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部分(2 / 2)

在擦干眼淚後,李東垣變得非常的冷靜。

一種可怕的冷靜,與年齡極不相稱。

他開始四處打聽,到底天下哪位醫生是真正的高手?

有人告訴他,是易水的張元素。

張元素是誰?

回答是:一個真正的高人。

此人開創了中醫歷史上著名的「易水學派」。

此人一掃宋以來靠計算五運六氣來看病的古板風氣,把《黃帝內經》中的臟腑理論進行了系統的發展,並在中葯的氣味沉浮等理論領域有著重要的貢獻。

這位張元素先生八歲考童生,二十七歲考進士。

本來前途似錦,但是在答卷的時候一個不留神,犯了已故皇帝的廟諱,結果落第。

於是他選擇了學醫。

他學醫的思路是:深入地,反復地研究《黃帝內經》。

研究到了什么狀態呢?他在晚上睡覺的時候,想得都是《黃帝內經》。

真的恨自己有的地方不懂了,就會把這種氣憤帶到夢里,於是竟然做了個怪夢。

夢見有人用大斧子把他的胸口打開,把一本關於《黃帝內經》的書放了進去,連書名他都瞥見了,叫《內經主治備要》。

古代人會認為這是哪位神仙看不過去了,親自下手干的。

我們認為這是用心至深的效果。

好比在狂聽六級單詞的時候,晚上做夢會和老外對話。有時候說夢話都是英語。這不是洋神仙附體了,是用心太深了。

當時中國的北方還有著另一位著名的醫生,叫劉河間,也是位在中醫歷史上非常了不起的醫生。

但是有一天這位劉河間得了外感病,嘔吐,吃不下飯。有時候這醫生自己得病了還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自己開的方子也不靈了。硬是挺了八天,「不知所為」。

這時候也不知道是哪位,把張元素給請來了。

劉河間一聽請來位年輕的醫生,很是不舒服——估計是面子上過不去吧,就把臉面向牆里,不理睬人家張元素。

張元素笑了,說:「為什么就這么瞧不起我呢?」然後診脈,診脈過後,張元素對劉河間說:你是不是有什么什么症狀啊。

劉河間有點吃驚,說:是。

張元素又問:你是不是一開始服用了個什么方子,里面有某某葯啊。

劉河間:是啊。

張元素:你把葯給用錯了,這味葯性寒,葯性是往下走的,直入足太y脾經,傷了你身體的陽氣,陽氣缺乏了,汗就發不出來,現在這個情況,再服用另外的什么什么葯就可以了。

劉河間聽了大為佩服。

然後按照這個方法,服葯後就好了。

把當世的頂尖名醫都給治好了,張元素從此名聲大振。

「明白了,這是位真正的高手。」李東垣對告訴他消息的人說。

「是的,的確是高手。」

「謝謝你告訴我這消息。」李東垣開始收拾衣服。

「你要干什么?」

「我該出發了。」李東垣平靜地說。

【高山之巔】

深秋。

易水。

落葉從廳堂前的石板上飄過,發出沙沙的聲音。

李東垣坐在張元素的對面,桌子上放著李東垣從家里帶來的厚厚的金帛,不知其價幾何。

「我要向您學習。」李東垣放好東西說。

「學習什么?」

「您全部的醫術!」李東垣一個字一個字地回答。

張元素沒有看擺在桌上的東西,他的目光一直在盯著眼前這位年輕人的眼睛。

這雙眼睛里,有一種他所熟悉的銳利。

之所以熟悉,是因為他自己曾經有過。

多說一句,我曾經遇到過一些正在考碩士博士的同學,他們經常向我抱怨,如何地難考,如何地落榜,考研咋就那么難呢?

我通常會看著他們的眼睛說,那是因為你還不夠銳利。

如果你是因為找不到工作而考研,或者是為了畢業後工資高點而考研,那么你的原動力是很小的,這樣的人任何的事情都可能使得他分心,任何的挫折都可能讓他放棄努力。

可是,如果你有足夠的境界和理想,你是為了達到這個領域的至高境界而讀,是為了成為這個領域的最高手而讀,則任何事情都不會使你分心,你會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中,你的學業會在痛快中狂飆猛進!

別人付出七分努力已經覺得很痛苦了。

你會付出二百分的努力還覺得不過癮。

這樣的人勢在必奪,無人與其爭鋒!

讓我們回到故事里吧。

張元素面對著這個年輕人,心里逐漸地亮了起來:這個人終於出現了。

已經等了很久了,一個願力大到可以傳授學問的年輕人。

本來他還想問些「學醫是很苦的有思想准備嗎」之類的問題。

可是此刻,他突然覺得一切都是多余的。

於是他只說了五個字:明天開始吧。

山頂。

兩個人站著。

視野遼遠。

秋風吹動他們的衣擺,不停地抖動。

張元素開始了他授徒的第一課。

張元素老師:學習醫學的第一步,要體會大自然的規律,人是活在自然之中的,大自然里面的種種變化對人體都有影響啊。

李東垣凝視遠方,認真地聽著。

張元素老師:大自然中的風、寒、熱(如今言暑)、濕、燥、火,這是大自然中的六種氣啊,這六種氣,在正常的時候是隨著季節的變化而出現的,但是,當人體的狀態失常的時候,或者天氣反常的時候,這六種氣就變成了讓人患病的原因,我們稱之為六氣。

李東垣同學:難道說,每次診病的時候都要考慮大自然的狀況?

張元素老師:是啊,不要胳膊痛就只看胳膊,作為一個真正的醫生,要想到什么季節患上的病,今年的這個季節與往年的這個季節有什么不同,哪種氣偏盛,人體是如何的不適應才患的病。這才是診病之道啊。

李東垣同學慢慢地點頭。

張元素老師:你現在開始體會吧,秋天的萬物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然後我會告訴你,哪些葯物是與它對應的。

如此對話,每天都在進行。

地點不同,或在水邊,或在田野。

或者是在屋子里的廳堂。

或者是在面對著前來診病的患者的時候。

教材是張元素老師自己編寫的《醫學啟源》,手抄的,還沒有幾個人看到呢。(現在這本書已經校勘好了,而且還出版了,大家不用像李東垣同學那樣一個字一個字地抄了,各位想報考張元素老師的同學一定要第一時間到書店買來做參考教材啊!)

誰也沒有想到,中醫歷史上一個新興的學派「易水派」正在形成。

若干年以後,當該學派的學問大盛的時候,才有人回憶起當年那到處聊天的一老一少。

值得一提的是,在張元素老師教授李東垣同學的教材中,有本他寫的叫做《臟腑標本虛實寒熱用葯式》的教材,這本書將葯物按照臟腑進行了分類,講述了每一個臟腑的本病、標病,然後用哪些葯補之,哪些葯瀉之,以及該臟腑在各種病態時期的用葯法則。

這是一本給後人很大啟發的書,現在很多中醫用葯仍然遵循著書中的規律。

在明朝的時候,有一位叫做李時珍的醫生,在看到了這本書後,也驚呼:張元素老師真不是蓋的,教材編得太好了!

然後把這本書收錄到自己正在編的叫做《本草綱目》的教材中。

【必須參加工作】

四年以後,李東垣同學畢業。

張元素老師已經把自己的學問傾囊相授了。

在畢業典禮上(當然,該典禮有可能只有當事人兩人參加),張元素老師滿懷深情地對李東垣同學說:「你現在的醫學知識已經知道得夠多了,但是,你還不是一個出色的醫生。」

李東垣同學:「為什么?」

張元素老師:「因為,你的臨床經驗還太少,只有在你得到足夠的歷練之後,才能成為一個真正優秀的醫生,這個歷練的過程可能很長,但是我相信你遲早有一天會完成的。」

他的話言中了,後來,李東垣確實用了很長的時間來磨煉自己的醫術。

二十來歲,該參加工作了,一天,李東垣的父親找來了李東垣:「你真的打算要做醫生嗎?」

李東垣:「是啊,這是我的志願啊。」

李父:「可是你現在還不能去做醫生。」

李東垣:「為什么?」

李父:「你忘記了你的母親是如何去世的嗎?」

李東垣:「刻骨銘心,為庸醫所害。」

李父:「可是,你現在只是學了四年的理論,還沒有豐富的臨床經驗,如此行醫,能保證自己就不是個庸醫嗎?」

這話如同一記鍾聲,震盪在李東垣的耳旁。

他的面容凝固在那里,是啊,自己真的有把握保證嗎?

半晌,李東垣才問:「那我該怎么辦呢?」

李東垣的父親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精致的茶杯,慢慢地說:「山西濟源那個地方稅務局的局長和我打過交道,估計安排個工作沒有問題,你可以到那里先工作,業余時間搞搞醫嘛。」

李東垣沉默不語。

李父:「在工作中慢慢總結經驗,等經驗成熟了,到時候再想搞什么你自己決定,我就不管了。」

李東垣抬起頭:「好吧,那我就先去工作吧。」

在一個優秀醫生的成長過程中,有很多因素在起作用。

李東垣學醫的緣起是受母親去世的刺激,產生了很大的動力。

這使得他能夠尋找當時的國手學習,學到很高的醫學技術。

但是,由於他的經歷,他此時並沒有達到那種悲天憫人、普救眾生的境界。

此時的他,只有醫術,尚不懂醫道是什么,因此,很容易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只有當他在後來,經歷了人世間的苦難,尋獲了醫道的真諦的時候,他才最終成為了偉大的醫生李東垣。

那些故事我們將在後面講述。

就這樣,李東垣在二十歲的時候,踏上了去濟源的道路,並很順利地坐上了公務員的位置。

歷史上記載:「進納得官,監濟源稅」。

這件事情使得後世的很多人對李東垣有些非議(很多書里都有類似的評價),認為你醫學成就是可以的,小時候潔身自好也是有記載的,但是靠交錢當上公務員這個事情搞得影響不大好嘛,給大學畢業生樹立了一個不好的榜樣。

事情果真如此嗎?

記錄這件事情的是李東垣的朋友硯堅先生寫的《東垣老人傳》,文中對李東垣褒獎備至,試想,如果「進納得官」在當時是一件為人不齒的事情,他怎么能如此大方地記錄下來呢?這就好比說您寫了本書,讓朋友在書的前面寫個你的傳記,您的朋友就記錄了「該人曾經貪污若干」,您覺得這合適嗎?

同樣在李東垣的學生羅天益幫助整理的《東垣試效方》一書中,也記錄了「泰和二年,先師以進納監濟源稅」。

這就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了,如果「進納」是件當時的人認為很有違節c的事情,您覺得以羅天益那么尊敬老師的人,能記錄這種類似於「該人貪污若干」的事情嗎?

那么事情到底是怎么樣的呢?

原來,「進納」——也就是交錢當官,在當年是正常的事情。

在古代的某些朝代,國家規定當官的途徑可以有很多種,比如有思蔭(任子)、科舉、軍功、進納等方式,也就是說,有老子當官比較有功勞,兒子可以繼承爵位的,有通過科舉的,有在邊防上建功立業的,也給官位;也有在工商等行業賺了錢的,把錢交給國家,和在邊防上殺敵一樣是有功勞的,也給官做。

可見,進納是國家規定的正式的和科舉、軍功等一樣的做官渠道,不但沒有被人瞧不起,還是比較榮耀的立功表現。

這樣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當時的人們在寫李東垣的時候要特別殷切地加上:「進納監濟源稅」,不但不是貶低的意思,還是以一種崇敬的筆調來寫的呢。

李東垣去做公務員那年是泰和二年,這個時候的大金國實際上已經陷入了嚴重的財政危急,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風頭十足的日子了,因此我們可以想見,在這個時期的大金國,用進納的方式來收斂資金應該是一種常態行為,因此對這樣的事情應該是鼓勵的。

總之,不管李東垣同學是否犯了錯誤,公務員是當上了,變成了李東垣同志。

就在李東垣同志剛剛走馬上任的時候,有狀況發生了。

簡直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李東垣同志本想坐下來,想好好地研究一下稅務手冊。

就在這時,一場可怕的瘟疫來了。

【令人恐懼的瘟疫】

在中國的古代,一般的小病小災人們是不大害怕的,真正讓人害怕的,是大規模流行的瘟疫。

由於古人的衛生條件有限,比如大家的飲水往往來自河水或者是公用的井水,食品的衛生和垃圾的排放都存在著比較大的問題。所以往往瘟疫一旦來臨,則會橫掃大地,導致成千上萬的人家被感染,出現千里橫屍骨,戶戶有亡人的景象。

就在李東垣剛剛到濟源的那年春天,一場瘟疫席卷了北方大地。

那年的春天,熱得稍微早了點,氣候干燥,到y歷四月的時候,出現了很多症狀類似的病人。

這些人最初的感覺跟普通的感冒有點相似,感覺身上發冷,渾身沒有力氣。

但是,很快情形就和普通的感冒不同了。

原來,這些人的頭面開始出現腫大的表現,腫脹到幾乎眼睛都難以睜開,腦袋也顯得比平時的大些。

咽喉里也在發炎,感覺很疼痛,說話的聲音都啞了,喘氣也有阻塞感。

然後症狀很快惡化,很多人沒有多久就死去了。

一開始,人們還沒有注意到這種病的可怕性,別人有病了,還前去探望。

結果是,回來後自己也馬上出現了類似的症狀,找醫生來看也沒有用,過幾天,也死了。

這時候,大家才意識到:天啊,這是瘟疫來了!

於是各家開始房門緊閉,不敢再輕易與人接觸。

但為時已晚,瘟疫已經開始肆虐,幾乎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

人們很快為這種瘟疫起了個形象的名字:大頭天行——大頭瘟。

想象一下當時的情景吧,白天,燥熱的風卷起灰塵從街上刮過,街上人煙稀少,偶爾有出殯的人家,稀疏的送殯隊伍扶老攜幼,在驕陽下拋灑著紙錢。

夜晚,天氣變得依舊寒冷,烏鴉在樹上冷叫幾聲,街上空無一人,可以聽到房屋里傳出的陣陣哭聲。

醫生們呢?

醫生們此刻手腳忙亂,病家不斷地來請,但是醫生卻無方可出,手里拿著方書,來回地翻,心里不斷地嘀咕:這是哪門子病啊?這些症狀怎么書里面沒有記載啊。

沒辦法,書里沒有記載啊,怎么辦,那就胡亂試著治治吧!

於是采用了各種辦法,什么下法啊,解表啊,總之是不見效。

最後患者還是死去。

患者家屬還是很理解醫生的:算了,這是瘟疫太厲害了,跟先生您沒關,您甭過意不去了,來,這是給您的診費。

李東垣呢?李東垣此時在做什么呢?

東垣,你都看到了嗎?你看到這些人的慘狀了嗎?

李東垣:「我看到了。」

你難道能夠無動於衷嗎?你難道沒有看到隔壁的孩子已經失去了他們的母親了嗎?

李東垣:「我怎么會看不到!我怎么會不知道他們的痛苦?!我難道能夠忘記我的母親離開我時的情景嗎?!我的心里與那些孩子是一樣痛苦的!」

那你為什么還不出手!你還等什么?

李東垣:「我能保證我出手就可以救活他們嗎?如果我失手,豈不是變成了和害死我母親的人一樣的庸醫?那樣我更會痛苦一輩子的!」

可是,你難道沒有看到人們在不斷地死去嗎?

李東垣:「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的心里真的很矛盾,難道我真的有把握治療嗎?我真的有把握嗎?」

【普濟消毒飲子】

李東垣的眼睛充滿了血絲,他把自己關在房門里,苦思苦想兩天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