間的兩座灰色大帳篷里。兩座帳篷搭在經過林務所的那條路的兩邊。

「把你帶來可真沒有必要,」日瓦戈說道,「差不多緊挨著戰壕,離這兒只有一里半或者兩里,可是咱們的炮隊就在那邊,在林子後頭。你聽聽,這是什么聲音?別硬充英雄好漢了,我不相信你是好漢。你現在准保嚇得要死,這很自然。情況每分鍾都可能變化。這里會落炮彈的。」

在林中道路兩旁,一些滿身塵土、疲憊不堪的年輕士兵叉開穿著沉重的皮靴的兩腿躺在地上,有的面朝下,有的面朝上,軍服上衣的前胸和肩腫骨部分都被汗濕透了。這是嚴重減員的一個班剩下來的人。他們從接連三天三夜的戰斗中撤下來,到後方稍微休息一下。士兵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像石頭一樣,連笑一笑和說幾句下流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當樹林深處的路上響起了急速跑來的馬車聲音的時候,他們連頭都沒有回。這是幾輛沒有彈簧的雙輪輕便馬車,向上顛動著急駛過來,給包扎所送來了傷員,把這些木走運的人的骨頭架子差不多都顛散了,五臟六腑都要翻個個兒。包扎所只能作些簡單處理,很快打上綳帶,有些特別緊急的也只能作些簡單的手術。這些傷員都是半小時以前炮火稍停的時候,從塹壕前面的開闊地上運下來的,數量多得嚇人,其中半數以上昏迷不醒。

把他們運到辦公室門廊前的時候,衛生員帶著擔架從屋子里出來開始卸車。一個護士用一只手從下邊撩開帳篷的底邊兒,向外觀望。現在不是她值班,閑著沒事。帳篷後面的樹林里有兩個人在大聲爭吵。蒼翠高大的樹木用很響的回聲把爭吵的余音傳播開來,不過具體的話卻聽不清。傷員運到的時候,爭吵的兩個人從樹林里來到路上,朝辦公室走去。那個怒沖沖的年輕軍官朝醫療分遣隊的醫生不住地叫嚷,一定要從他那里打聽到原先駐扎在樹林里的炮兵輜重隊轉移到哪里去了。醫生什么也不知道,因為這和他毫無關系。醫生請那位軍官等一等,不要喊叫,傷員已經運到了,他有事情要做。可是軍官仍舊不肯罷休,把紅十字會、炮兵機關和世界上的一切都大罵一通。日瓦龍來到醫生跟前,兩個人寒暄過後,就沿台階進入林務所。那個軍官帶點動靶人的口音繼續在罵,一邊解下拴在樹上的馬,跳上馬背往樹林深處跑去了。那個護士一直在看著。

突然,她的臉嚇得變了樣子。

「你們要干什么?是不是發瘋了?」她朝兩個不用人扶、自己走在擔架中間往包扎所去的輕傷員喊著,一面從帳篷里跑出來,直奔路上追了過去。

擔架上抬著一個傷勢特別嚇人、血r模糊的不幸者。一塊炸開的炮彈殼碎片把他的臉炸得不成樣子,嘴唇、舌頭成了一團血醬,可是人還沒死,那塊彈片牢牢地卡在削掉了面頰的那個部位的頜骨縫里。這個重傷員發出輕微的、斷續的呻吟,完全不像是人的聲音,聽到的人都會覺得這是在請求盡快了結他,解除這不可想象的拖長的痛苦。

護土仿佛看出,旁邊走著的兩個輕傷員在這種呻吟聲的影響下,正准備徒手從這人的面頰上把那塊可怕的鐵片拔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