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部分(2 / 2)

【霍亂阻擊戰】

霍亂,是王孟英在上海遇到的最大的敵人。

其實王孟英住在濮院的時候,霍亂就又開始流行了,等到他來到上海,「則沿門闔戶,已成大疫」,「死者日以千人」。

上海那時候也亂著呢,不像現在這么繁花似錦的,那時雖然也有很多洋人,但老百姓居住的地方還是一個字兒,「臟」。垃圾成堆,王孟英曾經評價上海「臭毒」最厲害,垃圾都釀成毒氣了,您說這該臟到個什么程度吧。

王孟英剛到上海,住在周采山家的時候,就開始挽起袖子治療霍亂了,當時有家住了南潯的兩個客人,都患了霍亂,一個姓韓的,「須臾而死」,沒給王孟英勻出下手的機會;另外一個叫紀運翔,才十七歲,病情也特重,這位周采山也是個熱心的人,就拉著王孟英去給診治。

王孟英一看這位患者,此時是手和臉都黑了,眼睛也陷下去了,四肢冷,嗓子啞,n也沒有了,脈也摸不著了,大汗淋漓,舌紫苔膩,完全處於病危狀態。

那也得治啊,王孟英判斷,此時還沒有到芒種,「暑濕之令未行」,不是暑濕的病證(各位注意,這就是中醫的時間辨證,根據節氣和當時的天氣狀況來判斷病因),這是個伏邪晚發的病例(伏邪,是溫病理論中的特殊概念,認為有些外邪可以潛藏在人體內部,等到機會適合,會自里向外而發,這個理論在現代治療肝病、腎病等方面都有特殊的意義),於是就急忙在患者的曲池、委中兩個x位刺血,出來的血都是黑色的。然後開方:黃芩、梔子、豆豉、黃連、竹茹、薏苡仁、半夏、蠶矢、蘆根、絲瓜絡、吳茱萸,熬好冷服,等到葯服下去了,患者就不吐了。

第二天的時候患者的脈象稍微明顯了一些,又喝了兩劑後,身上的黑色淡了些,但是開始煩躁了,眼睛也紅了,王孟英認為,這是伏邪從里面發到外面了,就於前方去掉吳茱萸、蠶矢,加上連翹、益母草、滑石,服下以後,患者就開始全身發斑(這也是伏邪外發的表現),但是四肢開始溫暖了,小便也通暢。

然後王孟英又開了些清熱化毒的葯物,患者就痊愈了。

這個病例的確是從死亡的邊緣把患者給搶了回來,周采山同志看了以後很高興,反正自己是開「紙號」的,紙有的是,就拿來把王孟英的這個治療方法印了好多,當傳單給發了,不知道效果如何。

從治療了這個紀運翔患者以後,王孟英的名聲就開始傳開了,於是有很多人,患了霍亂,立刻就跑到這里來請王孟英出診。

王孟英說一開始效果還不錯,可是到了夏至以後,天氣也熱了,內外合邪,這病情可就一個比一個重了,「非比往年之霍亂」。這使得王孟英必須小心謹慎地隨證而變,「甚費經營」,最後治療好了很多重症患者。

但是,在王孟英的書里,也列舉了很多最後功敗垂成的失敗病例。

比如王孟英的親家褚子耘茂才家里的使女,患了霍亂,王孟英去診病的時候身體已經開始發硬了,王孟英趕快用奪命丹給灌入口中,然後開了解毒活血的葯物,幾付葯以後就活過來了。

但是,後來,王孟英聽說她仍然是「淹纏不健而亡」,可見治療並未成功。

這個時候,有位叫做金簠齋的同志找到了王孟英。

一見到王孟英就說:「我終於找到組織了!」

原來,這位金簠齋同志是個心腸慈悲的人,看到上海霍亂流行,可是清政府卻「罔知所措」,每天都要死亡那么多的人,就傷心不已,就到處收集王孟英三十多歲時在杭州寫的那個《霍亂論》,但是當時的版都不好了,就沒有找到個合適刊行的。

現在,居然聽說王孟英這個人的原版正身居然來到了上海,天啊,這種機會能夠錯過嗎?於是就四處尋訪,最後終於給他找到了。

就這樣,他們兩人促膝長談,原來王孟英寫的書這位金簠齋居然都讀過,追星已久,現在居然能夠相見,實在是緣分啊!

兩個志同道合的人,從此成為好友。

金簠齋同志來見王孟英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想請王孟英把《霍亂論》重新勘定,再出版一次,給各地的醫生一個指導。

但是,王孟英由於太忙,並沒有立刻做這件事。

直到兩個月後。

兩個月後的一天,是八月二十八日晚,這位熱心幫助霍亂患者的金簠齋突然開始瀉肚子,人也感覺精神疲憊,等到第二天天亮,把王孟英請來的時候,已經無葯可救了,在二十九日當天去世。

金簠齋應該說是王孟英在上海的最好的朋友之一了,也是在抗擊瘟疫中的重要戰友,他的去世,讓王孟英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悲憤。

然而,上天仿佛是覺得這樣的打擊還不夠,就又給王孟英一記驚雷。

在九月初,王孟英接到了老家女婿來的信,信中告訴他,他的二女兒定宜,在八月二十九日那天患霍亂去世。

就在那同一天,王孟英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和女兒,因為同樣的霍亂。

王孟英的二女兒定宜嫁給了一戶姓戴的人家,這個戴家是個家風非常好的醫生之家,在八月二十三日的時候,定宜突然開始瀉肚子,然後四肢冰冷,脈伏,請來個崔姓的醫生,認為是寒證,用了附子理中湯加減,但是泄瀉仍未停止,舌苔卻變得干黑,嘴唇也焦了(這都是熱證的表現),於是就開始用犀角、石斛等葯,仍沒有控制住,最後用的是溫補的桂附八味湯,二十九日舌焦如炭去世。

在女兒去世前的最後時刻,她對丈夫說:「吾父在此,病不至是也。」

王孟英聽到這個消息後,曾經哭得昏倒在地。

他甚至有些責怪親家:你們也是醫生,我寫的醫書你們家都有,怎么也不至於讓我王孟英的女兒被溫熱葯害死啊!

在凄涼的秋風中,這位老人寫下了一副給女兒的挽聯:

垂老別兒行,只因膳養無人,吾豈好游,說不盡憂勤惕厲地苦衷。指望異日歸來,或藉汝曹娛暮景;

瀕危思父療,雖曰死生有命,爾如鑄錯,試遍了燥熱寒涼諸謬葯,回憶昔年鞠育,徒傾我淚灑秋風。

其滿腔悲憤,盡露筆端。

擦干眼淚後,王孟英開始回到書房,整理紙筆。

別人都奇怪,這個時候整理紙筆要干什么?

王孟英:我要寫書,我要重新寫《霍亂論》!

至此,王孟英開始向霍亂全面宣戰!

【力戰至死】

在經過了多少個不眠的日夜後,王孟英寫出了我們現在看到的《隨息居重訂霍亂論》一書。

在書中,王孟英提出了許多與現代防疫概念相同的理論,比如他提出預防的重要性,認為水源、空氣等的污染是導致霍亂流行的主要因素,他說上海「附郭之河,藏垢納污,水皆惡濁不堪」,一定要「湖池廣而水清,井泉多而甘洌」,應該「疏浚河道,毋使積污,或廣鑿井泉,毋使飲濁」,並提出了要在水里放置葯物,進行消毒的概念。

他還提出了房屋要通風,改善居住條件等預先防疫的觀念。

這些措施,絕對是防止霍亂的最重要的條件,當時的清政府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因此,王孟英等醫生只能退而采取自己的診療手段,從死神的手中搶救生命。

在新中國成立後,20世紀60年代霍亂曾經在世界范圍內大爆發,曾於1961年和1963年兩次近我國南方,但都沒能進入,只因為新中國政府的防疫措施得力。

但是那個時候,王孟英這樣的醫生是沒有政府支持的,他們只能憑著自己心中的信念,獨自去救治一個個生命。

彼時,醫生的風險非常大,比如王孟英就記載了一個醫生,叫余小坡,是個進士,擅長醫葯,當時也投入了救人的隊伍,一天,在給人看病回來後,餓了,就隨手吃了一小盅的蓮子,吃完後,就開始感到不舒服,隨即就吐瀉轉筋,馬上讓人來找王孟英,王孟英還沒到呢,人就去世了。

其奪命之速如此。

王孟英對此不是不知道,但是,他寫完書後,就從此放開手腳,接診更多的患者。

別人都問,王孟英怎么了?不要命了?

他的家人也很擔憂,一旦你有個三長兩短,剩下孤兒寡母該如何生活?

但是,王孟英已經無法想那么多了,他的眼里,只有如何讓每天死亡的一千多人再少些,再少些。

這場同霍亂的戰斗,與在戰場上廝殺的死亡概率差不多,因為那個時候還沒有很好的醫生保護措施。

但是,如同一個真正的戰士一樣,王孟英義無反顧,揮劍而上,即使知道敵兵千萬倍於自己,也毫不畏懼,毅然投入了短兵相接的戰斗中。

從此以後,王孟英從文獻記載中消失了。

至今醫史文獻界還在爭論,王孟英到底是什么時候去世的,怎么去世的?

有的人說,是在六十一歲時與霍亂的戰斗中自己也被感染,不治去世的,有的說,他活到了八十多歲。

但是,兩者都沒有確切的文獻證據。

從感情上講,我寧願相信後者,相信王孟英和妻子平安地白頭偕老,享受了人生的快樂。

但是,從理智上來分析,我卻更相信前者,因為以王孟英的創作速度,如果他活到八十多歲,那他還能寫出十幾本醫案書來。

「將軍百戰死」,我想,對於一個真正的戰士來講,最光榮的死法,就是死在戰場上。

讓我們憑借想象,來重現一下王孟英最後一次離家的情景吧。

那是個清晨,薄霧還沒有散去。

王孟英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他穿上衣服,就要隨著患者的家屬出診。

王孟英的妻子送他到了房門外,把他的藍布大褂掖了掖。

王孟英盯著妻子的面龐,凝神地看了一眼,仿佛在說:這輩子,辛苦你了!

然後毅然轉過身去,向著薄霧中走去。

在薄霧中,隱約顯露的是無數的死神猙獰的面孔。

王孟英無所畏懼,消瘦的身軀挺得筆直,大步而去……

王士雄,字孟英,他從小體弱,家境貧寒,但是,他憑借自己心中的信念,扼住了命運的咽喉,最終成為一代溫病大家,為中醫理論的最終形成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一生救人無數,但是自己卻一貧如洗,人們在看到醫案書中他談笑風生、雷霆霹靂的時候,卻很少有人了解他在背後卻是忍飢挨餓、吃糠度日。在瘟疫來臨的時候,他憑一己之力,向著世界上最凶惡的病魔——霍亂宣戰,從病魔的手下搶救出了無數的生命。做醫生若此,實在是一生無憾!

【後記】

北京,櫻花東街。

老廣酒樓。

那天,我的一些朋友來找我,我們在這里吃飯。

朋友們叫了一桌子的菜。

然後挨個問我,他們的身體適合吃哪個,哪個對他們養生最好。

這是這兩年大家找我的最主要的話題。

似乎大家突然關心起食療來了。

於是我就開始介紹:這個茼蒿,是可以清心養胃的,可以利腑化痰,肥胖的人可以多吃點兒,那個竹筍,是可以升清降濁的,可以開膈消痰,但是中醫認為是發物,如果有手術後或者大病後的患者是不適合吃的……

介紹介紹著,一瞬間,我突然感覺有點恍惚了。

我似乎覺得,眼前的景物都開始模糊。

代之以另一幅畫面:清冷的月光下,一個消瘦的老人,他的旁邊,放著剛剛吃過一半的麩皮。

他用羨慕的目光,望著豐衣足食的我們。

然後,繼續低下頭,用毛筆寫著一個食物又一個食物的食療功用。

我的介紹,似乎都是在朗讀著他所寫的內容。

念著念著,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我的眼淚,緩緩地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