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部分(1 / 2)

日瓦戈醫生 未知 6200 字 2021-02-13

氣在樹林當中艱難地行駛著,仿佛上了年歲的護林員徒步走著,帶領一群東張西望、對什么都感興趣的游客。

不過,現在還沒有什么值得觀賞的。密林深處仍像沉浸在冬日的恬靜睡意之中。只是偶爾有幾叢灌木和大樹藏籟地抖落下部技極上的積雪,仿佛擺脫了箍在脖子上的脖套或是解開了領口似的。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完全被克制不住的睡意糾纏住了。這幾天他一直在上邊的鋪位上躺著睡覺,醒來的時候就想心事,而且希望能聽到些什么。然而,暫時還什么也聽不到。

就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怎么也睡不夠的時候,春天娜娜降臨,不斷消融著大量的積雪。那雪還是從他們離開莫斯科的當天開始下起,一路不曾停過,在烏斯特涅姆達又有整整三天鏟雪,這真是以不可思議的厚度一層又一層地覆蓋了幾千俄里空間的大雪。

開始,雪是從內部融化的,悄悄地不讓人覺察。當這鬼斧神工之舉完成一半的時候,就再也木可能掩蓋下去。奇跡開始顯露出來,從松動的雪層下面已經有了溫濕流水。人跡罕至的密林抖擻精神,那里的一切也都蘇醒了。

任流水倘佯的天地是廣闊的。它從懸崖上飛落,蓄成一處處清潭,然後就四面八方地漫溢出去。木久,茂密的林子里就響起了它那沉悶的響聲,升起氛氯的水霧。一股股的水流像蛇似的在林中蜿蜒前進,遇到阻擋的積雪就鑽到下面,在平坦的地面上沙沙地暢流過去,一旦向下跌落,還伴隨著揚起的一片水的塵埃。土地已經容納不了更多的水分,於是那些令人目眩的聳入雲天的幾百年的雲杉用自己的根須把它吸吮進去,樹根周圍留下一團團變干的淺褐色泡沫,仿佛是喝啤酒的人唇邊留下的殘跡。

天空也染上了春日的醉意,惺極呼呢之中蓋上了片片烏雲。毛氈似的黑雲低懸在森林上空,垂下的雲腳不時地灑下散發出土腥氣的暖乎乎的陣雨,沖掉了地面上最後剩下來的碎裂的黑色冰塊。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終於睡醒了。他把身體挪到那扇取掉了窗框的方形小窗口,把頭支在撐起的臂肘上,開始傾聽外面的聲音。

列車離礦山區越來越近,這一帶的人口也越來越稠密,區間縮短,靠站停車的次數越發頻繁。乘車的人也有了較多的流動,多數是在中間小站上下車的短途乘客。路途更短的人,並不需要安頓下來久坐和躺下睡覺,夜里就在車廂中部靠門的地方湊合呆一會兒,彼此小聲地談些只有他們才了解的當地的事,到了下一個換車點或者小站就下了車。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最近三天車廂里不斷變換的當地人談話的片言只語當中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白黨分子在北邊占了優勢,已經或者准備攻占尤里亞金。除此以外,如果傳聞屬實而又不是和他在梅留澤耶沃醫院的一個同伴同姓的話,在這個方向指揮白黨武裝的就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很熟悉的那個加利烏林。

在這個謠傳沒有得到證實以前,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對家里人只字沒有談這件事,免得讓他們白白擔心。

在深夜剛剛開始的時候,一種模糊不清但相當強烈的幸福感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睡夢中醒了過來。列車已經停下。車站籠罩在凝滯的半明半暗的白夜之下。這源俄的夜色滲透著某種纖細而又恢宏的氣氛。它說明列車停下的地方是開闊的,車站坐落在一個視野寬廣的高地上。

沿著站台有幾個人影無聲地從車廂旁邊走過,互相交談的聲音很輕。這也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心中喚起一股柔情。從這小心翼翼的腳步和悄聲低語當中,他感覺到這是對深夜時刻的一種尊重和車上睡著的人的關心,似乎是戰前和更早的年代才會有的情況。

其實醫生的感觸完全錯了。和其他地方一樣,站台上也是~片喧嚷的人聲和皮靴沉重的走動聲。木過附近有個瀑布,它送來的清新自在的空氣擴大了白夜的范圍,也讓醫生在夢中生出一種幸福感。一刻不停的瀑布的轟鳴壓倒了車站上的所有聲音,讓後者有了一個寂靜的假象。

雖然沒有想到有這瀑布,但是當地這種奧妙而強勁的空氣使醫生又沉沉地入睡了。

鋪位下邊有兩個人在談話。一個問另一個:「怎么樣,自己人都安靜下來了吧?對那幫人給點教訓沒有?」

「那些小鋪老板,是嗎?」

「對,就是那幫糧食販子。」

「都老實啦,非常聽話。為了殺一儆百,從他們當中處置了一個,其余的就都老實了。罰的款也拿到了。」

「一個鄉罰多少?」

「四萬」

「你瞎說!」

「我干嗎瞎說?」

「好家伙,四萬!」

「四萬普特。」

「嗯,你們干得真不錯,好樣兒的!都是好樣兒的。」

「四萬普特精磨粉。」

「想想看,這事也真巧。地點是沒說的,正是做面粉生意的頭等好地方。沿著雷尼瓦河往上一直到尤里亞金,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都是碼頭,都是糧食收購點。舍爾斯托比托夫弟兄幾個,還有佩列卡特奇科夫和他那幾個兒子,都是干倒手批發的!」

「輕聲點!別把人吵醒。」

「好吧。」

說話的人打了個呵欠,另一個就說:「躺下再迷糊一會兒,怎么樣?車好像又開了。」

這個時候從後面傳來迅速變大的震耳欲聾的隆隆聲,淹沒了瀑布的轟響。在停著的這列車旁邊的第二股道上,一列老式的快車響著汽笛全速趕上來,閃過幾點燈光,隨即毫無痕跡地消失在前方。

下面的人又開始了談話:「嗯,這回該開車了。停夠啦。」

「快啦」

「大概是斯特列利尼科夫。這是有特殊任務的裝甲快車。」

「可能就是他。」

「他對付反革命分子就像一頭野獸。」

「他是去追趕加列耶夫。」

「追趕什么人?」

「白黨的長官加列耶夫。據說是帶了一批捷克人守在尤里亞金附近。這家伙占了一個碼頭,就守在那兒。加列耶夫長官。」

「也許是加利列耶夫公爵,你記錯了。」

「沒有這個姓的公爵。恐怕是阿里·庫爾班。你弄混啦。」

「也許就是庫爾班。」

「那就是另一回事啦。」

快天亮的時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一次醒來。他又夢到了一些愉快的事,心里始終充滿著一種樂陶陶的解脫之感。列車還是停著,也許是在一個新的小站上,也可能仍舊是原先的那一站。轟轟的瀑布聲也照舊,很像是先前的那個站,也許是另外一個。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接著又進入了夢鄉。但在瞌睡中卻依稀聽到了亂糟糟的叫嚷聲。原來是科斯托耶德和押送隊隊長吵了起來,兩個人對著叫喊。車廂外面的氣氛變得比前一陣更好。空氣中散發出一種原先沒有的味道。這種味道很奇怪,像是春天所特有的,又像是五月間飄來一陣灰白色的淡薄稀疏的雪花,落下來不僅顯不出~片白色,反而使土地更加黝黑。空氣中還像是有一種灰白透明而又芬芳好聞的東西。「啊,是稠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雖然沒有醒過來,但卻猜到了。

清早,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就說:「不論怎么說,尤拉,你可真奇怪。你整個人是由各種矛盾構成的。有時候飛來只蒼蠅就能把你驚醒,一夜到天亮再也合不上眼。這里又吵,又鬧,又亂,你卻怎么也醒不了。夜里,那個出納員普里圖利耶夫和瓦夏·布雷金都跑了。想想看,還有佳古諾娃和奧格雷茲科娃。等一等,我還沒說完。另外還有沃羅紐克,對,對,也跑了,都跑了。你瞧這事。再聽我說,他們怎么逃的,一起行動,還是分散開來,用什么辦法,完全是個謎。可以想得出,這個沃羅紐克一發現其他人都跑了,為了逃避責任,當然也要自找活路。可是另外那幾個呢?全都自覺自願地走了,還是有誰受了脅迫?比方說,那兩個女的就讓人起疑。不過,她們誰又能殺害誰呢?是佳古諾娃害了奧格雷茲科娃,還是奧格雷茲科娃害了佳古諾娃?誰也不清楚。押送隊隊長車前車後跑了個遍。『你們好大的膽子,』他扯開嗓子喊著說,『居然敢給發車信號。我要以法律的名義要求在找到逃跑的人以前不准開車。』列車長可不理這一套。他說:」您是不是發了瘋。我這趟車是給前線補充兵員的,是最重要的緊急任務。難道還能聽您的指揮!虧您想得出!『於是兩個人都責備起科斯托耶德來。作為一個合作主義者,應該是有頭腦的人,況且就在旁邊,卻不去阻止那個兩眼漆黑的沒覺悟的士兵走這要命的一步。』還算個民粹派呢!『隊長就這么說。依我看,科斯托耶德沒什么責任。列車長說:「真有意思!照您這么說,囚犯倒應該把看守管起來?那可真是讓母j替公j打鳴啦。』當時我從旁邊推你,又扳你肩膀,喊著叫你:」快起來,有人跑了!『你可真行,大炮也轟不醒……對不起,這以後再說吧。現在是……啊,真不得了!……爸爸,尤拉,你們快看,多壯觀哪!「

在他們躺著探頭張望的窗口外面,展現出一片無垠的泛濫的水面。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河流漫過了堤岸,一側的水已經淹到了路基跟前。因為是從很高的鋪位上往下看,造成距離縮短的錯覺,平穩行駛的列車就像是直接滑行在水面上。

它那平滑的表面只有極少的幾處染了~層鐵青色,其余的部分任憑溫暖的清晨的陽光追逐著一片片鏡面似的油亮的光斑,真像是一位廚娘用浸了油的羽毛在熱餡餅上塗來塗去。

在這酷似無邊際的水域,一條條拱形的白雲的雲腳,也和那些草地、坑窪、灌木叢一起沉沒在水中。

中間的一處,可以看到有一窄條土地,上面的樹木似乎是懸在天地之間的雙重影像。

「鴨子!是家鴨!」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朝那個方向望去,便喊了一聲。

「在哪兒?」

「小島旁邊。別往那邊看。往有,再往有。唉,見鬼,飛走了,嚇跑啦。」

「啊,不錯,看見了。我有些話要和您談談,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另找個時間吧。咱們車上那幾個服勞役的和那兩位太太真是好樣的,都跑掉了。我看不會出什么事,只要別給什么人添麻煩就沒關系。跑就跑啦,這和水總要流動一個樣。」

北方的白夜已經過去了。什么東西都看得很清楚,不過一切又都像是缺乏自信似的,一座小山、一片樹林和一處懸崖,仿佛是人造出來的。

樹林剛剛染上了一層嫩綠,林中幾叢稠李已經開花。這片林子長在峭壁下面一塊向遠處傾斜的不大的平地上。

不遠就是瀑布。但不是從每個方向都能看到,只有從峭壁邊上順著小樹林的方向看過去才行。瓦夏已經疲乏得走不到那里去,既感到害怕,又覺得驚奇。

周圍沒有任何東西能和這瀑布相匹敵。這獨一無二的景觀使它令人望而生畏,仿佛它具有生命和意識似的,變成了一條神話中的龍蛇,掠取貢品並讓這一帶盪然無存。

跌落到半空的瀑布,被突出的懸岩利齒不斷地劈成兩股。上邊的水柱看起來幾乎是停住的,下面的兩股一刻也不停地微微向左右兩側擺動,整個瀑布總像是剛剛要滑倒,緊接著又挺起身來,剛要滑倒,立刻又挺起身來。

瓦夏把羊皮襖墊在身下,在林子里的一片空地上躺了下來。曙色變得更加明亮起來的時候,從山上飛下來一只大鳥,展開沉重的翅膀在樹林上空平穩地滑行了一圈,然後落到離瓦夏躺下的地點不遠的一棵冷杉樹冠上。他抬頭看了看這只佛法僧鳥的藍色脖頸和青灰色的胸脯,迷迷惑惑地小聲說:「野鴿子。」烏拉爾地區就是這個叫法。隨後他站了起來,撿起羊皮襖披在身上,穿過空地走到同伴跟前,說道:

「咱們走吧,嬸子。瞧把我凍的,上下牙都合不攏了。唉,您還看什么,嚇壞了吧?我跟您說的是正經話,該走啦。要適應環境,朝著有村庄的方向走。到了村子里,自己人不會讓我們受委屈,會護著咱們的。要總是像現在這樣,兩天沒吃沒喝,咱們也得餓死。恐怕是沃羅紐克叔叔惹了什么亂子,人家才追趕他。和您在一起我可倒了霉,嬸於,幾天幾夜您一句話也不說!您這是愁得不會說話了,我的老天爺。您瞧,還有什么可傷心的?就說卡佳大嬸,卡佳·奧格雷茲科娃,您從車上推她並沒有惡意,她是側著身子倒下去的,我看見了。後來她從草地上站起來,好好的,站起來就跑了。普羅霍爾叔叔,普羅霍爾·哈里托諾維奇,也是這樣。他們會趕上咱們的,大家又能在一起啦,您還想什么?主要的是別讓自己發愁,只要木這樣,您的舌頭就又靈了。」

佳古諾娃把一只手伸給瓦夏,從地上站起來,輕聲說:「走吧,好孩子。」

車廂發出咋味的響聲,在很高的路基上向山里爬行。路基下邊是新生的混雜林,樹冠還沒有鐵路高。再下去就是一片草地,不久前被水淹沒過。混了泥沙的青草地上東躺西卧地排滿了做枕木用的圓木。大概是哪個采林區伐下來准備用木筏送走,讓大水沖到了這里。

路基下邊的新生林幾乎還像冬天那樣光禿禿的。只是在那些仿佛一滴滴蜂蠟似的嫩芽上,雜亂地生出了一種像污垢又像贅疣似的額外的東西。然而也正是這些額外的、雜亂的污物才是生命,靠了它們才會用枝頭濃密的綠葉裝點林中開始生發的樹木。

一處處的白禪艱難地挺起軀干,伸展開的對稱的鋸齒形葉片像箭羽似的指向四面八方。它們的氣味是可以用眼睛看出來的。那一層發亮的就是散發出氣味的木醇,是熬制清漆的原料。

鐵路很快就要靠近那大概是木料原來被沖散的地點。在一個孤形的樹林地段,地面上見到了一層木料的腐質粉屑和碎木片,當中還有一堆堆三丈來長的圓木。司機就在這片伐過的林地剎了車。列車顫動一下,就稍有點傾斜地停在彎道的中心。

機車拉響了幾聲很短的嘶啞的汽笛,接著又有人喊了些什么。其實,不用聽這個信號,乘客們也都知道,司機停車是為了儲備燃料。

各節取暖貨車都拉開了車門。下到路基上的人,數量不亞於一個小城鎮的居民,但是前面車廂里那些應征的軍人除外,他們不參加這類全體動員的臨時勞動。

那一堆堆的木柴有些不好往煤水車上裝,一部分太長的圓木還需要鋸開。

機車乘務組那里有鋸,於是就分給自由結合的每兩個人組成一組。教授和自己的女婿也分到了一把鋸。

從那幾節開了車門的軍人車廂里,不時有笑容滿面的臉孔探出來。還不曾受過炮火洗禮的海軍學校高年級的青年後生們,似乎是出於某種誤會才遇到這些有了家室、但只受過一點軍訓而同樣沒有聞過火葯味的神情嚴峻的工人。為了排解煩悶,他們和年紀大些的水兵們一起,有意地大聲開著玩笑。大家都感覺到考驗的時刻臨近了。

這群說說笑笑的軍人朝那些鋸木頭的男女乘客大聲開著粗野的玩笑:「喂,老爺子!你去跟他們說,我是個吃奶的孩子,媽媽離不開我,還干不了力氣活兒。喂,瑪芙拉!小心別鋸開了裙子,那可要受風啦。喂,那位年輕姑娘!別往林子里去,還是嫁給我吧。」

樹林子里有幾個用削尖的木樁綁成的十字形,把它兩根木頭的一端理到土里作支架。有一副架子是空著的,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和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就准備在這上邊鋸木料。

這時正是春天,土地剛剛從積雪下面顯露出來,卻幾乎還是半年前被雪覆蓋時的那種樣子。林子里散發著潮氣,遍地是隔年的落葉,仿佛是來不及打掃的房間,到處是撕碎的舊單據、信件和表冊的碎片。

「來回鋸的次數不要太多,不然會累的。」醫生對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邊說邊鋸得慢了,接著就提出休息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