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部分(2 / 2)

日瓦戈醫生 未知 6208 字 2021-02-13

他們來了後,帕姆菲爾非常快活,精神為之~振,身體漸漸康復。後來傳出消息,鑒於家屬對軍營的情緒產生了有害的影響,必須把游擊隊員同他們的心上人分開,使軍營擺脫非軍事人員,把運載難民的大車護送到更遠的地方,在那里把大車圍起來過冬。把家屬同游擊隊員分開的議論很多,但實際的准備卻很少。醫生不相信這種措施行得通。但帕姆菲爾心里壓了一塊石頭,先前的幻覺又出現了。

冬季來臨之際,不安、茫然、恐怖和混亂的形勢,荒唐和古怪的現象,攪亂了整個軍營。

白軍按照預定的計劃包圍了暴亂者。·這次成功的戰役是維岑、克瓦德里和巴薩雷格三位將軍指揮的。他們都以行動堅決果斷著稱。軍營暴亂者的妻子們,尚未離開故鄉的和平居民,以及留在敵人包圍圈內的村子里的居民,聽到他們的名字便嚇破了膽。

上面已經說過,白軍找不到縮小包圍圈的辦法。在這點上游擊隊用不著擔心。然而,也不能對敵人的包圍置之不理。屈從環境會增長敵人的氣焰。盡管在包圍圈中也許沒有危險,但總得沖破包圍圈,哪怕算是向敵人示威呢。

為此分出游擊隊大部分力量,把他們集中起來向西面的圓弧突圍。經過幾天苦戰,游擊隊擊潰了白軍,在這里打開了缺口,進入他們的後方。

這個缺口成了自由通行的地帶,打開了通向大森林中的暴亂者的道路。大批新難民從這里奔向游擊隊。這批從農村逃出來的和平居民並非游擊隊員們的直系親屬。周圍的農民懼怕白軍的懲罰措施,都離開自己的家園,自然而然地投向樹林中的農民軍隊,因為他們把游擊隊看成自己的保衛者。

但游擊隊正想擺脫已有的吃閑飯的人。他們管不了新的難民。他們到樹林外去阻擋難民,把他們阻擋在大道上,把他們領到樹林旁邊契里姆卡小河上一座磨坊附近的空地里。這塊空地是磨坊四周的農舍形成的,人們管它叫農舍村院。打算把難民安置在這里過冬,並把分配給他們的食物也存放在這里。

既然作出這樣的決定,事情便自然而然地進行下去,連游擊隊司令部的措施也無法跟上。

對敵人取得的勝利反而使情況復雜化了。白軍把沖破包圍圈的那股游擊隊員放進自己的後方後,又縮緊並封閉了缺口。那股脫離主力部隊的人返回森林的道路被切斷了。

逃到游擊隊里來的家屬也出了事兒。在無法通行的密林里很容易走錯路。派去接她們的人沒找到她們,同她們走岔了,只好自己回來,可女人們本能地走進大森林的深處,一路上創造出許多機智的奇跡:把兩旁的樹木砍倒,架起木橋,開出_條路。

這一切都是違背游擊隊司令部意願的,把利韋里的計劃和決定完全打亂了。

因此,他同斯維利德一起站在離公路不遠的地方,在那里大發脾氣。公路從離這兒不遠的地方穿過大森林。他的軍官們站在公路上辯論,是否割斷沿公路的電話線。最後決定權屬於利韋里,可他同流浪漢兼捕獸人正談得起勁,向他們直擺手,表示他馬上就到他們那兒去,請他們等他一下,先別走。

斯維利德對判處伏多維欽科死刑的事一直憤憤不平,他認為伏多維欽科根本無罪,只不過他的影響、他同利韋里爭高下造成了軍營的分裂。斯維利德想脫離游擊隊,去過先前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但這當然不可能。他被游擊隊雇用了,把自己賣給了游擊隊,如果他離開林中弟兄,等待他的將是槍斃的命運。

氣候壞得不能再壞了。一陣離地面很低的急風,吹散了一塊塊如同飛舞的煤煙片似的烏雲。從烏雲中突然降下雨雪,仿佛一個穿白衣服的怪物突然拍起風來。

剎那間遠處便是白茫茫一片,大地鋪上了一層白雪。但白雪馬上又融化得一干二凈。天地黑得像木炭,從遠處刮來的暴雨從天上斜潑下來。地面再也吸收不了水。但過了一會兒烏雲散開,仿佛要給天空通風,從上面打開泛著寒冷青光的玻璃窗戶。土壤無法吸收的積水仿佛回答天空似的,也打開泛著同樣光澤的水窪和池塘的窗戶。

y雨像一團煙霧滑過針葉林灌滿松脂的松針,但無法穿透它們,就像水流不進油市一樣。雨水落在電話線上,仿佛穿了一串晶瑩的珠子。它們一顆挨著一顆緊緊地掛在電話線上,落不下來。

斯維利德是派到大森林深處接游擊隊員家屬的人之一。他想告訴隊長他所見到的一切,告訴隊長根本無法執行的、相互矛盾的命令所造成的混亂,告訴隊長婦女當中最軟弱的、失去信心的那部分人所干出的暴行。年輕的母親們背著包裹和吃奶的嬰兒徒步跋涉,奶水沒有了,邁不動步子,發了瘋,把孩子扔在路上,把口袋里的面粉倒掉,掉頭向後轉。決死比慢慢餓死好。落在敵人手里比喂樹林里的野獸好。

另一些婦女,最堅強的婦女,表現出的忍耐和勇敢是男人所無法理解的。斯維利德還有其他許多情況要向利韋里報告。他想提醒隊長預防威脅軍營的另一次暴亂,比被鎮壓下去的那次更危險的暴亂,但不知道該怎么說,因為利韋里很不耐煩,急躁地催他快說,催得他失去了說話的本領。利韋里不斷打斷他並非因為大路上有人等他,向他招手,喊他,而是因為最近兩星期以來人們不停地向他提出這些看法,利韋里心里對一切都已經清楚了。

「你別催我,隊長同志,我本來就笨嘴拙舌。話卡在嗓子眼里會把我憋死的。我對你說什么來著?你上難民車隊去一趟,叫那些西伯利亞娘兒們別胡鬧。她們鬧得太不像話了。我倒要問問你,咱們是『全力對抗高爾察克』還是跟娘兒們激戰一場?」

「簡單點,斯維利德。你瞧他們喊我呢。別繞彎子。」

「現在說說那個女妖精茲雷達里哈,鬼知道那個潑婦是什么東西。她說要給我當女通風機……」

「是女獸醫,斯維利德。」

「我說了什么?我說的就是女獸醫,給牛治病。可她現在哪兒管給牲口治病啊,成了老虔婆,替牛做彌撒,把剛逃來的家屬教壞了。她說怪你們自己吧,誰叫你們撩起裙子跟著小紅旗跑的?下次別再找他們啦。」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么難民,咱們游擊隊的還是從旁的地方來的?」

「當然是從旁的地方來的。」

「可我已經命令把她們安頓在農舍村院里了,就是契里姆卡河上的磨坊。她們怎么到這兒來啦?」

「還說農舍村院呢。你的農舍村院早燒成一堆灰了,連磨坊和樹木都統統燒光了。她們到契里姆卡河岸上~看,光禿禿的一片。一半人馬上瘋了,大哭大鬧,又跑回白軍那兒去了。另一半掉轉車轅,都上這兒來了。」

「穿過密林,穿過泥塘?」

「鋸子和斧子干什么用的?咱們已經派人去保護她們了——幫助她們。聽說砍通了三十俄里,還架了橋,這群鬼東西。你還能說她們是娘兒們嗎?這群壞東西一天干的咱們三天也干木出來。」

「好家伙!你高興什么,蠢東西,砍通了三十俄里的道路。這正中維岑和克瓦德里的下懷。開通了一條通向大森林的路,炮兵也能開進來。」

「擋住。擋住。派人擋住不就完了。」

「這一點用不著你提醒我也能想到。」

白天縮短了,五點鍾天就黑了。快到黃昏的時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幾天前利韋里同斯維利德說話的地方穿過大道。醫生向軍營走去。在被視為軍營標界的林中空地和生長著一棵花揪樹的小山丘附近,他聽到庫巴里哈逗樂的激昂的聲音。他把這位巫醫戲稱為自己的對手。他的競爭對手尖聲唱著一首快活的、下流的曲子,大概是民間小曲。有人聽她唱。她的歌聲不時被一陣贊賞的笑聲打斷,有男人的笑聲,也有女人的笑聲。後來周圍寂靜下來。大概聽她唱歌的人走散了。

庫巴里哈以為就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又低聲唱起另一支小曲。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擔心掉過沼澤里,在黑暗中慢慢向花揪樹前環繞著泥濘的林間空地的小徑走去,停在那里不動了。庫巴里哈唱的是一支古老的俄羅斯民歌。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沒聽過這支歌。也許是她即興編出來的?

俄羅斯民歌像被攔河壩攔住的流水。它仿佛靜止不動了,但在深處卻並未停止流動,從閘門里流出來,它平靜的表面是騙人的。

她想方設法,用重復和平行敘述的方法,限制住不斷發展的內容的進度。一段唱完馬上又開始另一段,讓我們感到驚訝。克制自己並駕馭自己的悲傷的力量便這樣表現出來。這是用話語制止時間流動的狂妄的嘗試。

庫巴里哈邊說邊唱道:

一只野兔在大地上奔跑,在大地和白雪上奔跑。

它在狹窄的樹林里奔跑,從花揪樹旁跑過,

它在狹窄的樹林里奔跑,向花批樹哭訴。

我這兔兒是不是有一顆羞怯的心,一顆羞怯的心,一顆縮緊的心。

我害怕,兔兒,野獸的蹤跡,餓狼的空腹。

可憐我吧,花批樹枝,美人兒花揪樹。

你不要把自己的美麗送給凶狠的敵人,凶狠的敵人,凶狠的大烏鴉。

你把美麗的漿果迎風揚散,揚敬在大地上,揚散在白雪上,把它們扔向故土,

扔向村里最後一座茅屋,扔向最後一扇窗戶或者最後一間草屋,里面隱藏著一位女修士,我親愛的,日夜思念的人兒。

你對我的妻子低聲說句熱情的話。

我這個士兵被人俘虜,倍受熬煎,在別國的土地上心里寂寞。

我要從痛苦的俘虜營里掙脫,飛向我的心肝,我的美人。

士兵老婆庫巴里哈給帕雷哈的母牛念咒治病。帕雷哈便是帕姆菲爾的妻子阿加菲妞·福季耶夫娜,但大家都管她叫法傑夫娜。母牛從牛群中牽出來,李進樹叢,把它的一只角拴在樹上。女主人坐在母牛前腿旁邊的樹墩上,會念咒語的士兵老婆坐在後腿旁邊的擠奶凳上。

其余的數不清的牛群擠在一塊不大的林中空地里。寶塔形的雲杉像一堵高牆從四面八方把牛群圍起來。雲杉粗壯的樹干仿佛坐在地上,底下的樹枝橫七豎八地叉開。

西伯利亞繁殖的都是瑞士良種牛,幾乎都是黑白花的。沒有草吃,長途跋涉,互相緊緊擠在一起,已經把母牛折磨得一點勁都沒有了,它們所受的罪不比人少。它們身子挨著身子擠得發了狂。它們昏了頭,忘記自己的性別,竟像公牛似的叫著趴在別的母牛身上,使勁拽搭拉下來的大茹房。壓在下面的母牛豎起尾巴,從它們身子下掙脫出來,踩斷矮樹林沖進密林,看牛的人和他們的孩子喊叫著追趕它們。

林中空地上雨雪凝成的黑白雲團,仿佛被雲杉頂鎖在秋天的空中。它們雜亂地擠壓在一起,豎立起來,互相重疊,同地上的母牛一樣。

擠在一旁看熱鬧的人群妨礙巫婆念咒語。她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把他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但承認他們使她困惑未免有失身份。能手的自尊心制止了她。她做出沒看見他們的樣子。醫生從人群後面觀察她,但她沒看見醫生。

他頭一次認真打量她。她戴著一成不變的美國船形帽,穿著干涉軍的淡綠色軍大衣,衣領馬虎地斜向一邊。然而,從她臉上傲慢的表情里流露出隱秘的情欲,從她為了顯得年輕而描黑的眼圈和眉毛上可以明顯地看出,這個不年輕的女人穿什么和不穿什么都無所謂。

但帕姆菲爾妻子的樣子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感到驚訝。他幾乎認不出她來了。幾天來她老得不像樣子。兩只鼓起的眼睛快要從眼眶里迸出來了。瘦得像車轅的脖子上鼓出青筋。這是暗中恐懼的結果。

「擠不出奶來,親愛的。」阿加菲娜說,「我以為它懷孕了,早該有奶啦,可就是不下奶。」

「哪里是懷忠了!你瞧乃頭上有膿。我給你點草葯膏抹一抹。當然,我還要念咒。」

「另一件倒霉的事是我丈夫。」

「我念咒讓他不胡鬧。這辦得到。他會緊緊粘著你,分都分木開。說第三件倒霉的事吧。」

「哪兒是胡鬧呀。要是胡鬧倒好了。倒霉的是恰恰相反,他簡直跟我和孩子們長在一塊了,為我們把心都c碎了。我知道他c的是什么心。他想的是把軍營分成兩半,他上一個地方去,我們上另一個地方去。我們可能碰上巴薩雷格手下的人,他又不跟我們在一塊。沒人保護我們。他們折磨我們,拿我們的痛苦取樂。我知道他的想法。可別對自己人干出蠢事兒呀。」

「讓我想想。我們會減輕你的悲傷。說第三件倒霉事兒吧。」

「哪兒有第三件呢!就這么兩件,母牛和丈夫。」

「唉,你就這么一點倒霉的事呀,親愛的,上帝會寬恕你的。這樣的人上哪兒找去!可憐的人兒有兩件傷心事,而一件是疼愛你的丈夫。我給你治母牛,你給我什么?咱們開始治母牛啦。」

「可你要什么呢?」

「一個大白面包外加你丈夫。」

周圍的人哈哈大笑。

「你在開玩笑吧?」

「你要太心疼的話,那就除掉面包。光你丈夫,咱們保管成交。」

周圍的人笑得更厲害了。

「它叫什么名字?不是你丈夫,是母牛。」

「美人兒。」

「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