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部分(1 / 2)

日瓦戈醫生 未知 6213 字 2021-02-13

不見還是怎么的?

「你剛才說這個瓦克赫是不是那個鐵匠?夫人,你長著那么大的眼睛怎么那么沒腦筋呢!你說的那個瓦克赫姓波斯坦諾果夫,鐵腸子波斯坦諾果夫,半個世紀前就入土了,進棺材了。我們姓梅霍寧。同名不同姓,木是一個人。」

老頭一點一點地用自己的話又把他們從桑傑維亞托夫那兒聽到的有關米庫利欽的事又說了一遍。他稱他為米庫利奇,稱他妻子為米庫利奇娜。他把管家的第二個老婆叫後老婆,而提到「第一個老婆,死了的那個」時,說她是個甜女人,白衣天使。他說起游擊隊的首領利韋里,知道他的大名還沒有傳到莫斯科,莫斯科沒聽說過「林中兄弟」,他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沒聽說過?沒聽說過列斯內赫同志?中國的天使啊,那莫斯科的人長耳朵干什么用呢?」

天漸漸暗下來。旅客的影子變得越來越長,在他們前面跑著。他們還要穿過一片空曠的林中空地。木質的濱基、飛廉、柳蘭的枝j高高地挺立在路面上,上面開滿了一個樣式的穗子般的花。它們被落日的余暉從下面,從地面上照亮了,在虛幻中增大了輪廓,仿佛騎手們為了巡邏起見在原野上設置的間隔稀疏的不會動的哨兵。

在很遠的前方,道路的盡頭,原野一直伸展到一道小山似的橫坡腳下。橫坡像一堵牆似的擋住了去路,仿佛那一邊必然會有峽谷或溪流似的。那兒的天空就像被圍牆圍起來的城堡,而通向圍牆大門的正是這條土道。

上面,山坡陡峭的地方,浮現出一幢孤零零的白色平房。

「看見山頂上的那座小樓嗎?」瓦克赫問道,「那就是米庫利奇和米庫利奇娜住的地方。他們下面有一條峽谷,俗名叫舒契瑪。」

從那個方向傳來兩聲槍響,一聲接一聲,四周引起一陣回響。

「怎么回事?別是游擊隊吧,老爺爺?別是朝我們s擊吧?」

「基督保佑你們!哪兒來的游擊隊。斯捷潘內奇在山溝里放槍嚇唬狼呢。」

剛抵達的客人是在管家的院子里同主人見面的。這是一幅令人難堪的場面,先是沉默不語,後來吵成一團。

葉連娜·普羅科洛夫娜傍晚剛從林中散步歸來,走進院子。幾乎同她的金發一樣顏色的落日余暉,緊緊跟在她的身後,從這棵樹s到那棵樹,一直穿過整個的樹林。葉連娜·普羅科洛夫娜穿著一身輕盈的夏裝。她臉漲紅了,用手絹擦著走得發熱的臉。她l露的脖子上套著一條松緊帶,松緊帶上的草帽背在背上。

正背著槍往家走的丈夫向她迎過去。丈夫剛從峽谷里上來,打算馬上擦煙熏過的槍筒,因為退子彈的時候發現了毛病。

突然間,瓦克赫和他載著不速之客的大車不知道從哪兒威風凜凜地、轟隆轟隆地滾進了大門口的石板地。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飛快地從還坐著其他人的大車上跳下來,一會地摘下帽子,一會兒又戴上帽子,先結結巴巴地解釋來意。

不知所措的主人們驚呆了,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正驚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而羞紅了臉的倒霉的客人們一個個張皇失惜,也不是虛假的,而是真誠的。情況再明白不過了,不僅對當事人,就連瓦克赫、紐莎和舒羅奇卡也沒有一絲一毫含混的地方。難堪的感覺也傳染給了此馬、馬駒、金色的陽光和那些圍著葉連娜·普羅科洛夫娜轉的、不時落在她臉上和脖子上的蚊子了。

「我不明白,」到底還是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打破了沉默,「我不明白,一點都不明白,而且永遠也不會明白。我們南方,白軍占領地區,是糧食豐裕的省份,為什么單單選擇我們這兒,何苦到我們這兒來呢?」

「真有意思,您想過沒有,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要承擔多大的責任啊?」

「列諾奇卡,你別c嘴。說得不錯,正是這樣。她說得完全對。您想過沒有,這對我該是多大的負擔啊?」

「您怎么能這么說呢。您沒有理解我們的來意。這說的是什么事呀?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我們決不會侵害你們,打攪你們。我們只要倒塌的空房子里的一個角落。要菜園旁邊誰也不要的、白白荒蕪的一小塊土地。別人看不見的時候,再從樹林子里拉一車劈柴。難道這樣的要求過高嗎?算得上侵害嗎?」

「可是世界如此之大,干嗎非找我不可?為什么偏偏是我們,而不是別人,能有這種榮幸?」

「我們知道你們,也希望你們聽說過我們。我們對你們不是外人,所以我們投靠的也不是外人。」

「懊,原來因為克呂格爾,因為你們是他親戚?您的舌頭現在怎么轉得過彎來承認這種事?」

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生得五官端正,頭發向後梳看,走道邁大步子,夏天穿著一件斜領襯衫,腰里系著一條帶穗的帶子。古時候這種人走起路來就像水上強盜,現在他們老是做出一副幻想當教師的大學生的樣子。

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把自己的青春獻給了解放運動,獻給了革命,只擔心他活不到革命到來的那一天,或者革命爆發得太溫和,不能滿足他激進的、渴望流血的熱望。如今革命來到了,把他最大膽的設想都翻了個兒,而他,天生的和始終不渝的工人階級的熱愛者,第一批在「勇士」工廠建立工廠委員會並設立工人監督的人,卻什么都沒撈到,沒有謀到職位,呆在一個荒蕪的村子里。工人們從這個村子里逃散,一部分還跟著孟什維克走了。而現在這件荒唐事,這些不清自來的克呂格爾的不肖子孫,不啻命運對他的嘲弄。它是有意的惡作劇,使他再也無法忍受了。

「不,這太莫名其妙了,根本無法理解。您是否明白,您對我是何等危險,您使我陷於什么處境?看來我真瘋了。我不明白,什么也不明白,而且永遠也不會明白。」

「真有意思,您明白不明白,你們不來,我們就已經坐在火山口上了?」

「別急,列諾奇卡。我內人說得完全對。你們不來,我們就已經很不好過了。真是狗的生活,瘋人院。兩邊挨打,沒有出路。一邊責備我,你兒子干嗎當紅軍,當布爾什維克,成了人民愛戴的人。另一邊也不滿意,為什么把你選進立憲會議。兩邊都討不了好,只好在中間掙扎。現在你們又來了。為了你們,被拉出去槍斃才愉快呢。」

「得了!您冷靜點!上帝保佑您!」

過了一會兒,米庫利欽的氣消了點,說道:「好啦,在院子里喊夠了就行啦。進屋繼續喊吧。不過,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結果,掉進墨水缸里洗也洗不清,然而我們不是土耳其大兵,不是異教徒,不會把你們趕到樹林子里喂狗熊。列諾奇卡,最好先把他們安頓在書房旁邊那間放獵槍的屋子里。然後咱們再想想讓他們住在哪兒。我想,可以讓他們住在花園里。請進屋里去。歡迎光臨。瓦克赫,把行李搬進來,幫幫他們的忙。」

瓦克赫照他的吩咐辦了,只是不斷嘆氣:「聖母啊!他們的財產跟朝聖的人一樣。只有幾個小包裹,一口箱子也沒有。」

清涼的夜晚來臨了。客人們洗過了澡。女人們在她們住的房間里整理床鋪。舒羅奇卡不知不覺地習慣了用他兒童式的格言引起大人們的哄笑,所以平時為了迎合他們的口味,一胡說八道起來就沒完,可今天他很掃興。他的胡說八道沒有引起大人們發笑,沒有人理睬他。他對沒把黑馬駒李進家里來也不滿意,當大人呵斥他住嘴的時候,竟大哭起來,害怕把他當作一個不合格的壞孩子送回嬰兒商店。在他的觀念中,他一出世便從那兒送到父母的家里來了。他把內心中真誠的恐怖說給周圍的人聽,但他這些可愛的荒唐話並沒有產生通常的效果。大人們在別人家里顯得拘束,動作比平時急促,不聲不響地想自己的心思,於是舒羅奇卡生氣了,像保姆們常說的那樣,發蔫了。大人們照顧他吃了飯,好不容易才哄他睡下。後來他睡著了。米庫利欽家的女仆烏斯季妮姐把紐拉帶到自己屋里用晚飯,並向她訴說這一家的秘密。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和男人們被請去喝晚茶。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請求允許他們離開一會兒,到台階上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多少星星啊!」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外面很黑。岳父和女婿相隔兩步,彼此卻看不見。窗內的一道燈光從他們背後住宅的一個角落里s入峽谷。在這道光柱中,沐浴在潮濕清涼空氣中的樹叢、樹木以及其他一切看不清的東西,變得膜增俄俄。亮光沒照著談話的人,更加深了他們周圍的黑暗。

「明天早上得看看他們打算讓我們住的地方,如果能住人,我們就馬上動手修理。等我們把住的地方整理好了,他也解凍了。那時,我們就要不失時機地翻畦了。我聽見他在談話中好像答應給我們點馬鈴薯種。是不是我聽錯了?」

「他答應了,答應了。還有別的種子。我親耳聽見的。他讓我們住的地方,咱們穿過花園的時候我看見了。您知道在什么地方嗎?正房後面被尊麻遮住的那幾間房子。木頭造的,可正房是石頭蓋的。我在大車上還指給您看來著,記得嗎?那兒開畦才好呢。那里曾經是花圃。我從遠處覺得是那樣。也許我看錯了。還得修一條小路,舊花壇的土地一定上足了肥,腐殖質非常豐富。」

「我不知道,明天看看再說。地上准長滿了雜草,像石頭一樣硬。房子周圍大概有個菜園。也許那塊地方保留下來了,空閑著。明天就全清楚了。早上還會有霜凍。夜里一定有寒氣。我們已經抵達了,多大的福氣啊。為此我們應該互相祝賀。這兒不錯。我喜歡這兒。」

「這兒的人非常可愛。特別是他。她有點裝腔作勢。她對自己有什么地方不滿意,她不喜歡自己身上的什么東西。所以,她要噪噪不休地說那些過於殷勤的廢話。她好像急於把你的注意力從她的外表上引開,免得產生不利於她的印象。就連她忘記摘掉帽子,把它背在背後,也不是出於粗心大意。這樣對她很相稱。」

「咱們進屋吧。咱們在這兒呆的工夫太長,主人會見怪的。」

主人們和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正在燈火明亮的餐廳里,坐在吊燈下的圓桌旁喝茶。岳父和女婿到他們那兒去的時候,穿過管家漆黑的書房。

書房的牆上有一扇同牆一樣寬的窗戶,是用一整塊玻璃鑲成的,正好聳立在一道峽谷的上邊。從這扇窗口可以鳥瞰遠方峽谷外的平原。瓦克赫拉著他們從這里經過的時候,天還沒有黑,醫生就注意到這個窗口了。窗前擺著一張同牆一樣寬的桌子,不是供設計師就是供繪圖員使用的。桌上橫放著一支槍,槍的左右兩邊空著很大的一塊地方,足以顯得桌子之寬了。

現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經過書房的時候,又注意到視野開闊的窗戶,桌子的寬大和它的位置,陳設華麗的房間的寬闊。當他和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走到飯廳茶桌跟前的時候,他首先向主人表示驚嘆的是:

「你們這兒太好了。您有一個能促使人勞動、激勵人工作的多么好的書房啊。」

「您願意用玻璃杯還是茶杯?喜歡淡點還是濃點?」

「尤羅奇卡,你瞧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的兒子小時候做的立體鏡多好啊。」

「他到現在也沒長大,還沒成熟,盡管他為了蘇維埃政權從科木奇手里奪回了一個又一個地區。」

「您說什么?」

「科木奇。」

「什么是科木奇?」

「這是為了恢復立憲會議權力而作戰的西伯利亞政府的軍隊。」

「我們整天不停地聽到對令郎的誇獎。也許您真能以他為驕傲。」

「這些是烏拉爾的風景照片,是雙重的,立體的,也是他的作品,是他用自制的鏡頭拍攝的。」

「小餅里摘了糖精吧?餅干真出色。」

「嗅,哪兒是啊。這么偏僻的地方,哪兒來的糖精?純粹的白糖。我剛才還從糖罐里給您往茶里加了糖呢。您難道沒看見?」

「對了,真沒看見。我欣賞相片來著。菜好像是真的?」

「花茶,自然是真的了。」

「從哪兒弄來的?」

「有那么一種魔術台布,一鋪上它就什么都有了。一個熟人,當代活動家,信仰非常左,是個省經委會的正式代表。從我們這兒往城里運木頭,靠這點交情送給我們米、黃油和面粉。西韋爾卡(她這樣叫阿韋爾基),西韋爾卡,把糖罐推到我跟前來。現在請回答我一個問題:格里鮑耶陽夫是哪一年逝世的?」

「他好像生於一七九五年,但哪一年初被打死的就記不清了。」

「再來點茶?」

「謝謝,不要了。」

「現在有這么個問題。告訴我,奈梅亨和約是哪一年和在哪幾個國家之間簽訂的?」

「得啦,列諾奇卡,別折磨人啦。讓他們消除消除旅途疲勞吧。」

「現在我想知道放大鏡一共有多少種,影像在什么情況下是真實的和變形的,又在什么情況下是正的和倒的?」

「您哪兒來的這么多的物理學知識?」

「尤里亞金有位傑出的數學家。他在兩所中學——男校和我們那兒上課。他講得多好啊,多好啊!像上帝一樣!有時候都嚼爛了才放進你嘴里。他姓安季波夫。同這兒的一位女教師結婚了。女孩子們都為他著了迷,全愛上他了。他自願上了前線,從此就沒回來,被打死了。有人說仿佛上帝的鞭子,上天的懲罰,這里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委員就是復活了的安季波夫。當然是神話了。不像真事。可是誰又說得准呢?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再來一杯吧。」

瓦雷金諾到了冬天,尤里·安得烈耶維奇的時間多了,他開始記各種類型的札記。他在札記本上寫道:多么美的夏天,夏天多美麗!

這簡直是魔術般的神奇。

我問你,它為什么令我們念念不忘,這樣地沒有原因?

從清晨到黃昏,為自己和全家工作,蓋屋頂,為了養活他們去耕種土地,像魯濱遜一樣,模仿創造宇宙的上帝,跟隨著生養自己的母親,使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得到新生,創造自己的世界。

當你的雙手忙於使肌r發脹的體力活兒的時候,當你給自己規定將報以歡樂和成功、體力適度的任務的時候,當你在開闊的天空下,呼吸著灼熱的空氣,一連六小時用斧子欽木頭或用鐵鍬挖土地的時候,多少念頭閃過你的腦海,在你的心里又誕生多少新鮮的想法!而這些思緒、揣測、類比,沒記在紙上,轉眼就忘了,但這不是損失,而是收獲。用黑色的濃咖啡和煙草刺激衰弱的神經和想像力的城市中的隱士,你不會知道最強大的麻醉劑存在於真正的需要里,存在於強健的體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