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部分(2 / 2)

日瓦戈醫生 未知 6213 字 2021-02-13

我不會超過我所講過的東西,我不想宣揚論爾斯泰的平民化和返朴歸真的思想,我也不想在農業問題上修正社會主義。我只想弄清楚事實,而不是把我偶然的命運視為常規。我們的例子是有爭議的,不宜由此而作出結論。我們的經濟屬於另一類型的組合。只有蔬菜和土豆,我們經濟中的一小部分——是我們自己生產的。其余的一切都有其他的來源。

我們使用土地是不合法的。我們違背國家政權制定的核算,擅自使用土地。我們到林中砍伐木材,更是不可原諒的盜竊行為,因為我們是盜竊國家的——先前是克呂格爾的財產。米庫利欽縱容並庇護了我們,他們過著差不多同樣方式的生活。遠離城市的地理位置救了我們,幸運得很,城里對於我們干的勾當暫時還一無所知。

我放棄了行醫,對我是醫生這件事諱莫如深,因為不想限制自己的自由。可總會有那么一位住在老遠地方的善良的人,打聽出瓦雷金話來了一位醫生,便趕上三十來里路,到這兒來找我看病。這個帶著母j,那個帶著j蛋,第三個帶著黃油或者別的東西。我不管怎么對他們說不收報酬,可仍然無法拒絕他們的東西,因為他們不相信看病不要報酬。這樣,行醫也有些收入,但我們和米庫利欽一家的主要支柱還是桑傑維亞托夫。

我簡直猜不透,這個人身上包含著多少相互矛盾的東西。他真心擁護革命,並且完全沒辜負尤里亞金市蘇維埃對他的依賴。他憑借手中強大的權力,可以輕而易舉地征用瓦雷金諾的木材,把它們運走,甚至用不著對我們和米庫利欽家說一聲,而我們也一點奈何他不得。另一方面,要是他樂意盜竊國家資財,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把d袋裝滿,也不會有人出來吭一聲。沒有人可以同他分肥,他也用不著向任何人送人情。那又是什么促使他照顧我們,幫助米庫利欽一家,支援區里所有的人,比如,托爾法納亞車站的站長呢?他整天東奔西跑,老給我們送點什么東西來;他談論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和《共產黨宣言》來同樣津津有味,而且我覺得,如果他不把生活毫無必要地弄得如此復雜和失調,他准會活活悶死。幾天之後醫生又寫道:

我們搬進老宅子後面那兩間木頭房子里。這兩間房子在安娜·伊萬諾夫娜小的時候是克呂格爾指派給特殊用人——家庭裁縫、女管家和已經干不了活的保姆住的。

這個角落已經破舊不堪了。我們很快就把它修理好了。我們在行家的幫助下改修好了連著兩間屋子的爐子。現在,改修過的煙道,散發出的熱氣更多一些。

在曾經是花園的地方,先前地面上的痕跡已經淹沒在到處生長著的新植物下面了。現在是冬天,周圍的一切都已死亡,活的東西再也遮掩不住死的東西,被雪掩埋住的過去的面貌,便較為清晰地顯露出來。

我們的運氣還算不錯。今年秋天干燥、暖和。我們來得及在雨季和嚴寒到來之前把土豆挖出來。除了還清米庫利欽的之外,我們還收獲了二十袋土豆。所有的土豆都收藏在地窖中最大的糧囤里。上面,地面上,蓋了一層干草和幾條破被子。東尼任脆的兩桶黃瓜也放進地窖里,還有兩桶她漬的酸白菜。新鮮的卷。心菜一對對地系在一起掛在房梁上。准備過冬的胡蘿卜埋在干沙子里。沙子里還埋著收獲得相當多的蘿卜甜菜、蕪青,而閣樓上還堆放著不少豌豆和青豆。草棚里存放的柴火夠燒到明年春天。我喜歡在清晨時分或冬日黃昏,手里舉著一盞微弱得馬上就要熄滅的燈,去揭開地窖的小門。門剛一打開,一股根j、泥土和雪的溫暖氣息便撲面而來。

當你走出草棚的時候天尚未破曉。門吱地響了一聲,你不由得打個噴嚏,或者不過是雪在腳下發出的咯吱聲,而從遠處菜畦里,從豎立在積雪上面的白菜j下,突然跳出幾只野兔,急忙向四外逃竄,在周圍的雪地上留下縱橫交錯的寬大的足跡。附近的拘一條接一條叫起來,狂叫了好半天。最後的幾只公j剛才已經啼過,現在不啼了。天已微微發白。

除了野兔的足跡外,在一望無際的覆蓋著白雪的平原上,還有山貓穿過的足跡,一個坑接著一個坑,像一條條穿起來的線,印在雪地上。山貓走路跟貓一樣,腳掌一個接著一個,並且像人們所說的那樣,一夜能走好幾俄里。

人們為了捕捉山貓挖掘了陷附,這兒管陷阱叫捕獸坑。可是掉進去的不是山貓而是灰兔,等到把它們從陷階里取出來的時候,都凍得硬邦邦,快讓雪埋住了。

剛來的時候,春天和夏天是很艱難的。我們累得一點勁兒也沒有了。現在,冬天晚上,我們就可以休息了。還得感謝供給我煤油的安菲姆,使我什1能夠圍著煤油燈坐在一起。女人們縫紉或者編織,我同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出聲地讀書。生著了爐子,我作為一個公認的管爐子的好手,負責看管爐子。我要及時關上風門,以免放走熱氣。要是有塊沒燒透的木頭壓住火,我就把它取出來,夾起這塊冒著煙的木塊跑出屋門,朝雪地里使勁往外一扔。它像一個火星迸s的火炬從空中飛過,照亮了沉睡的黑糊糊的花園以及銀白色的四角形的草地。木塊發出吱吱的聲音,落進雪堆里,熄滅了。

我們一遍遍地閱讀《戰爭與和平人《葉南根尼·奧涅金》和其他史詩,我們閱讀斯湯達爾的《紅與黑》和狄更斯的《雙城記》的俄譯本,還有克萊斯詩的短篇小說。春天臨近的時候醫生寫道:

我覺得東尼娘懷孕了。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她。她不相信我的話,可我對此毫不懷疑。在不容置疑的症候出現之前,不易察覺的先期征兆是騙不了我的。

女人的臉發生了變化。不能說她變得難看了。但先前完全置於她控制之下的外表,現在脫離了她的監督。她受到她所孕育的未來的支配,而她已經不再是她本人了。這種擺脫她的控制的女人外表便具有一種生理上恫然若失的形態。處在這種形態中,她的臉失去了光澤,皮膚變得粗糙,眼晴並不像她所希望的那樣放出異樣的光彩;仿佛她管不了這一切,只好聽其自然了。

我同東尼婭從未疏遠過。而這辛勞的一年使我們更加親密了。我注意到她是何等麻利、強健和耐勞,又多么會安排活計呀,在兩種活計交替的時候她盡量不浪費時間。

我總覺得,每次受孕都是貞潔的,在這條與聖母有關的教義中,表達出母性的共同觀念。

但是每個女人生產的時候,都會產生孤獨、被遺棄和只剩下自己獨自一人的感覺。在這緊要關頭,男人如此無用,仿佛他從未有過,一切都是從天而降似的。

女人自己繁殖後代,自己退居到生存的次要地位,那兒比較安靜,可以平安地放一只搖籃。她獨自一人在默默的謙卑中哺育孩子,把他撫養大。

人們乞求聖母:「為兒子和你的上帝用心祈禱。」人們向她的口中注入了聖詩的篇章:「我。心尊主為大,我錄以上帝我的救主為樂。因為他顧念他的使女的卑微,從今以後,萬代稱我有福。」她這是說她的嬰兒,他將使她變得偉大(「那有權能的為我成就大事」),他是她的榮耀。每個女人都能這樣說。她的上帝就在孩子身上。偉人的母親們一定熟悉這種感覺。不過,所有的母親無一例外地都是偉人的母親——以後生活欺騙了她們並不是她們的過錯。

我們一遍又一遍地閱讀《葉甫根尼·奧涅金})和其他史詩。安菲姆昨天來了,帶來不少禮物。我們大飽口福,點亮了煤油燈,沒完沒了地談藝術。

我早就有過這樣的看法,藝術不是范疇的稱謂,也不是包羅無數概念以及由此派生出的各種現象的領域的稱謂,恰恰相反,它是狹窄而集中的東西。作為構成藝術作品原則的標志,它是作品中所運用的力量或者詳盡分析過的真理的稱謂。我從來不把藝術看作形式的對象或它的一個方面,而寧願把它看成隱匿在內容中的神秘部分。這對我就像白天一樣明確,我全身都感到這一點,可是怎樣表達和形成這種觀點呢?

作品能以各種方式說話。題材啦、論點啦,情節啦,人物啦。但它們主要是以存在於其中的藝術說話。存在於《罪與罰》書頁上的藝術,比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罪行更能震撼人j心。

原始藝術,埃及藝術,希臘藝術,還有我們的藝術,這大約在幾千年之間仍是同一個藝術,唯一存在的藝術。這是某種思想,對生活的某種確認,一種由於無所不包而難以劃分為個別詞句的見解。如果這種見解有哪怕一丁點兒摻入某種更為復雜的混合作,藝術的成分便會壓倒其余部分的意義,成為被描寫對象的本質、靈魂和基礎。

輕微感冒,咳嗽,大概還有低燒。喉頭那兒整天憋氣,嗓子里堵著一塊東西。我的情況糟糕了。這是大動脈在作怪。從我可憐的媽媽那兒遺傳來的最初征兆,她一生都患有心臟病。難道這是真的嗎?這么早?這么說,我將不久於人世了。

屋里有一股輕微的木炭味,還有熨衣服的味道。她們在熨東西,不時從燒得不旺的爐子里取出一塊散發出熱氣的燃燒著的木炭,放入蓋子像牙齒似的上下打戰的烤熨斗里。這使我想起了什么?記不起來了。身體不好,太健忘啦。

為了慶祝安菲姆給我們帶來上等的肥皂,我們來了個大掃除,舒羅奇卡也兩天無人看管,我寫日記的時候,他鑽到桌子底下,坐在兩條桌腿之間的橫檔上,模仿每次來時都帶他坐雪橇的安菲姆,也裝著帶我坐雪橇。

等病好了一定到城里去一趟,讀一讀本地區民族志和歷史方面的著作。別人都對我說,這里有幾個相當不壞的圖書館,接受過好幾個人的重要捐贈。真想寫東西。得抓緊啦。要不,一晃眼春天就到了。到那時候就沒工夫讀書和寫東西了。

頭疼得越來越厲害。睡不好覺。我做了一個雜亂的夢,那種一醒馬上就忘的夢。夢忘得干干凈凈,意識里只留下驚醒的原因。一個女人的聲音把我驚醒,我在夢中聽到空中響徹她的聲音。我記住了這個聲音,在記憶中復現它,挨個兒回想我所熟悉的女人,想找出具有這種渾厚、低沉和圓潤嗓音的人。她們當中誰也沒有這種嗓音。我想,也許我對東尼婭太習慣了,所以我的聽覺對她遲鈍了。我設法忘記她是我的妻子,把她的形象置於足以闡明真理的距離之內。不,這也不是她的聲音。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現在也解釋不清。

順便說到做夢。通常都認為,白天什么給你印象最深,夜里就會夢見什么。可是,我的觀察恰恰相反。

我不止一次注意到,正是白天恍惚看到的東西,不明確的思想,脫口而出而又不引人注意的話,夜間便化為具體的形象返回腦子里來,變成夢的主題,仿佛特意前來償還白天對它們的怠慢似的。

晴朗的寒夜。有形的東西顯得特別真切和完整。大地、空氣、月亮和星星都凝聚在一起,被嚴寒凍結在一起了。樹影橫投在林yd上,現出清晰的黑印,仿佛雕成了凸形。總覺得各處老有黑影從小路上掠過。大星星掛在林中枝葉當中,宛如一盞盞藍色的雲母燈籠。小的則有如點綴著夏天草地的野菊,綴滿整個天空。

每天晚上繼續談論普希金。分析第一卷中皇村中學時代的詩。詩的韻律多么重要啊!

在充滿長詩句的詩歌中,阿爾扎瑪斯是少年虛榮。心的頂點,想不落在成人後面,用神話故事、誇張的描寫、故意裝出的道德敗壞、縱情歡樂和思維過早成熟來蒙騙叔叔。

幾乎從模仿奧西揚或帕爾尼起,或者從《皇村回憶》起,年輕人忽然找到像樹。城》或《致姐妹臧晚期在基什尼奧夫寫的《獻給我的墨水瓶》中的短詩句,以及《致尤金》中的韻律,未來的普希金在少年身上蘇醒了。

陽光和空氣、生活的喧囂、物品和本質沖進詩歌之中,仿佛從大街上穿過窗戶沖進屋里。外部世界的物體、日常生活的用品和名詞擠壓著占據了詩行,把語言中語意含混的部分擠了出去。物體,物體,物體在詩的邊緣排成押韻的行列。

後來變得十分著名的普希金四步韻腳,仿佛成了俄國生活的測量單位和它的標尺,似乎四步韻腳是從整個俄羅斯的存在上剝制下來的,就像畫出腳樣裁制皮靴的皮子,報出手套尺碼尋找戴得合適的手。

稍後,俄語的節奏,俄國人說話的腔調,也表現在涅克拉索夫的三步韻腳詩歌里和涅克拉索夫揚抑格的韻律中。

我多想在履行職務的同時,即農業勞動或行醫的同時,醞釀具有永恆價值的東西,寫一部科學著作或藝術作品啊。

每個人生來都同浮士德一樣,渴望擁抱一切、感受一切和表達一切。前人和今人的錯誤促使浮士德成為學者。科學遵循摒棄的法則進展,推翻占統治地位的謬誤和虛假的理論。

大師們富有感染力的榜樣促使浮士德成為藝術家。藝術遵循吸引的法則進展,模仿和崇拜心愛的主題。

什么東西妨礙我任職、行醫和寫作呢?我想並非窮困和流浪,並非生活的不穩定和變化無常,而是到處盛行的說空話和大話的風氣,諸如這類的話:未來的黎明,建立新世界,人類的火炬。剛聽到這些話時,你會覺得想像力多么開闊和豐富!可實際上卻是由於缺乏才能而賣弄詞藻。

只有觸及過天才之手的平凡事物才是神奇的。在這方面,普希金是最好的例子。他是如何贊美誠實的勞動、職責和日常生活習俗呀!可是今天在我們這兒,『小市民』和『居民』都帶有責備的意味。《家譜》中的詩行已經預言過這種指責了:

我是小市民,我是小市民。在《奧涅金的旅行》中又寫道:壬。今我的理想是家庭主婦,我的願望是平靜的生活,還有一大沙鍋湯。

在所有俄國人的氣質中,我最喜歡普希金和契河天的天真無邪,他們對諸如人類的最終目標和自身拯救這類高調羞澀地不予過問。他們對這類話照樣能理解:但他們哪兒能那么不謙虛——沒有那種興致,況且也不屬於那種官階!果戈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做好死的准備,他們勞心煩神,尋找人生的真諦,得出種種結論,然而他什1都被藝術家天職所留意的生活細節吸引開了。就在這些細節更迭的時候,生命仿佛同任何人無關的個人細節已經悄悄到了盡頭,而現在這種細節變成公共事業,就像從樹上摘下的青澀蘋果,自己在後代人手中成熟,並且越來越甜,越來越有意義。

春天的最初信息是解凍。就像過謝r節似的,空氣中充滿了薄油餅和伏特加酒味。太陽在樹林里無精打采地眯縫著油光光的小眼睛,睡意蒙嚨的樹林半閉著睫毛似的松針,水窪在中午泛著油膩膩的光。大自然在打瞌睡,伸懶腰,翻了一個身又睡著了。

《葉甫根尼·奧涅金》的第七章里

春天,奧涅金走後荒蕪的邱宅,山麓的水邊連斯基的墳墓。

而夜芬,那春天的戀人,

徹底啼略。野玫瑰正在開放。

為什么要用「戀人」這個詞?一般說這個修飾語是自然而恰當的。自然是戀人。此外,也能和野玫瑰押韻。但為了押韻,就不能用壯士歌中的「夜費強盜」了嗎?

在壯士歌中奧狄赫曼的兒子就叫「夜營強盜」。歌中把他刻畫得多生動啊!

一聽到他野獸般的呼嘯,

小草擠在一起,

藍色的花朵紛紛墜落,

昏暗的樹林垂向地面,

至於百姓們啊,都紛紛倒斃。

我們是初春來到瓦雷金諾的。不久草木便被上了綠裝,特別是米庫利欽房子後面的那條叫作舒契場的山谷,野櫻、赤楊、胡桃更是一片碧綠。幾夜之後夜駕開始歌唱。

我仿佛頭一次聽到夜寫的歌唱,我再一次驚奇地感到,夜營的啼疇同其他的鳥鳴何等不同啊!它不是漸漸提高,而是突然拔起,大自然使它的啼嫩達到如此豐潤和獨特的地步。每個音有多少變化,又多么噴亮而有力呀!屠格涅夫不知在什么地方描寫過這種宛如魔笛的啼疇。在兩個地方旋轉得特別悅耳。一處不厭其煩地重復華麗的「巧克」,有時一連三次,有時不計其數,唱得披著露水的草木抖掉身上的露珠,更加精神抖擻,仿佛被搔著癢處,笑並且顫抖起來。另一處啼聲化為兩個音節,像召喚,像飽含真情,像請求或規勸:「醒來!醒來!醒來!」

春天到了。我們准備播種。沒空寫日記了。寫這些札記真是件愉快的事。現在只好擱筆,待來年冬天再說了。

這兩天——這一回正好是謝r節——一位生病的農夫,坐著雪橇穿過泥濘的道路,來到我們的院子里。我當然拒絕替他治病。「請別見怪,親愛的,我已不行醫了——沒有真正的葯品,沒有必要的器械。」可是哪能擺脫得了。「救救我吧。身上的皮越來越少。發發慈悲吧。身體上的病。」

有什么辦法?我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只得替他看病。「脫下衣服。」我檢查了一下。「你得的是狼瘡。」我替他看病的時候,斜眼看了一下窗戶,看見窗台上放著一瓶石炭酸(公正的上帝啊,不用問石炭酸還有其他必不可少的東西是從哪兒來的!所有這一切都是桑傑維亞托夫拿來的)。我住院子里一看,又停了一輛雪橇,最初我還以為又來了個病人呢。葉夫格拉夫弟弟仿佛從天而降。全家人,東尼婭、舒羅奇卡、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都忙著招待他。等我完了事,也加入他們一伙之中。我們七嘴八舌地問他:怎么來的?從哪兒來的?他像往常那樣支支吾吾,閃爍其詞,沒有說一句正面回答的話,只管微笑,說大家對他來感到奇怪吧,這是一個謎啊。

他住了將近兩個禮拜,經常到尤里亞金去,後來又突然消失,仿佛鑽進地底下去了。在這期間,我發現他比桑傑維亞托夫更有影響力,他辦的事和他的交往更無法解釋。他從哪兒來?他哪兒來的那么大的勢力?他在干什么?他在消失之前答應減輕我們的家務勞動,好讓東尼婭有時間教育舒拉,我有時間行醫和從事文學事業。我們問他怎樣才能做到他所允諾的事,他又笑而不答。但他並沒騙我們。出現了真正改變我們生活條件的征兆。

真是怪事。他是我的異母兄弟,和我姓一個姓。可是說實在的,我比誰都不了解他。

這是他第二次以保護者和幫我解決困難的救世主的身份闖入我的生活。說不定,在每個人的一生中,除了他所遇到的真實的人物,還會有一種看不見的神秘力量,一位不請自至的宛如象征的援救人物。莫非在我生活中觸動這根神

秘的行善彈簧的人就是我弟弟葉夫格拉夫?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札記就寫到這里。他沒再寫下去。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在尤里亞金市圖書館閱覽室里翻閱訂購的書籍。能容納一百人的閱覽室里有許多窗戶,擺了幾排桌子,窄的那面靠著窗戶。天一黑,閱覽室就關門了。春季城里晚上不點燈。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未坐到過黃昏,在城里也從未耽擱過午飯的時間。他把米庫利欽借給他的馬掛在桑傑維亞托夫的旅店里,讀一上午書,中午騎馬回瓦雷金帶。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上圖書館之前,很少到尤里亞金去。他在城里沒有一點私事。醫生很不熟悉它。可是當他看著閱覽室大廳里漸漸坐滿了人,有的坐得離他遠一點,有的就坐在他旁邊時,他仿佛覺得自己站在行人往來的交叉路口上觀察城市,而匯集到閱覽室里的不是到這兒來的尤里亞金居民,而是他們居住的房屋和街道。

然而從閱覽室的窗口能夠看到真正的、不是虛構的尤里亞金人。靠著最大的窗戶那兒有一桶開水。閱覽室里的人休息的時候就到樓梯上抽煙,圍著大桶喝水,喝剩的水倒在洗杯盆里,擠在窗口欣賞城市的景色。

百~萬\小!說的人分為兩類:當地的知識分子老住戶——他們占大多數——和普通的人。

第一類人當中的大多數都穿得很破舊,不再注意自己的儀表,很遍遍。他們身體不好,拉長了臉,由於各式各樣的原因——飢餓、黃疽病、水腫病——而r皮搭拉著。這些人是閱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