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2 / 2)

憤怒 未知 6014 字 2021-02-13

等我醒來的時候,好像已是第二天早上,那三個人不見了。我躺在地上。我動了一下身體,背一陣刺痛。我這才發現我的背上和手臂上竟然訂了幾十個訂書釘。

我哭了,可憐地哭著。好像快瘋了。我跪在地上,說我再也不上訪了,再也不鬧事兒了。我一個一個訂書釘往下拔,每拔一個就痛一下。

我在留置室里關了十多天。有一天我突然被帶去洗澡。是在他們的廁所里的水龍頭下。洗完澡他們把我帶到醫療室清理傷口。最後來到一間辦公室里。

那個姓錢的警察坐在我面前,另一個年輕一點的給我倒了一杯礦泉水。我一見他們給我倒水,就害怕起來。

我面前的警察問我,對上訪的事情怎么個看法?

我說,我不上訪了,我再也不上訪了。

他說,誰讓你不上訪了?

我說,我真的不干了。

他說,上訪沒有錯,但不能無中生有。

他拿出一張暫住證,說,我們知道你們很困難,給你做了一張暫住證。上次是買的,不合法,這張是真的。你可以在這個城市好好找個工作做,我們不會找你麻煩,只要你遵紀守法。你妹妹的事情是子虛烏有的,我們調查過你妹妹的事,她在工廠做工時已經因為過度疲勞,精神出現過問題。你不能相信一個精神病人的話。從今天開始,這事兒就算了了,你不要再糾纏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好吧?

我沒吱聲。他們給我辦暫住證,我感到很意外。

警察又拿出一個信封,說,這里有六百塊錢,是我們對於困難人員的補助費,你可以用它租個房子,好好找個工作做。這個事情就算了結,好不好?

我低下頭。我想,我先出去,出去了再說。

我說,好。

我以為他會要我簽什么東西。但他們沒這樣做。他讓我換上一身新衣服。然後拿出一包葯來,說,你的傷口回家有這葯處理。號子里有些亂,有些時候會發生一些糾紛,我們也沒辦法,管理上很頭痛,社會渣滓嘛。

我拎了葯回到上訪村,見到了老六。我說,張德彪呢?老六說,你怎么不問問你爸呢?

我問,我爸呢?

他又不說了,說,張德彪又被收容了,十五天,還沒出來呢?

我說,干嘛又收容他?

老六說,說是人數不夠,湊數唄。

我說,還有這樣的事兒?

老六說,有啊。不過這次不像,我想,還是警告我們,我們和你走得近。

我說,我害了你們。

老六嘆了口氣,說,告訴你你爸的事。

我說,他出什么事了?

老六說,昨天派出所來人,找到我,要我轉告你,你爸在派出所里失蹤了。

我很奇怪,失蹤?

老六說,就是逃跑了。

我很吃驚,我說,他怎么會逃跑呢?他有病,膽又小,他怎么會逃跑呢?

我不相信。立即回到派出所去問,沒見到錢科長,是另一個科長。他問,你就是馬木生,馬貴的兒子?

我說是。他說,我正要找你,你父親逃跑了。我們找了幾天都沒找著。你能告訴我他在哪里?

我說我剛放出來,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科長說,你有他的消息向我報告。

我說,人是你們帶走的,我還向你們要人呢。

科長雙手一攤,說,他跑了,我們有什么辦法?我們一起找吧。

我開始著急了。這一個月我把上訪的事擱下了,到處找父親。我回了家鄉一趟,村里人說自從他出去看女兒就沒見他回來。我把全城里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還是沒有父親的消息。

我回到派出所找錢科長,錢科長說他們調查了好多地方,還是沒有父親的消息。

他告訴我,你父親失蹤了。

我說,什么叫失蹤了。

錢科長說,你沒讀過書嗎?死亡得見屍,沒見屍體又找不到人,叫失蹤人員。你父親這種情況,就叫失蹤。

我說,你們得負責幫我找回來,他是在你們這里失蹤的。

錢科長說,你這怎么說話的呢?他逃跑我還沒治他的罪,怎么我們要負責呢?不是你向我們要人,是我向你要人,你是他兒子,怎么會不知道他在哪里?是你把他窩藏起來了吧。

我回到上訪村。當晚,老六買了二兩酒給我壓驚。喝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哭了。我問你哭什么啊?老六說,你在里面打了沒有?

我說,打了。

老六說,他也打了。我聽說的。

我說,誰?

他說,你父親。本來我不想跟你說,怕你想太多。我去那家派出所打聽過你們的消息,你轉走了,你父親聽說還在那里。德彪的朋友在聯防隊里,他們在外面議論,說,沒想到這老骨頭那么不扛打。我就知道他被打了。

。。。。。。。我的心中升起疑慮的風暴。我想,一個老人被打了,還能逃跑嗎?他能跑到哪里?

老六說,德彪就為這事兒進去的。我的話你就當我沒說,我一直憋著不想告訴你,省得我惹麻煩,但心中一直不安分,我想,雁過還留痕,人死要見屍。這是天理。但木生,我有一件事求你,你不要再追究了,好嗎?我告訴你一萬遍,沒用。就當他走失了,他老了,真的走失了。你回家給他立個墳,供上。你還年輕,別折騰了。你折騰了這么久,什么結果也沒有。你非要把最後一條命搭上是不是?不能這樣,好吧?你要好好活著。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老六說完低頭哭了。如喪考妣。

我卻一滴淚也沒流,我說,老六,你讓我想一想。

第六章泥土

我想,公正是什么。公正就是公平,正義,平等。就是我勞動得報酬,工作有房子住,我有權利在我的國家到處走,因為這是我的國家。我不是犯人,沒有人能囚禁我,沒有人能驚嚇我,只要我勞動,就能餓了吃飽飯,病了有錢醫,受了委屈有話說。說話並不犯法。這是我現在對公正的理解。我沒殺人放火,我只是上訪。申訴就是說話。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犯法。

我繼續上訪。這段時間沒干活,用那五百塊錢維持我的生活,可是它不到三個月就用完了。我已經很節省。老六讓我住他那里,不收我的錢。我每頓就吃五毛錢一碗的清湯掛面,里面除了幾片菜葉,什么也沒有。吃了半個月,我站都站不直了,老餓得發顫,特別想吃糖,看東西重影兒,老六就給我糖吃。我的錢用在交通費這一塊太多,因為我到省里邊上訴去了。

省里邊我去了三趟。第一趟的時候他們說證據不足,因為我的材料里邊都是我個人的猜想,要我補充證據。我不知道去哪里補充證據,只好讓張德彪和老六作了一下證,按了手印。他們是哥兒們,為了我不怕死。最後一趟去省里的時候,有關人員告訴我,讓我等候消息。

我最怕聽到這樣的答復。我說,你們不答復,我就不走。那個人說,我們一定辦,讓我放心。我說我不走,我要在這里等。這時有人叫他,他就出去了。我一個人坐在桌前,我想,我要等他回來,然後告訴他,我就天天在門口等,只到水落石出。

突然,一陣飢餓襲來。我這才想起我已經一天多沒吃飯了。省城的東西太貴,我為了省錢,就沒吃飯,想挺過去。現在我覺得不行了,那種飢餓的感覺像刀一樣,刮著我的胃。我虛得趴在桌上不會動了。

我覺得肚子里一陣收縮。雷鳴般的回聲在轟響,好像有一股風在我體內吹。我這才知道飢餓是會產生疼痛的,是一種虛脫的疼痛。我開始大量冒汗,像從水里撈上來的一樣。我想,我太餓了,但我沒錢,我睡一覺吧。

可是過了一會兒,我的手開始發抖。先是手指,後來整個手在發抖。我睡不著,越來越難受。我告訴你,當時我身上沒錢了,只有回家的車錢,也就是說我沒有錢吃飯。可是我太餓了,再餓下去我就要昏倒了。我的肩膀開始發抖,下巴都在顫動。視力逐漸模糊。。。。。。眼前似乎有一個深坑,我一直往下掉,但總也掉不到底。我想,我這是快要死了吧。

這時,我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見,在門口有一個西瓜攤,但沒人在。我面前的桌面上也有一塊西瓜,上面爬著蒼蠅。我告訴你,我對這塊西瓜有多渴望。我的全部精力都用來注視這塊西瓜,我想,我只要能吃下這片西瓜,我就能活過來。我的手稍微動一動,剛好能碰到這塊西瓜。

我的手往前挪,碰到了它。我的食指接觸到了水分。我知道這就是西瓜。但就在這時候,我突然停手了。我想,這不是的西瓜,是別人的,可能是那個信訪辦的人剛剛買的,正要吃還沒來得及吃。我要是吃了它,怎么能說得清呢?我說我飢餓,為什么不吃飯呢?我說我想吃西瓜,門口不是有得賣嗎?我說我沒錢,誰相信呢?

我停止了。我的意識雖然漸漸模糊,但頭腦還能清楚地想這事情。我想,我不能吃這塊西瓜。但我相信我吃了馬上就能活過來。

這時,我突然看到面桌子的玻璃磚底下壓著一張新版的五元人民幣。它的三分之一已經從破玻璃磚的邊緣露出來。我的心像機器馬達一樣響起來。我想,只要我的手一抽,我就可以用這張錢叫外面的人把西瓜賣給我,因為我沒有力氣站起來了。可這不是我的錢,這我很清楚。不過我想,這五元錢對於城里人不算什么,它壓在玻璃底下,是為了好看的,不是准備用的。可是現在它能救我的命。我就是這樣想的,我意識不清了,腦子開始亂想,像做夢一樣。我用了它,沒人會發現。他們對玻璃磚底下的錢不會在意的。

我開始努力移動那張人民幣。我的手剛抓住它,我就知道自己虛弱到了什么程度,我連把它從玻璃底下抽出來的力氣都沒有。我繼續用力,它終於抽出來一點,我馬上就要得到它了。可就在這時,我的心里'突然竄上一種說不清的悲傷,好像酒醉的人猛然醒過來一樣。

這是在偷!我被這樣的念頭嚇住了。這是別人的錢,哪怕只是五塊錢,也是別人的錢。別人把它壓在坡璃磚底下,是別人的權利。他有錢,他愛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跟我沒關糸。不是因為它放在玻璃磚底下,我就可以動它。我這不是賊嗎?我的村里邊有一次抓住一個賊,大家用g子打他,他被打得頭破血流,悲慘地大叫。這就是賊的下場。

我不怕打,打死和餓死差不多,但我不想變成賊,我不想要別人的東西。我從小到大沒拿過別人的東西。我今天如果拿了這五塊錢,我就是賊,警察不是說我是賊嗎?我不承認。可是如果我今天拿了這五塊錢,即使沒人發現,我就是賊了,警察說得沒錯,我就是賊,我是一個賊,我有賊心,只是遲當早當這個賊而已。我真的可憐到成了賊嗎?我已經像一個乞丐了,還要變成一個賊嗎?想到這里,一陣心酸竄上來,眼淚好像要涌出來,一種比飢餓更可怕的心情抓住了我。我縮回了手,感到很羞愧。接著我就昏睡過去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了一架鋼絲床上,那個信訪干部和另外幾個人正在給我喂糖水。他說,醒過來了,醒過來了!可是,我的頭像鐵坨一樣沉重。意識也很遲鈍。

干部說,你是不是沒吃東西?

我點頭。

干部對旁邊的人說,我說了低血糖嘛,

他說,你為什么不招呼一聲哪,多危險。

我說,啊?

你躺會兒吧。他說。

我在床上躺了有二十分鍾,好像清醒一些了。我這時看見了干部把被我抽出一半的人民幣往玻璃磚底下塞。我很羞愧。

我說,是我抽出來的。

他說,啊?

我說,我剛才餓壞了,我想把它弄出來,買西瓜。我不是賊,我是餓昏了。對不起,我不應該把它拔出來。

他看了我一會兒,怔了怔,說,沒事沒事,不就是五塊錢嗎?

我說,剛才我特別想吃甜的,我想用它買西瓜。後來我沒有拿。

他笑了,你就拿唄,你要是吃了西瓜,我也就不要這么折騰了,你低血糖,一吃甜的東西就管事兒。沒事兒,不就是五塊錢嗎?

我說,不行,那是偷。

他說,好了,我帶你去吃飯。

我說,我要回去了。

他拉我起來,先吃飯,你都昏倒了,不吃飯怎么行?現在不算偷,是我請你吃,明白嗎?

他把我領到對面的館子里,扔下二十塊錢給老板,讓他給我弄些東西吃,然後就走了。

他走後,我對老板說,你就弄五塊錢,把另外十五塊錢給我。

老板說,那怎么行,主任說二十就二十。

我說,是我吃飯,不是他吃飯,你給我吧。

他只好還給我十五塊錢。弄了一碗牛r面給我吃。我就坐在那里吃了。我像餓鬼一樣,把面扒得精光。

吃完面,我就回家了。我想,我不要在那邊等了。這個主任是好人,他會在意我的事兒。

我回到樟坂,把事情跟老六和張德彪說,他們聽了都很高興。

一周後我又進了一趟省城,見到了上次那個主任。我問到我的事情,他皺著眉頭,說,你這個事情比較復雜。我說這是什么意思?他說,因為牽涉的面比較大,性質比較特殊。我問,那要怎么樣?他嘆了口氣,說,就是說沒那么快有結果的。我聽了很失望,但我相信他的話。

他想了想,說,你的目標要清楚,你妹妹的事情你告的是機關,比較復雜,你父親的事情,我建議你要抓住對象。比如,誰是凶手?要有具體的人。

我說,有啊,就是那個科長。

他說,那你就要搜集有關他的准確證據。你的證據要有一定的量,我們才能啟動調查。或者你直接到法院起訴。

我說我明白了。我回到樟坂,開始針對那個科長搜集材料。可是我無從著手。沒人會告訴我真相。我跑到那個派出所打聽,被人認了出來。

一個星期後的一天黃昏,我走在河邊的時候,突然有一輛沒車牌的車停在我跟前,幾個人走出車子,一把將我抓住,我的手被反拐到背後,痛得我眼冒星子。我被塞進車子,旁邊一左一右兩個人夾著我,我開始叫喊,一塊膠布立刻貼住了我的嘴。我拚命掙扎,旁邊一個戴墨鏡的人就重重地敲了我的後脖子一下,我透不過氣來,好像要斷氣了。

車子開出好久才停下來。我被帶出車外。這時,我看見了巨大的煙囪。我以為是個化工廠。路邊長滿了松柏。

他們揭掉我的膠布,把我推到一間房間里,我看見了花圈。有一條橫幅掛在那里:陳運通同志永垂不朽!

我說,這是什么地方?

墨鏡說,你說是什么地方?

我開始恐懼了,我知道這是火葬場,一種不詳的預感像冷風一樣上了身。我說,你們要干什么?

他們不理我,推著我往里走。我猜出幾分,但我不相信。被推到爐子前面的時候,我開始拚命掙扎。

我被裝進一個紙做的棺材里。我這才知道,死人燒掉之前是裝進紙棺材的。可我是活人哪。我被巨大的恐怖擊倒,嚇得魂飛魄散,用盡我的力氣大聲喊叫。

他們不理會我,把我往爐膛里推。我的一半身體進了爐口。我嚇得膽子已經飛出我的身體,我的手亂抓,居然抓破了紙棺。

我哭了。我哭喊著,求他們放過我。

墨鏡說,你求我什么?

我哭泣得全身發抖,我不干了,什么也不干了,你們放了我。

墨鏡說,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說,求求你們放了我,我聽你們的。。。。。。

墨鏡說,聽我們的不行,我們說了不算,得聽你的,你說了算。

我說,我知道你們要我做什么。。。。。。我不上訴了,我不上告了,我不上訪了,我答應什么也不干了。求求你們把我放出來。

。。。。。。他們把我從爐口拔出來。我站不住,一p股坐在地上。我癱了。

墨鏡又把我領到爐口前,叫我往里瞧。我瞧見了一些鐵管子一樣的東西。墨鏡說,你看清楚了嗎?從那里要噴出柴油來。

我這才知道人是被柴油點火燒掉的。我又癱倒在地上。

他們就把我拖出去,回到剛才那個廳里。

墨鏡問我,還有什么話要說?

我說,我答應你,我什么都答應你。

墨鏡說,你說話怎么糊里糊塗的。

我全身顫抖,說,我不上訴了,我什么都不干了。。。。。。

墨鏡說,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什么也沒說。

他們把我重新弄上車。車開到一個荒郊野地,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車停了。墨鏡把我推下車,說,自己回去吧,朝南走,明白嗎?

我說我不自己走,我要跟你們走。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心里非常害怕,我以為還在火葬場地界。

他們笑起來,墨鏡說,得,還鉚上我們了。

他們上車走了。把我一個人扔在野地里。

我在風中四顧,到處都是黑的。有一絲微弱的光,但不能辨別方向。我走了一會兒,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我心中有一種恐懼和悲傷,像一股比刀子更鋒利的東西,吹過我的身體。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有一個大d,風就從那里過。我空虛得時刻要倒下去。

我倒在地里,嘴啃到了泥土。我悲痛地哭泣起來,淚水滴進土里。我聞到了泥土的氣味,那是一種可怕的讓我討厭的氣味。有人說泥土是芬芳的,他是在放p。我聞到了它,那是我妹妹聞過的,可怕的腥味兒。我妹妹從小就睡在塵土飛揚的地上,她聞過泥土味。現在,她已經變成了土,她的骨灰和土已經混在一起,分不清什么是人,什么是土了。

我跪在地上泣不成聲。有一刻,我感到無比軟弱。我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無論是妹妹的死,父親的失蹤,都顯得不重要了。我突然放棄了一切,感到非常輕松。所謂公正是不存在的。因為人生來是不一樣的,他的出身不一樣,他的智慧不一樣,他的經歷不一樣,他的經濟條件不一樣,你要求每一個人都平等,是可笑的,也是做不到的,甚至是無理的。我想,這就是所謂命吧。我從不相信命,現在,我跪在骯臟的泥土里,捧著一顆被嚇壞了的心靈。我好像相信命了。我的命就像我面前的臭泥巴,發出難聞的氣息。

我好像睡著了。又好像時刻醒著。我的舌頭舔到了泥巴,又冷又腥。淚水滴在泥土里。我想,我就是真正像這微塵也好,可我為什么又會思想呢?我為什么又會難過呢?微塵會委屈嗎?微塵會難過嗎?我為什么要讀那么多書呢?我就像這微塵一樣,靜靜地躺在這里,任人踐踏有什么不好。

我站起來,跌跌撞撞地朝城市的方向走。可是我走了大半夜,還是沒有走出這塊野地。我迷路了。恐怖再一次襲來。

。。。。。。我走得精疲力竭,也沒找到大路。老是走在田埂上,不時地滑入水田里,我滿腳污泥,好像行走在地獄一樣。這時,我看見前面有燈光。我奮力地走過去,是一間小土房。一個修自行車的人正在補胎。我問他路在哪里?他可疑地看我,指了一個方向。我沿著他指的方向,走了半天,還是陷在黑暗里。我觸摸著無邊無際的黑暗,感到恐怖像潮水一樣,完全淹沒了我,我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剛才那個亮燈的地方黑了,好像那個補胎的人並不存在,只是我的一個幻覺一樣。

接近天明的時候,我終於找到了路。我看見了一些炸油條的三輪車攤子經過。我癱軟地坐在一塊石頭上,注視著在晨曦中漸漸顯露出來的城市輪廓,一種奇怪的想法升起:在我眼前忙碌的都是善良的人們,沒有一個人是壞人。從今天早上開始,我看不見壞人,大家都互相關心,互相幫助。孩子孝敬老人,年輕人要結婚。地里長滿了庄稼,絕對夠我們所有人吃,不會發生爭吵。過去發生的事情都是假的,那是一場誤會。就像昨天夜里我在野地里,一切只是一場夢。我的周圍都是好人,他們都很愛我。

想到這里,我掩面哭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好像麻木了一樣。不是說忘記了我所經歷的一切,而是感到自己沒有力氣,身體也越來越差,走路頭昏眼花。我不再上訪,我心中的憤怒好像被一盆漿糊糊住了,就像生命和泥土混在了一起。

我在街上閑逛。到了一個燒瓷像的地方,我把父親、母親和妹妹的像燒在一個瓷盤里。我把它掛在我新租的房子里。我自己租了一間房,我重新開始工作。我跟著老六和張德彪,我的新工作是洗車。

只要有一輛車開過來,我就像甲蟲一樣叮上去,我擦得很仔細,也很干凈。當我擦一輛豪華轎車的時候,我會忘記車曾軋過我的妹妹。我不會問自己,為什么我這輛車不屬於我?我會說,是我掙錢少,如果我掙到這么多的錢,我就會買它,誰也攔不住我。

不過,掙錢的方法有很多。我認為什么方法都可以,只要我付出勞動,哪怕我伸手去拿,我也付出了勞動。就像我當時對付那塊西瓜和五塊錢一樣,我只要伸手去拿,就是我的錢。這不算偷。當時我沒有拿那五塊錢是吃虧了,我就是拿了也沒人知道,那個人不是說了嗎?你就是拿了五塊錢,他也不會責怪我,為什么呢?因為我餓得快死了。我們這些快餓死的人,拿一點錢不是什么問題,我們沒有多要。

我第一次拿錢是從一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