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部分(1 / 2)

兵部尚書佚事 未知 6247 字 2021-02-13

何以度瀟湘一(1)

北京的深秋,本來就滿目凋零,寒氣人,何況這是大明王朝之暮的天啟四年(1624)。

快到午時,一輛大馬車箭一般飛出城東的朝陽門。這天是京城填倉之日,往來糧車絡繹不絕。急著進城的馬車和行人嚇了一跳,連忙避閃。有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被挑夫撞著,趔趄到城門上,疼得破口大罵:「趕死啊!」更多人則在猜測:車里是逃犯,還是追拿逃犯的錦衣衛?

車里坐的不是逃犯也不是錦衣衛,是李春燁和他的家人。通往通州運河碼頭的官道很好,三匹馬的大車也不顛簸,只是隨著馬蹄很有節奏地輕跳著,而這跳動仿佛只是為了不讓客官睡著。李春燁閉目養神,妾卓氏抱著女兒佯睡,兒子李自樞趴在窗口,撩起一角布簾看窗外,看那一棵棵沒剩幾片葉子的樹。管家老邢坐在車夫身邊監督,生怕他偷懶或是跑錯道。

京城呆十余年了,總有些好友。聖旨一下,好友紛紛道賀,要設宴餞行,李春燁都謝絕。皇命如山,又歸心似箭。當然,江日彩那里少不得。他們自幼同窗,兒女親家,如今同在京城,江日彩又抱病,人家袁崇煥都要特地從遼東進京探望,他怎能不告而別呢?他自備酒餚上門,含淚與老友話別。除此,就不安排了。可是,沈猶龍不依。想當年,來自江西南昌的萬燝、松江華亭(今上海華亭)的沈猶龍和福建泰寧的李春燁三人同一場科考,在那九千多間號舍中又剛好左中右相鄰。試畢,三人同出共飲。他們以「酒」作對,萬燝首先稱聖(攏骸岸諭醯諭醯杏芯莆蟻瘸1!彼底牛鉤鼉憑鴕取i蠐塘話亞攔葡停ㄙt):「臣又貝,臣又貝,壺中有酒我先醉。」李春燁連忙道:「聖賢才,聖賢才,壺中有酒我先來。」三人大笑,開懷暢飲。後來揭榜,三人又巧列三甲第十一、十二、十三名,同入朝廷。如此有緣,便結為「聖賢才」三兄弟。如今,為兄的萬燝剛死於非命,為弟的李春燁又要出京,沈猶龍悵然若失,硬要在城門口餞行。還有好友錢龍錫、傅冠等人。這本來只是象征性一杯兩杯,沒想到魏忠賢也來了。

李春燁今年五十四,魏忠賢比他大三歲,兩個人可說是難兄難弟。李春燁金榜題名,留在朝廷,在區區行人位子上一呆就是五年,連萬歷皇上的面都沒見過。聽說萬歷皇上很胖,走路時要太監幫他抬著肚子慢慢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李春燁只見過他的棺材。泰昌皇上即位,實行新政,發內帑犒勞九邊將士,礦稅盡行停止,廢除「丐戶」等賤民政策,並考選官員填補空缺,起用新人。在這種情況下,李春燁才給挪到工科當給事中,但品級還沒變。才個把月,泰昌皇上又駕崩,現在皇上是天啟。天啟皇上朱由校是撿了個皇上當。以前,他老爹即泰昌皇上連個太子的身份也朝不保夕,他只好和李春燁、魏忠賢這些小人物玩得如魚與水。魏忠賢本來在鄉里吃喝嫖賭,賭輸了把褲襠里那命根子一割,混進宮里,幫朱由校一家人刷馬桶,能得到李春燁這樣的小人物看得起就心滿意足,哪敢指望看到朱由校登基的一天。現在,魏忠賢成了天啟皇上身邊最紅的人,官銜有一大串。皇上敕諭中,對他的稱呼是「總督東廠官旗辦事、提督禮儀房兼管惜薪司內府治用庫印務、司禮監秉筆太監」。這稱呼太煩人,人們口頭都不這樣稱。明朝一立,就廢除丞相。皇上下各類聖旨,全靠司禮監秉筆太監。更要命的是,明朝特有的錦衣衛和東廠除了服從皇上,就聽命於總督東廠。錦衣衛和東廠是專門監督官員和百姓的。誰要是觸犯什么,不需要通過監察官或者刑部,錦衣衛和東廠可以直接逮了懲處。所以,連皇上都經常當眾稱「朕與廠臣」。文武百官稱皇上「萬歲」,稱魏忠賢則「九千九百歲」,就像最高最高的山離太陽只差那么丁點。相比起來,李春燁仍然寒磣。但魏忠賢這人還是很講義氣的,一出轎子,他拱手笑道:「我還想請你到寒舍一敘呢,哪想老弟你鞋底抹油——想溜,罰酒!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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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度瀟湘一(2)

「實在抱歉!實在抱歉!我是想廠臣日理萬機,留個信就行了,不敢打擾。沒想還是驚動你,麻煩老兄跑這么老遠……」

早有人給魏忠賢讓座,他一p股坐下,一個勁嚷道:「廢話少說!快罰酒!罰酒!」

「小弟該罰!小弟該罰!」說著,李春燁自飲三杯。

「老弟連升七級,老兄我連敬七杯!」魏忠賢除了褲襠里少那「寶貝兒」,樣樣都像條漢子。旁人套近乎特意為他杯杯少倒些,他發現了自個端起酒壺杯杯添滿。

魏忠賢不期而至,卻很快給擁為主賓,一桌人喝得昏天暗地。好在主人沈猶龍還清醒,說時辰不早,讓李春燁先起程,其余人留下喝個盡興。這提議得到大家贊同。出遠門要擇吉日吉時,要上午而不能午後,這是大家都明了的。魏忠賢附和道:「再不走,說不准皇上都要來了!」

「那不敢當!那不敢當!那是真不敢當!」李春燁真當一回事。

「那說不定哦!」魏忠賢一臉正經說,「昨天皇上還跟我說,朕怎么讓二白說走就走了?朕還想……」

「哈哈哈,罰酒!罰酒!」李春燁忽然大叫起來。

「怎么啦?」

「皇上從來沒叫我二白……」

「哦,該罰!該罰!開玩笑,開玩笑!這里都是兄弟,你可不敢告皇上啊!」

瞧——,魏忠賢還是把咱當兄弟呢!李春燁感到欣慰,覺得自己太小心眼……

突然,李春燁又想:在這里餞行是臨時定的,魏忠賢怎么知道?這老兄真夠神出鬼沒的。

魏忠賢儀表堂堂,性情豪爽,能說會道,本來人緣挺好,可是地位一變,他整個人就變了,變得越來越讓人感到可恨。李春燁感到不可理解,跟他直接談過。可他說,不是他跟別人過意不去,是別人要跟他過意不去。有些事可能確實過分了些,可他為了什么呢?還不都是為皇上?李春燁聽了,想想也是。魏忠賢名聲越來越不好,同鄉、同科及好友私下里都勸李春燁少跟這樣的人來往,李春燁覺得這忠告不無道理,便對他敬而遠之。

魏忠賢本來只住宮中,這兩年應酬多了,才在外面置一幢私宅。他邀皇上到他宮外府上看看,皇上答應,可是說了上百次也沒動一腳。今年五月底的一天晚上,皇上忽然心血來潮,微服出宮溜達,到魏忠賢府上串門。魏忠賢喜出望外,好酒好菜相待,君臣盡歡。魏忠賢喝多了,忘乎所以,以為像以前一樣什么話都可以說,倚老賣老,竟然勸皇上不可過於迷戀工匠,而應當以江山社稷為重。皇上笑著笑著,陡然變臉,酒杯一砸,怒道:「什么時候輪到你教訓我啦!什么事都要朕,還要你們這班人干什么!沒本事就直說,三條腿的找不到,兩條腿的還怕找不到啊!」罵完不算,又命魏忠賢回老家,閉門思過。這事傳開,大臣們都誇皇上聖明,咒罵魏忠賢拍馬p拍錯了部位活該。御史楊漣趁機上《二十四大罪疏》,指控魏忠賢「狐假虎威,專權亂政,無日無天,大負聖恩,大違祖制」,詳列二十四條罪狀,建議將魏忠賢正法。朝廷百官紛紛跟著奏,認為讓魏忠賢這樣回家太便宜,要求拿他問罪。哪知道,皇上耍小孩脾氣,沒幾天又想魏忠賢了,召他回宮,反而切責楊漣捕風捉影,愛出風頭。內閣首輔葉向高,為人光明忠厚,德高望重,便請他出面率領眾人繼續進諫。他為難說:「你們不要開玩笑!要知道,魏忠賢雖然有些過分,可他對皇上忠心耿耿。如果懲處了他,恐怕再也找不到那么忠心的人。我老了,不惜以身報國。我擔心的是,如果皇上不采納,又得罪了魏忠賢,你們以後怎么辦?」

葉向高來個折中,建議讓魏忠賢體面地辭官。這建議得到更多官員的支持,連撫寧侯朱國弼也上疏說魏忠賢宜罪,希望皇上命其閑住奪祿三年。李春燁於公於私權衡一番,覺得這建議最妥,終於也站出來寫一疏,表示理解「皇上誠念魏忠賢,當求所以保全之」,認為「而今保全忠賢之計,莫如聽其所請,且歸私第,遠勢避嫌,以安中外之心」,強調「中外之心安,則忠賢亦安」。但皇上還是一一駁回。

何以度瀟湘一(3)

在這種情況下,工部屯田郎中萬燝還想彈劾魏忠賢。他冒雨到李春燁府上商量,說:「皇上真會容忍一個太監禍國殃民啊?我才不信!」

「唉,怎么說呢?」李春燁真不知道怎么說。

「我來寫個疏——我們一起寫,我才不信我們這么多人會斗不過他一個閹人……」

「算了吧……」

「不能算!」萬燝義憤填膺。「太祖有訓:『太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王振、劉瑾那類大閹,沒讓我們受夠嗎?難道又要出個魏忠賢?」

「說得也是……可是,可是……我看,不至於吧?」

「不至於?你還沒看出來?還要等他胡作非為夠了,才……才、才馬後炮,說是懲治他多英明?夠了!太監災難,早讓國人受夠了!」

李春燁的心給說得夠沉了,但他仍然不相信魏忠賢會成禍國殃民的王振或者劉瑾。他缺乏想像力,或者說預見性。何況對於他來說,魏忠賢與萬燝是手心手背。他一時不知說什么為好,只是舉杯請萬燝喝酒。

「喝個p!」萬燝揮手將李春燁的杯子擋開,不意用力過猛,將那杯給擋到幾尺開外,響亮地砸到地上。

「火氣那么大干什么哩?再怎么樣,酒是要喝啊!」李春燁邊小心勸道,邊起身去拾撿那銀杯子。

萬燝霍地站立起來,直問:「你寫不寫?」

「坐下!」李春燁回到桌邊,拉萬燝一起坐下。「坐下來慢慢說吧!」

萬燝不肯坐下,追問:「你寫不寫?」

李春燁抬頭望了望萬燝的臉,松了手,不再拉他,低下頭說:「說實話,我不想再寫。你想想……」

「土——狗仔!」萬燝咬牙切齒罵道,揚長而去。

「土狗仔」這話比什么罵都更讓李春燁傷心。這罵有來由,得追溯到泰寧第一個狀元葉祖洽時代。當時,江西人王安石當宰相,實行新政,起用一批新人,有很多江西和福建人及第,包括泰寧的葉祖洽,泉州的蔡確等人,被稱為「南來一路人」。王安石的新政受到強烈反對,甚至連華山山崩,彗星出現,以及天旱天雨,都說成是推行新政的結果。最後說王安石犯有欺君之罪,硬是把他拉下馬。這些反對者包括蔡確,當他看到神宗皇上有疏遠王安石之意時,竟不顧知遇之恩,上書參劾王安石,制造了多起冤案。王安石氣得吐血,臨死時大罵「福建仔」忘恩負義。後來,諧音成「土狗仔」。面對江西人的罵,福建人反唇相譏,罵江西人(王安石)為「下馬仔」——後諧音成「蛤蟆仔」。現在,李春燁給這樣一罵,覺得很委屈。他跟萬燝,誰也不欠誰的,怎么扯得上忘恩負義呢?當然,這種時候沒什么好解釋。他起身追,萬燝卻一頭也不回。天還下著大雨,也沒撐把傘,任雨去淋……

萬燝的疏文寫得特別尖銳,說天子權力,不可委以臣下,何況閹人!魏忠賢性狡而貪,膽粗而大,口銜天憲,一切生殺予奪之權盡為他所竊,導致內廷外朝只知有魏忠賢,而不知有陛下,陛下難道不知道嗎?

聽手下念完萬燝這疏文,魏忠賢大怒。楊漣那種顧命大臣我得讓一讓,沒想萬燝你一個小小郎中也敢出手,再不顯顯威,還不騎到我頭上來?

第二天,一群錦衣衛和小太監直沖萬燝寓所,將他拿了,押到午門。文武百官站在西墀下。墀上,左邊太監,右邊錦衣衛,中間坐著司禮監太監王體乾。下面還有校尉一百多人,手執木g,殺氣騰騰。王體乾宣讀聖旨,給萬燝定罪「訕君賣直」——意思是說他把正直當作商品,甚至不惜誹謗訕議人君,招搖販賣他正直的聲望。校尉把矮矮胖胖的萬燝拉過來,按到地上,掀起上衣,褪下褲子,露出白得耀眼的p股和大腿。行刑者走出隊列,把杖擱在他的大腿上。校尉們齊聲大喝「打」,行刑者把杖高高舉起來,狠狠打下去。打三下後,校尉大喝「著實打」,行刑者更加用力。每打五輪,換一個行刑者。每次喝令時,一人發令,百名校尉附和,震天動地,將萬燝那殺豬般的哭叫湮沒得一干二凈……

何以度瀟湘一(4)

那天太陽很大,朗朗乾坤。在墀下觀看的百官,沒幾個不心驚膽戰,兩腿發軟。李春燁也在其中,一眼不忍心看,可那陣陣喊聲像木g一樣打在他的心上。如此毒打,他心里受不了。本來,他心里就充滿內疚。那是因為有人彈劾山東登萊巡撫陶朗先、巡按游士任和招練副使劉國縉,說他們侵吞軍餉和救濟銀兩,去年委派他去查。他拿著皇上的手諭,追回贓銀幾十萬兩,追究陶朗先等三人的罪。處死他們不算,還要把他們的皮剝下,做成稻草人,放在府衙里示眾。他覺得恐怖極了,事後常後悔沒有手下留情。那么,對於這樁正進行著的慘案呢?此時此刻,他身為刑科都給事中,負責整肅綱紀,防止權臣擅越職守,專橫跋扈。如此廷杖,有損皇仁。以前,廷杖只是偶然打打,像父母打自己的親生骨r那般,舉得重落得輕。小時候,母親打他,總是用竹子細枝,疼一陣子,不傷皮r。可是到了大明,廷杖成家常便飯,而且當眾脫下褲子,越來越狠,往往要人性命。今天被打這人又是他的「聖賢才」兄弟,廷杖的緣由可以說是公報私仇,他真受不了。然而,他能怎么樣?他能喝令他們住手嗎?他能請魏忠賢收回成命嗎?他能向皇上求情嗎?都不能!他只能站在這里聽著,只能在心里抱怨著,恐懼著……

杖畢,校尉把萬燝扔到長安門外。李春燁幫著家屬把他抬回家里。請來最好的郎中,將被打爛的r割下,割了幾十塊,腿上的r幾乎給掏空,露出白骨,然後活著剜取羊腿上的好r,塞到他的傷口里,用針縫起來,敷上葯。郎中說,萬燝的傷太重,已經淤到膝下,九死一生。經過這樣搶救,如果能熬過七天,就有希望了。然而,他當天都沒能熬過。他妻子哭得死去活來,將那些割下來的爛r用鹽腌起來,制成r干,以儆子孫,永遠別再當官。

血r模糊的萬燝死了,一大批官員忐忑不安的心也死了,不再彈劾魏忠賢。葉向高建議廢止廷杖,可是沒幾天,又傳旨廷杖巡城御史林汝翥。林汝翥與葉向高同是福建福清人。為什么突然要廷杖他?聖旨說,他前幾天杖責過兩個太監,有違條律。林汝翥怕了,聞風而逃。錦衣衛和太監到處緝拿,公然沖到葉向高府內亂翻一通。葉向高明白了:廷杖林汝翥本來就是沖著他來的!身為堂堂的首輔,居然讓閹人上門s擾,這是大明兩百多年沒有過的事,臉面丟哪去啊!他上疏辭職,皇上挽留。他連上二十三次,佯稱病勢愈增,皇上只好恩准。

李春燁也心寒了。剛好,江日彩南巡,順便回泰寧一趟,把妻妾兒女全留在家里,獨自回京復命。江日彩坦誠說,有明以來,秀才做官,吃多少苦,受多少驚,為朝廷出多少力,到頭來小有過犯,輕則充軍,重則刑戮,善終者十之二三。士大夫無負朝廷,朝廷負天下士大夫多矣!我能是那十之二三嗎?我恐怕沒那么好的命,也沒有那樣好的本事,還是好自為之吧!他准備辭職回家。只因他的風濕病一到南方又復發,得回京城找那個郎中再看一下,爭取治斷根。他年少時在金溪河邊的岩x隱居讀書,濕氣太重,患下風濕,吃了無數的葯不大見效。去年碰上那個郎中,用的是針灸,效果挺好。要是沒回南方,也許斷根了。現在要讓他多治一段時間,好徹底了。不想,回到京城,風濕沒好,肺癆病又發,辭職的事只能等病好以後再說。

現在,李春燁比江日彩更急於逃離京城,連夜提筆寫辭呈。然而,提起筆卻久久落不下。李春燁不僅與魏忠賢,與皇上也可以說情同手足。想起過去,諸多留戀。再說,這時候辭職,明顯是對時政不滿。那里都附和彈劾了,他跟魏忠賢解釋是為了他好。魏忠賢也表示理解,說是好朋友才會這樣做,可他心里怎么想呢?現在的魏忠賢不是過去的魏忠賢了。再表示不滿,他能饒過你嗎?此外李春燁還顧慮為官沒幾年,沒多少積蓄,而又想在家鄉蓋一幢房子,皇上木樣都賜了,該再任幾年。那么,怎樣才能三全其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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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度瀟湘一(5)

李春燁裝病,一連十天半個月不出門。魏忠賢得悉,到府上來探望。他卧床不起,連連咯血。其實,他在指縫間暗藏了小錐子,刺齒齦出血,騙過魏忠賢。魏忠賢說去請御醫來。他說已經請郎中看過,現在好多了,但郎中說這病忌干燥氣候,在北方很難斷根。魏忠賢便建議說:不如回南方,先把病治好。這正中下懷。皇上一聽,當即恩准,委他出任湖廣(今湖北湖南)大參。

刑科都給事中正七品,湖廣布政司右參政從三品,一家伙跳七級。聽完聖旨,李春燁嚇了一跳,第一個閃念是:有沒有搞錯啊?他生怕誰來說一聲錯了。直到此時此刻,出了城門,潛意識還怕有人追來。

夠了!混到這個份上,李春燁覺得足夠了。他不像魏忠賢,不小心贏一把就夠,不再賭下去,別把老本都蝕了。他做了一去不復還的准備,將京城的住宅變賣,換了銀票揣在身。京城一幢小房子,夠換泰寧那偏僻山鄉一大幢。他到湖廣只想任個兩三年,再積些銀兩,等房子蓋好,就告老返鄉,頤養天年。

李春燁探起頭,越過車夫和奔馬遠遠地望去,恨不能望見數千里之遙的老家:年近九旬的老母鄒氏在虔誠地拜觀音,妻子江氏深夜在織布機上織「熱布」,兒孫們清晨在窗下讀書……家里苦日子該到頭了!等他回家,福堂蓋起來,多風光啊!想到這,他不由看一眼身邊的黃布包。這包裹里,正是福堂木樣。木樣長二尺五,寬一尺一五,高一尺,當中又分三廳,每廳大堂、天井、廂房一目了然。屆時,只要按一比二十的尺寸施工便是。他忽然想,這迢迢之路,什么不測都可能發生。萬一遇上劫匪,看見黃布包裹,知道是貴重之物,凶多吉少,不如揭去。土匪貪的是財,不知這木樣的來歷,以為不值錢,就會放過。於是,他馬上將福堂木樣上的黃布收起,對管家老邢說:「你讓馬跑快些!」

這福堂木樣,可來之不易。

治國平天下的事做不了,修身齊家應該沒問題。那么,在這兩者之間還能做些什么呢?李春燁很想為自己家族乃至家鄉做一兩件像樣的事,一直苦於不知道做什么。家鄉在宋時出過兩個狀元,李春燁曾經很想當第三個。為此吃了多少苦啊,命運還是沒成全他。狀元葉祖洽為家鄉做了一件具體事,就是請皇上詔改縣名。當時,縣名叫「歸化」,有蠻夷之嫌。他利用職便向皇上請奏,說家鄉山川之氣特為奇秀,又習俗文儒,應當有個文雅的縣名。哲宗皇上聽了,特將孔子闕里府號「泰寧」賜為縣名。李春燁雖然沒當狀元,可如今也到皇上身邊了,他能為家鄉做點什么呢?

有一天,李春燁跟皇上談到家鄉,說到葉祖洽,說到甘露寺。泰寧這甘露寺與劉備招親的北固山甘露寺同名,但風韻完全不同。北固山甘露寺雄峙江濱,水天開闊,風景壯美。泰寧甘露寺則隱藏在楓林掩映的岩x之中。這岩x又在懸崖之上,其頂部有條黑色的頁岩,如龍鳳交頸,口吐清泉,甘甜如醴,經年不絕,因名。傳說那里本來只是個小廟,但很靈驗。葉祖洽的母親久無身孕,特地從城里到這來燒香許願:如果能生個男孩,就重建這個寺廟。回家果真懷上,而且生下男孩。葉母還願,請來建築大師。那大師看這岩x地勢,如品字倒立,地梁都難擱,不知如何著手。眼看著木材一根根運來,心急如焚。突然,他看到兩個扛木漢子停下來休息,把巨大的木頭支在兩根小小的木叉上,深受啟發,馬上設計一柱落地,上築四閣。這位大師解釋說,一木四橫,就是「葉」字;倒立品字,四世一品高官。葉家人聽了十分歡喜。葉祖洽刻苦攻讀,成為泰寧歷史上第一個狀元。四百年前,東瀛名僧重源入宋,也曾慕名到泰寧甘露岩寺考察,學得「大佛樣」,回國重建了奈良東大殿。天啟皇上聽了,大感意外,沒想到在京城之外,在那偏遠山鄉還有如此美妙建築。他說:「哪天方便,朕也要到你們泰寧看看,也找個dd給你建個房子。」

「謝皇上!」李春燁立即跪下叩首。「啟稟皇上,我家里的房子太舊,老母正想建一幢新房,請皇上賜名。」

何以度瀟湘一(6)

皇上當即賜名「五福堂」。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得好,五曰考終命。攸得好,所好者德;考終命,善終不橫夭。人活一輩子,所謂幸福,此五者也。至於功名,倒在其次。李春燁聽了由衷稱好,當即叩謝皇恩浩盪。他感到喜出望外,沒想到沒怎么讀書的皇上會想出這么好的名字來。

又一日,李春燁與皇上、客氏、魏忠賢在一起喝酒閑聊。皇上干一天木工活干累了,像小時候一樣偎在客氏肩頭休息。忽然說:「以前,多虧你們三位陪伴朕。現在,朕擁有天下,應有盡有,想送你們一點什么。一人只能要一樣。要什么,你們自己挑吧!」

首先挑的是魏忠賢。他為難了半天,還是斗膽說:「皇上知道微臣最缺什么!」

「哈——,朕當然知道!」皇上笑了。「沒問題,朕用上好的銅,親手為廠臣做一個!」

客氏也明白魏忠賢指的是什么,不覺紅了臉。按規矩,太監割下的「寶貝兒」不可扔掉,而要妥帖藏好。逢有晉升機會,需拿出來呈驗。臨死之際,得取來安回原處,以免屍首不全,下輩子變母驢。可魏忠賢當年是一氣之下請人隨便閹的,「寶貝兒」給隨手扔了。升遷之際,每每要直接脫褲,他覺得比當太監本身更羞恥。現在,他請皇上賜一個。皇上賜的,該比父母生的更寶貝吧!

輪到客氏,臉更紅了,埋下頭說:「那……那就把、把他賜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