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1 / 2)

兵部尚書佚事 未知 6160 字 2021-02-13

李春燁毫無睡意。兩眼一閉,一個美妙的女子就閃現:她唱著,舞著,吟著,那紅酥之手還向他遞上一杯美酒。他抗拒地睜開眼,心里又想那是他從未見過的女子,肯定是林匡傑所說的景翩翩。她怎么會在他心里留下來呢?什么「目中有妓,心中無妓」,對那種純粹出賣r體的妓女也許是對的,可對於景翩翩這樣的藝妓,也許恰恰相反——目中無妓,心中有妓!

景翩翩像揮之不去的蚊子一樣折磨得李春燁無法入眠。他索性起來,到後花園散步。

月光如水,花草樹木都披上銀輝。隱約之中,圍牆之外還有琴聲歌聲傳來。李春燁斷定這琴聲和歌聲來自青樓。不論哪里,青樓總是選擇靠近官府和學宮的地方。他還斷定這裊娜之音來自景翩翩。他想:景翩翩啊景翩翩,難道前世注定你我非要一見?也罷,見一面吧,見一面就「目中有妓,心中無妓」了,就可以安然入睡了……

李春燁回房間,將大額銀票從鞋里取出藏入草席底,帶上幾錠紋銀。臨出門,又折回喚醒卓氏,說有事出去一會兒,讓她將門閂上。

李春燁出門輕手輕腳,跟門衛只說出去散散心。不想,還是驚動隔壁房里一個人。那人當即尾隨而出,手腳更為輕便。他沒跟出正門,敏捷地翻牆而出。李春燁根本沒想到會有這等事,何況心中只有景翩翩,一葉障目,一點兒也沒覺察後頭有人……

月兒雖然偏西,青芷樓依然燈紅酒綠。李春燁直接找老鴇:「找你們景姑娘!」

「景姑娘?我們這有兩個姓景的娘姑,你要哪個景姑娘?」老鴇問。

「叫景翩翩的。」

「哦——,長長的美人啊!」

「什么長長的短短的,我要那個會寫詩的,最會寫的……」

「沒錯啦,就是那個長長的美人!苗條身子,瓜子臉,長長的……」

「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快帶我去見人!」

「哎喲,客官——,」

「噓——」李春燁立刻糾正道,「這里沒有客官,只有老板!」

「哦,我說老板!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見我們景姑娘,哪有想見就見的?你得先約約啊!」

對風月場,李春燁不是沒見識。想當初,為科舉,流浪京城幾年。寂寥難耐之時,只好尋章台柳。偶然逛逛妓院並不是什么丟臉的事,只是他沒那么多錢,不忍心把母親和妻子一絲絲織布辛辛苦苦掙來的錢丟那無底d去。功成名就又納妾之後,他幾乎再不沾那邊。今天到青芷樓,只不過是為了驅走心中之妓。他對老鴇笑了笑,從懷里摸出一錠紋銀擱在台面上。

老鴇的笑臉瞬時燦爛了許多:「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呀,老板!既然這么心誠,下一個就請你吧!」

李春燁又摸出一錠紋銀擱在台上,又笑了笑。

「我這就去跟景姑娘說!這就去!」老鴇一把抓起那兩錠紋銀,邊塞懷里邊走。

景翩翩正與一位年輕學子端坐在天然幾邊閑聊,談笑風生。老鴇突然進來,說:「實在不好意思!我們姑娘有客來了,這位公子是不是……」

「我不是客嗎?」那學子詫異道。

老鴇笑容可掬:「喲——,說哪兒話呀!來的都是客,都是客啊!只是……只是這位公子,已經有兩個時辰吧……」

那學子明白了,邊掏銀子邊說:「我加錢。」

「哎呀——,怎么不早說?現在我已經答應人家,人家還是我們姑娘的回頭客……」

何以度瀟湘三(2)

「那你就以後再來吧!」景翩翩一聽是回頭客,心想他也許是她心中正期待著的那位,連忙也勸那位學子。

那學子看了看景翩翩的笑靨,更舍不得走,可又怕惹她不高興,後悔沒早多掏銀子,只好離開。他一出門,就碰上李春燁進門,兩個人差點撞上。老鴇笑道:「看你急成什么樣!」

景翩翩聞聲注視過來,發現是個陌生人,柳眉隨即緊鎖,轉而對老鴇瞪一眼,又狠跺一腳。

李春燁發現景翩翩果然是個「長長的美人」,二八佳人的樣子,但是一臉冰雕。她雙唇噘著,一邊上唇有點兒像個小浪花,像調皮地微笑著,好惹人憐愛。他明白原委,並不計較,笑著一口雪白的牙說:「景姑娘,我是慕名而來啊!」說著,掏出兩錠紋銀擺在天然幾上。

景翩翩淡淡地笑了笑:「大人在何方為官啊?」

「本人不曾為官,只與詩書為伍。」

「真不為官?」

李春燁信誓旦旦回答:「真不為官!」

「偽君子!」景翩翩睥睨一眼,頭歪另一邊去。

李春燁難堪極了,但還是硬著頭皮辯解:「真的……你怎么……你怎么……怎么能說我……」

景翩翩像判官問案:「你還想騙我?」

「我……哪敢騙你啊!」李春燁嘴上還硬,心里快頂不下去了。

「你看不見自己的額頭,我可看得見!額頭都磕平了,還不為官?」

李春燁大吃一驚,只能說:「景姑娘真是厲害!名不虛傳,真厲害啊!」

「找我做什么?直接說吧!」

「想討姑娘一杯茶喝。」

「哦,茶有!」景翩翩立即命侍兒收拾茶具,泡上新茶。

景翩翩在天然幾一邊落座。她穿一襲長裙,裙擺拖地,可一坐下,不小心露出一只腳。李春燁不意瞥見,暗暗吃驚:她怎么會是大腳?她意識到什么,有點尷尬,連忙起身,進里面房間,嘟囔說上茶怎么這樣慢。

李春燁在天然幾邊坐下,看幾邊上的古花觚,里面c著幾枝花。幾的另一邊擺著銅爐,焚著香。再過去是書櫃,櫃上擺些古玩,櫃下則疊著幾部古書。挨著書櫃,是一床古琴。再過去是竹簾,竹簾一邊掛著個鳥籠,里面有兩只小鳥相擁而眠。簾內該是卧室。竹簾另一邊牆上掛一幅蘭花圖,題曰:

欲歌春望詞,誰是知音者。

門口木蘭舟,常系垂楊下。

落款「三昧」。李春燁看了,覺得這詩簡直是街頭叫賣,不過這買主須是「知音者」這等千古難遇之人,這買賣可不容易成交啊!這么想著,轉而看另一邊一幅字,題為《觀翩翩挾彈歌》,曰:「酒酣請為挾彈戲,結束單衫聊一試。微纏袒半發,側度雲鬢引雙臂。侍兒拈丸著袖端,回身中之丸並墜。言遲更疾卻應手,欲發未停偏有致。」落款為馬正昆。景翩翩琴藝真是絕佳,還是這馬氏情人眼里出西施?李春燁正這樣想時,景翩翩從里面出來,在天然幾另一邊落座。他問道:「馬正昆何許人?」

景翩翩略偏起鵝蛋臉,反問:「大人想知道?」

「不,隨便問問。」李春燁有點尷尬。「那么,三昧呢?」

「本女子便是。」

「這可巧了!」李春燁擊節叫好。「你猜我的字叫什么?二白!三昧——二白……」

景翩翩聽了大笑。獻殷勤的男人她見多了,利用字號做文章的還是頭一個。

李春燁明白景翩翩大笑的意思,有些難堪。她沒領他的情,挺冤枉。一聽她叫「三昧」,他立刻想到江日彩與袁崇煥。一個福建人,一個廣東人,他們字號卻差不多。江日彩的號是「完素」,袁崇煥的字則叫「元素」,你說巧不巧?偏偏,袁崇煥一中進士就到邵武當知縣。而江日彩,本來一直在江西金溪當知縣,不要路過邵武;後來升任監察御史,到京城了,回家必經邵武。這樣路過,一般只拜訪邵武知府,而不會去看邵武知縣。可那天,偏偏他下榻的驛館邊民房失火,袁崇煥趕來撲救。袁崇煥個子小小,卻第一個爬上高牆,一邊接過傳遞上來的水桶往火里潑,一邊躲避著火焰,像猴子一樣靈巧。圍觀的人贊嘆不已,越來越多人行動起來。他不好意思袖手旁觀,跟著上。這樣他們才認識。火滅之後,「完素」、「元素」一談,兩人直嘆前世有緣。現在「二白」與「三昧」這么相識,不也前世有緣嗎?

何以度瀟湘三(3)

茶上來,景翩翩親手端一杯遞給李春燁。他嗅了嗅,連聲稱道好茶。可是小吸一口,品了品,覺得有問題。他推測說:「這茶是好,可惜……」

「可惜水次了些。」景翩翩搶過話,不無挑戰。「昔日,徐達左曾使童子入山擔七寶泉,以前桶煎茶,以後桶濯足。人不解其意,有人問之,答曰:『前者無觸,故用煮茶,後者或為泄氣所穢,故以為濯足之用。』莫非,大人也嫌這水不潔?」

「姑娘果然不凡,博學多聞,才思敏捷!」李春燁這才真正對景翩翩刮目相看起來。「不過,我剛才並不是說水,而是說這茶。這茶中不光是小團茶,必定還有大團茶夾雜其中,故而略有異味。」

還有這等異人?景翩翩大驚失色,連忙呼侍兒前來詢問。侍兒說本來以為今晚沒客了,只碾了兩人用的茶。現在又有客來,碾造不及,只好取大團茶來湊。聽這么一說,輪到景翩翩對李春燁高看一眼:「大人火眼金睛,小女子欽佩之至!」

「不敢當,不敢當!我只是喝多了罷,偶有所得而已。只聽聞姑娘琴棋詩畫出類拔萃,不曾想姑娘對茶道也有造詣。」

「造詣不敢!小女子只是羨慕李清照與趙明誠,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談論史書,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決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以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

李春燁與景翩翩談得正歡,沒發現那尾隨者也進了青芷樓,像壁虎一樣正在外面攀援壁板。他手腳像利爪一樣,稍有點縫隙就給摳住,步步近二樓外窗。不想好馬也有失蹄時,他不小心鉤下一個燈籠。那燈籠掉下,偏了一些,油燈從里面掉出,落進一樓房間,立時火焰沖騰。這房子全用木料建造,時值秋冬,干柴烈火,燒得非常快。幸好很快有人發現,大叫起來:「救火啊——!」

李春燁慌忙跑出門觀望,發現樓上的人紛紛從房間跑出來,有的隨便抓點衣物遮羞,有的遮羞都顧不上。可是,當人們跑到樓梯口時,發現火龍正從下往上躥,斷了逃路,哭叫著干著急。李春燁往外看了看,發現離地只有丈余。他把景翩翩拉回卧室,命令道:「快,剪刀!」說著,就扯蚊帳。「快,隨便帶點!只能小包!」

李春燁將厚厚的蚊帳布三下五除二裁成條,又麻利地結成簡便繩索,二話不說,一把攬起景翩翩。借著光亮,他發現她那上唇好像還在調皮地微笑著,忍不住猛親她一口,但腳步沒停,直送到美人靠:「快,抓緊點!別怕!」

在一片哭爹叫娘聲中,景翩翩爬到美人靠欄外,攀上布繩,問:「你呢?」

景翩翩兩眼淚光閃爍,充滿感激。李春燁倒是不好意思了,回避目光,干凈利索道:「別管我!你先下,快!」

李春燁緊緊拽住布繩,讓景翩翩一步步攀下。快到地面時,火舌突然卷來。她一慌,跌落地面。而這時,他發現很多人並沒有救火,只是看熱鬧。有些男人女人還肆無忌憚地罵那些妓女傷風敗俗,老天終於長眼,就讓燒死好了。他連忙叫道:「快救救她!她是景翩翩!」

李春燁不能再從這里下,跑到另一邊。這邊火光不大,下面有個水池,已經有人往那里跳。他馬上回房,躥進景翩翩睡房抱被子。正要出門,發現梳妝台邊砌著一堆新書,無意中掃一眼,發現是《散花詞》,馬上想起那句「閩中有女最能詩,寄我一部《散花詞》」,隨手抓了一本塞進衣襟,這才跑出門,往那池子里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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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度瀟湘四(1)

那池子畢竟太淺,李春燁給摔得不省人事。等他醒來,已是第二天晚上,家里人和林匡傑都守在床邊。他說昨晚睡不著,出去散步,路過那里,慌亂中失足。人們慶幸他命大,因為有些人沒跳好,落到石上,沒當場摔死也摔得半死,他才摔暈,腳有點扭傷而已。

李春燁命中與火有緣。母親懷他的時候,曾經夢見一團火球從天上擦著五魁亭的邊沿飛落他家。父親李純行說,他命里就缺火,一輩子在水路上,朝不保夕。兒子不能再缺水,一定要帶火。於是,就給他取名為「春燁」,春字是排行;燁乃日光,從火。r名「赤仂」,赤為紅日,更是從火;仂,泰寧方言,語氣助詞。字「二白」,這白也指日光,二白為「白白」,無以復加。李春燁,一定會像春花一樣紅火!火得讓人炫目!李純行相信這兒子將來一定會像李丞相那樣紅火,赤心報國,光顯門楣,不惜散財消災,多積y德,一趟趟在鬼門關上出生入死。鄒氏相信這兒子將來一定會像鄒狀元那樣紅火,不懼年紀輕輕守寡,年復一年捻那一絲絲苧麻線。李春燁相信自己將來一定會像李丞相、鄒狀元那樣紅火,不畏獨居岩x,借月苦讀,一次次步入考場。果然,他進士及第了,命運紅火了!今天火災,他又逢凶化吉!

李春燁除了慶幸沒摔到石頭上,還慶幸《散花詞》沒丟。現在他已經睡夠,取來濕漉漉的書,拆成一頁頁,晾了一床,邊晾邊讀。說來慚愧,說是讀書人,囿於求功名,多讀四書五經,他很少涉獵詩詞歌賦。現實中女人的詩文,還是頭一回讀。不看則已,一看怦然心動。他破天荒看到一顆女人的心,情竇初開——

飛飛雙蛺蝶,底事過鄰家。

鄰家海棠樹,春來已見花。

真切地看到這樣一個多情女人的全部生活。白天——

晏起茶香解宿醺,闌干花氣午氤氳。

侍兒指點湘濂外,若個春山多白雲。

入夜——

夜靜還未眠,蛩吟遽難歇。

無那一片心,說向雲間月。

她賞蘭——

道是深林種,還憐出谷香。

不因風力緊,何以度瀟湘。

她赴約——

驅車終日,留儂喘息。

徐語向郎,郎意毋亟。

她呀,整個人兒是情做的!她每一滴熱血是情,每一絲心緒是情,為情入眠,為情醒來,每一個日子都為情而活!

李春燁讀著想著,心兒和景翩翩的韻律一起跳動。王伯谷說得沒錯,這詩真是堪比荔枝,甘軟滑脆,清甜香郁,沁人心脾,難怪「一騎紅塵妃子笑」,我也讀得神魂顛倒,老夫聊發少年狂啦!何況,他眼前還老是幻現她那調皮地微笑著的上唇,恨不能再吻一下。可是,蒼天無眼,竟然從中作梗……

景翩翩啊景翩翩,此時此刻你在哪里?

如今,景翩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這讓李春燁非常揪心。一發現天亮,即起床。頭似乎更暈,腿一邁就疼,邁兩步就瘸。卓氏醒了,勸他躺著休息。他說要上街找郎中看看傷,她說請郎中到驛館來。他說試走走,活絡活絡血脈。

開門一看,細雨蒙蒙。李春燁想到家鄉,夏天常有人用雷公藤毒魚,從小河到大河,從小魚到大魚,難有幸免。有時看去,白白一片,慘不忍睹。可當天下午或者第二天,往往會下一場雨,讓河里有些新鮮的水,讓那些半死的魚復活。這么說,今天這場雨也是觀音慈悲,特地趕來拯救那些青芷樓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