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部分(1 / 2)

日瓦戈醫生 未知 6180 字 2021-02-13

在整個邊區,他的列車所到之處,士兵大批逃亡的現象就會被制止。對征兵機構的監察很快就使工作面貌一新。紅軍的兵員補充進展得很順利,新兵接待站也是熱火朝天。

不久前,就在白黨分子從北邊壓過來而造成有威脅的局面的時候,又給他肩上增加了新的擔子,既有直接的軍事行動,又有戰略性、戰役性的任務。只要他一c手,就立見成效。

斯特列利尼科夫也知道,人們送給他一個綽號:「槍決專家」。他對此淡然處之,他是無所畏懼的。

斯特列利尼科夫生在莫斯科,是個工人的兒子。父親參加過一九o五年的革命並因此而遭了殃。當時他由於年齡小而置身革命運動之外,後來在大學讀書,因為是貧家子弟進了高等學府,對學習就更加重視和勤奮。富裕的大學生們的s動並未觸及他。他帶著豐富的知識走出校門,以後又靠自己努力在原有歷史、語文專業的基礎上鑽研了數學。

按照法令,他可以免服軍役,但自願上了戰場,以准尉的軍階被俘,後來知道俄國發生了革命,就在一九一七年逃回了祖國。

有兩個特點、兩樣激情使他不同於常人。

他的思路異常清晰和正確,天賦的追求高潔品德和正義的氣質也是少有的,而且感情奔放,知恩必報。

但是作為一個開創新路的有學識的人來說,他還缺少應付偶爾情況的思考力,還不善於利用意料之外的新發現去改變不會有結果的原來的完整設想。

此外,為了辦些好事,他的原則性還缺少內在的非原則性,只了解個別與局部,不懂得還有普遍與一般,他心胸博大就在於肯做瑣碎小事。

從幼年時代起,斯特列利尼科夫就向往著崇高、光輝的事業。他把生活看成是一個宏偉的競技場,大家盡可以在那里進行奪取勝利的較量,但必須老老實實地遵守比賽規則。

當事實證明並非如此的時候,他根本意識不到是自己的想法不對,把治世之道簡單化了。他長久地把屈辱埋藏在內心深處,後來就開始喜歡讓自己的想法有朝一日能在生活與敗壞了生活的種種惡勢力之間充當仲裁,目的在於捍衛生活並為它進行報復。

失望使他變得越來越嚴酷。革命給了他思想上的武裝。

「日瓦戈,日瓦戈。」他們來到斯特列利尼科夫的車里以後,他繼續自言自語地說,「好像是商人,或許是貴族。啊,這里寫的是從莫斯科到瓦雷金諾。奇怪,從莫斯科一下子突然要到這么偏遠的地方去。」

「正是為了這個。想找個安靜的去處。偏遠,不為人知。」

「清說說,這是怎么個道理。瓦雷金諾?這里的許多地方我都熟悉。那里從前是克呂格爾家的工廠。也許您是他的親屬?繼承人?」

「您干嗎用這種諷刺的口氣?這和『繼承人』有什么關系?不錯,我妻子的確是……」

「您看,我說對了。是不是想念白黨啦?那我可要讓您失望。晚啦,全區都把他們清除了。」

「您是不是還想挖苦人?」

「不是這個意思,醫生。我是個軍人,現在是戰爭時期。這直接關系到我的職責。現在逃兵也都想到森林里躲起來。找個安靜的地方,有什么理由?」

「我兩次負傷,完全免除服兵役了。」

「您能不能拿出教育人民委員部或者保健人民委員部簽署的意見,說明您是『蘇維埃的人』,是『同情革命人土』和『奉公守法者』?現在人間正在進行最後的審判,慈悲的先生,您也許是啟示錄中帶劍的使者和生翼的野獸,而並非真正同情革命和奉公守法的醫生。不過我方才說過,您已經自由了,我決不食言,但是就這一次。我預感到將來我們還會見面的,那時候就要另當別論,您要注意。」

威嚇和挑釁並沒有讓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感到困擾。他說:「我知道您對我的一切想法。從您那方面來說,這完全正確。但是,您打算把我扯進爭論中去的話題,在一生當中我心里始終同想象中的指控人在進行爭論,而且可以認為,這已經有了結論。不過三言兩語是說不清楚的。如果我確實自由了,現在請允許我不作什么解釋就離開,要是相反,就請您處置吧。我不想在您面前為自己辯解。」

一陣鈴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電話聯系恢復了。

「謝謝,古里揚。」斯特列利尼科夫拿起聽筒,朝里邊吹了幾口氣以後說。「好伙計,請派個人來送一送日瓦戈同志。免得再出什么問題。請給我接通拉茲維利耶的肅反委員會運輸局。」

只剩下一個人以後,斯特列利尼科夫打通了車站的電話:「那邊帶來一個男孩子,帽子戴到耳朵上,頭上纏了綳帶,真木像話。對,需要的話給他提供醫療。對,要注意保護,你個人要對我負責。如果他要吃飯,就發一份口糧,是這樣。喂,我還有話要說。見鬼,又c進來一個人。古里揚!古里揚!電話串線了。」

「可能是我教過的學生。」他心里想,暫時放下了要和車站把話講完的打算。「長成人了,就來造我們的反。」斯特列利尼科夫盤算著自己教書、參戰和當戰俘的年數是不是和這孩子的年齡對得上。然後,他通過車廂的窗口在看得到的地平線的背景上尋找河道上游的尤里亞金城門附近的一個地方。那里曾經有他的家。也許妻子和女兒還在那兒?那可應該去找她叫現在立刻就去!不過這是可以想象的嗎?那完全是另一種生活。要想回到原先那種被中斷了的生活,首先應該結束現在這種新生活。將來會有這一天的,會有的。不過,究竟是什么時候,什么時候呢?

第四章抵達

火車把日瓦戈一家載到這個地方後,仍停留在車站的倒車線上,不過被別的列車擋住,使人覺得整個行程中同莫斯科保持的聯系在這個早晨中斷了。

這里的居民比居住在首都的人更互相了解。雖然尤里亞金至拉茲維利耶鐵道兩旁的人都已被轟走,被紅軍部隊封鎖起來,但當地郊區的旅客不知怎的還能鑽到鐵軌上來,仿佛人們所說的「漏了進來」。他們已經擁進車廂,擠滿取暖貨車的門口,沿著列車在鐵軌上走著,有的站在自己車廂入口處的路基上。

這些人彼此都認識,隔老遠便打招呼,走到跟前互相問候。他們的穿戴和言談與首都的居民有點不同,吃的也不一樣,習慣也不同。

真想知道他們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吸收的都是什么樣的精神營養和物質營養,怎么樣同困難作斗爭,又怎么樣逃避法律的制裁?

答案很快就會以最生動的方式出現了。

醫生在那個把步槍拖在地上或當手杖一樣拄著的哨兵的陪同下,返回自己的列車。

天氣悶熱,太陽烤著鐵軌和車廂頂。地上灑了汽油而變得污黑的地方,在太陽光下泛著黃光,仿佛鍍了一層金似的。

哨兵的槍托子在沙土地上劃了一道溝,在沙地上留下了痕跡,碰到枕木上發出砰的一聲。哨兵說道:「天氣不會再變化了。到了播種春麥、燕麥、黍子的黃金季節。播種養麥還嫌早點。我們那里要到阿庫林娜節才種養麥吧。我們是唐波夫省的馬爾山人,木是本地人。唉,醫生同志!要不是這禍害人的內戰,世界上的不和,我干嗎這季節還在他鄉消磨時間?它使我們階級之間鬧得不和,你瞧,它干的是什么呀!」

「謝謝,我自己上得去。」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謝絕了別人的幫助。不少人從取暖貨車里彎下腰,伸手拉他上車。他雙手攀著車門拔起身子,登上車廂,同妻子擁抱在一起。

「到底上來啦。謝天謝地,終於沒事兒了。」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反復說。「其實,幸運的結局對我們早木是什么新鮮事兒了。」

「怎么不是新鮮事兒?」

「我們全都知道了。」

「從哪兒知道的?」

「哨兵報告的。要是我們一點不知道,又如何受得了?盡管如此,我和爸爸都快急瘋了。你瞧,他睡著了,叫都叫不醒,激動得倒下了,像一捆木柴似的,誰也推木醒。又上來了幾個新旅客,我馬上給你介紹一兩個。可你先聽聽周圍都在說什么吧。全車廂都在祝賀你脫險。這就是他!」她突然轉換話題,轉過頭去,從肩膀上把丈夫介紹給一個剛擠上車的旅客,他被周圍的人擠到車廂的最里邊。

「桑傑維亞托夫。」聲音從那邊傳過來,一項軟帽從擁擠在一起的人頭上舉起來,報名的人想穿過擠成一團的人叢,擠到醫生這邊來。

「桑傑維亞托夫。」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這時想道。「我還以為他會帶點舊俄羅斯風味,壯士歌風味,一臉大胡子,穿著腰里帶把的外衣,系著鑲有金屬裝飾品的皮帶。可他卻像藝術愛好者協會里的人,留著髦發,頭發里露出銀絲,還留著一把山羊胡子。」

「怎么樣,斯特列利尼科夫沒嚇著您吧?您跟我說實話。」

「沒有,怎么會嚇著呢?說話很嚴肅。無疑是位有魄力有分量的人物。」

「那還用說。我對這位人物略知一二。他不是我們這地方的人,是你們莫斯科人。像我們所有最新流行的東西一樣,都是從你們首都傳過來的。我們自己的腦袋瓜想不出這些玩藝兒。」

「這是安菲姆·葉菲莫維奇,尤羅奇卡!一個無所不知的人。他聽說過你,也聽說過你爸爸,認識我外祖父,什么人都認識。你們認識一下吧。」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毫無表情地隨口問道:「您大概認識當地的女教師安季波娃吧?」桑傑維亞托夫回答時臉上也沒有表情:「您提安季波娃干什么?」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聽見了他們倆的對話,但沒搭腔。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接著說下去:

「安菲姆·葉菲莫維奇是布爾什維克。當心點,尤羅奇卡。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可得多個心眼。」

「真的?我可從來沒想到。看樣子還很有點演員的派頭呢。」

「我父親開過旅店。有七輛三套馬車在外面拉腳。可我受過高等教育,並且是個貨真價實的社會民主黨黨員。」

「你聽聽,尤羅奇卡,安菲姆·葉菲莫維奇都跟我說了什么吧。順便說一句,可不是想惹您生氣,您的名字和父稱可真拗口。好啦,尤羅奇卡,你就聽我對你說吧。我們算走運了。尤里亞金站不放我們通行。城里起了火,橋炸斷了,無法通過。讓我們轉到與這條鐵路相連的另一條路線的支線上,而我們要去的托爾法納亞正在那條路線上。你說巧不巧!不必轉車,也不必提著東西穿過城市,從這個車站到另一個車站。可是在火車真正開動之前,一會兒叫我們到這邊,一會兒又叫我們到那邊,真把我們折騰壞了。我們還要轉好幾次車。這都是安菲姆·葉菲莫維奇告訴我的。」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沒估計錯。火車除了重新掛車廂外,還加了新車廂,在擠滿列車的軌道上倒來倒去,同時別的列車也在移動,使他們這趟列車半天也無法開到遼闊的原野上去。

遠處的城市有一半被山坡遮住。只有屋頂、工廠煙囪的頂端、鍾樓的十字架偶爾顯露在地平線上。郊區有個地方起火了。濃煙被風刮起,像馬鬃似的飄過天空。

醫生和桑傑維亞托夫坐在取暖貨車盡靠邊的地板上,兩條腿垂在車門外。桑傑維亞托夫一只手指著遠方,不停地向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解釋什么。取暖貨車發出的轟隆聲有時蓋過說話聲,他說的話便聽不清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便再問一遍。安菲姆·葉菲莫維奇把臉湊近醫生,直對著他的耳朵拼命喊叫,重復剛才說過的話。

「他們把『巨人』電影院點著了。主官生盤踞在那里。可是他們早就投降了。要不就是戰斗還沒有結束。您瞧鍾樓上的黑點。那是我們的人正在清除捷克人呢。」

「我什么都看不見。您怎么都能看清楚呢?」

「著火的是霍赫里基區,作坊區。旁邊就是柯洛傑耶夫市場區。所以我才注意它。我們的旅店就在市場區。火勢不大,蔓延不到市中心去。」

「您再說一遍,我聽不清。」

「我是說,城市中心。有大教堂啦,圖書館啦。我們桑傑維亞托夫家族,這是聖·多納托的俄文譯音。我們據說是傑米多夫家族的後裔。」

「我還是什么也沒聽懂。」

「我是說,桑傑維亞托夫是聖·多納托的譯音。我們據說是傑米多夫家族的後裔。聖·多納托·傑米多夫公爵。也許純粹是胡說人道,是家庭傳說罷了。這塊地方叫作下斯皮爾金。到處是別墅和游樂場所。地名怪不怪?」

遼闊的原野展現在他們眼前。鐵路支線從各個不同方向把原野切斷。電線桿飛快地向後退去,退到天邊。寬闊婉蜒的鋪石公路像一條飄帶,與鐵軌媲美。它忽而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忽而又在轉彎的地方變成起伏的弧形,一連幾分鍾呈現在你眼前,接著又消失不見了。

「我們的公路是出名的,橫貫整個西伯利亞。受到苦役犯的贊揚。現在是游擊隊的據點。總的說來,我們這兒還算可以,住長了就會習慣的。您會喜歡城里的新奇事兒的。比如我們的公用供水所,每個交叉口都有。這是婦女們的冬季露天俱樂部。」

「我們不打算住在城里。我們想住在瓦雷金諾。」

「我知道。您的妻子告訴過我了。住哪兒都一樣。您還要進城辦事兒呢。我一眼就看出她是誰來了。眼睛、鼻子、額頭都跟克呂格爾一模一樣,跟外祖父像極了。這個地區的人都記得克呂格爾。」

原野盡頭的幾座高大的磚砌圓型油庫泛著紅光。豎立的高柱子上釘著工業廣告。其中有一幅同樣的竟兩次從醫生眼前閃過,上面寫的是:莫羅與韋欽金公司。出售播種機和打谷機。

「本來是一家很像樣的公司。出產精良的農業工具。」

「您說什么?我沒聽清。」

「我說的是公司。明白嗎——公司。出產農業工具。股份公司呀。家父曾經是股東。」

「可您剛才說他開旅店。」

「旅店是旅店。互不妨礙嘛。他可不是傻瓜,知道把錢投入賺錢的企業。『巨人』電影院里也有他的股份。」

「您好像以此為榮?」

「以家父的精明為榮?那還用說!」

「可你們的社會民主黨呢?」

「得了吧,這於他們什么事?什么地方說過,一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看問題的人就一定是個流口水的窩囊廢?馬克思主義是真正的科學,解釋現實的學說,研究歷史情況的哲學。」

「馬克思主義與科學?同一個相知不深的人辯論這個問題至少是太輕率了。但不管怎么說,馬克思主義作為一門科學太不穩重了。科學要穩重得多。馬克思主義與客觀性?我木知道還有什么比馬克思主義更封閉和更遠離事實的學派了。每個人只留心在實驗上檢查自己,而全力宣揚自己永遠不會犯錯誤的神話的當權者又背離了真理。政治不能告訴我什么東西。我不喜歡對真理無動於衷的人。」

桑傑維亞托夫把醫生的話當成一個說話刻薄的怪人的奇談怪論。他只笑了笑,沒有反駁他。

這時火車又倒車了。每當火車開到出站道岔上的時候,寬腰帶上系著盛牛奶的鐵桶的女扳道員,倒了倒手里的毛線活,彎下腰,扳動出站道岔的圓盤,讓火車倒回去。當火車慢慢向後滾去時,她便直起腰來,沖著火車後面揮拳頭。

桑傑維亞托夫還以為她朝自己揮拳頭呢。「她這是對誰呢?」他忖量著。「有點面熟。不是通采娃吧?有點像她。可是我又怎么得罪她了?未必是她。要是格拉莎又太老了。可這又於我什么事兒?俄羅斯母親正在發生大變革,鐵路上發生混亂,她這個可憐蟲生活困難,就認為是我的錯兒,就向我揮拳頭。見她的鬼去吧,還值得為她傷腦筋呀!」

女扳道員終於揮了揮小旗,又對司機喊了句什么話,便放列車通過信號旗,駛向曠野,但當第十四節取暖貨車從她身旁飛駛過去的時候,她對幾個坐在車廂地板上嚼舌頭嚼得讓她討厭的人吐了吐舌頭。桑傑維亞托夫又陷入了沉思。

燃燒著的城市的郊區、圓柱型的蓄油槽、電線桿和商業廣告都消失在遠方,眼前出現了另外一番景色:小樹林、山岡以及其間顯露出的境蜒的公路。這時,桑傑維亞托夫說道:

「站起來舒展舒展腿腳吧。我快要下車了。您也就剩一站地了。當心點別坐過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