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58章《港口的夢》(2 / 2)

《友誼地久天長》響在廣播里,陸允信和江甜坐在操場台階中間級的邊緣,兩個人被罩在樹下的陰影中。

馮蔚然抻著脖子喊:「甜姐兒你吃完沒啊!吃完過來斗地主啊!傅爺不是說你是斗地主職業選手嗎——卧槽船長你打我做什么!」

「特么說你傻還是說你瞎!」沈傳嗤。

而台階上,章魚小丸子的盒子放在陸允信腿上,江甜別著用左手插魷魚須吃,陸允信左手和她右手勾在一起,手指漫不經心纏過來又繞過去。

江甜在喧囂里細細咀嚼。

腮幫子一動一動的模樣惹得陸允信忍不住伸手撓。

「怎么不太想說話?嗯?」陸允信微微傾身,唇帶著點目的性地落在她耳畔。

江甜吃癢拂開他:「讓我先吃玩……很餓。」

話這么說,她手上那個丸子卻是送到陸允信嘴邊,「嘗嘗?」

「你吃。」

大抵沒休息好,小姑娘眼睛有血絲,陸允信笑著捏她鼻尖:「暑假出去玩吧。」

陳述句。

江甜抱著奶茶,陸允信強迫症幫她把紅糖糍粑按大小順序排列:「我看了好幾個地方,你不是很喜歡古鎮嗎?我們可以去江南,或者北方飲食習慣和我們不一樣,我們可以提前去適應,你好像也喜歡長白山,攻略我都有做,地點你挑,要不要明女士陪都可以。」

江甜吸一口,抹茶蔓延在口中。

陸允信想到什么,把她小指搭在無名指上:「聽傅逸說女孩子還是喜歡表白的,之前欠你一個表白,」陸允信也沒辦法,「要不然我們就繼續欠著,什么時候心血來潮再說?」

珍珠卡在牙縫,江甜眼睫顫了顫,微啟著唇用舌尖去探。

「還有就是你想想你要學什么專業,」這個很關鍵,陸允信說,「之前競賽去清華園留意過,有的宿舍和教學樓隔很遠,我准備挑天文,感覺你應該會選中文或者英文,都是文……」

江甜手指徐徐收攏,塑料杯發出式微的「嘎吱」聲。

「初中獎金加起有三十來萬,高一買了一中旁邊那套單間,你去過,」陸允信匯報,「後來居民樓翻新,換到近郊那套大點舊點的,你住過,江小姐很懷疑你體質有問題。」

陸允信捏著她軟軟的手指:「你住過之後,那套又被拆遷,我們如果提前去學校適應,你可以挑個你喜歡的樓盤,然後你周末學學做飯,整理家務,」陸允信偏頭吻她的發頂,低低的笑順著她發絲滑下,「你說你學得會嗎……」

江甜微垂眸:「程女士……」

小姑娘頭發香香軟軟,耳朵香香軟軟,身高差的劣勢在於平素親她要彎腰,優勢在於江甜頭發齊肩,陸允信剛好可以挑一縷、愛不釋手地繞在指上:「如果東郭說她若有若無猜到是真的,那程女士也應該早就猜到了……」

「她吃了一年半鹽酸帕羅西汀片,前晚誤吞了整整半瓶安眠葯,搶救過來現在還在icu,外公外婆已經在飛機上,我簽證沒過期,最快的機票是明天晚上。」終於說出口。

陸允信手停下:「我方便陪你過去嗎——」

「外公外婆在項目里,最多請半個月假,江淵和程女士關系又鬧得很僵,江淵給我打電話說了很多,說他投資的賽車體驗營長期虧本,你是他唯一的顧客,說那時候就認識你,說你少言但沉穩,如果我大學四年和你在一起會是很好的選擇。」

陸允信手緩緩垂下。

「程女士也欣賞你,我聽得出來,以前和她打電話說到班上男同學,她總會是是而非地給我講些青春期荷爾蒙,可每次提到你,她都會問得很詳細,語氣愉悅,外公外婆也希望我和你在一起。」

江甜奶茶杯從手里跌落。

「啪嗒」,陸允信撿起,扶正。

江甜望著不遠處一張張笑臉:「可她是程女士,重度抑郁症,她最喜歡我,」江甜慢慢抬手覆臉,「她也,只有我……」

真的真的,只有自己了。

江甜真的不知道,那個妝容精致、冬天從來裙裝,用傅逸的話說就是優雅得像畫報上電影明星的女人,究竟要怎樣,才能每天晚上吃大把大把的葯,白天笑容得體地出現在公司,究竟要怎樣熬不下去,還給她打電話,讓她舒緩情緒,一切從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個堅定不移考清華和自己隔著大洋的女兒,一個回到身邊貌合神離不知道如何親近的兒子,一個拼命愛過、放手不到半年再婚的前夫,一個盤根錯節風雨飄搖的江山。

半輩子,換一句變態掌控欲。

半輩子,一無所有。

溫熱濕了滿手。

「陸允信,」江甜說,「你知道嗎,我以為程女士高二開始會逼我出國,可她沒有,我以為高考了程女士會建議我念管理方向的專業,可她沒有,甚至她醒來不願見江淵給助理的第一句話是不要告訴我,讓我高考了好好放松,說她只是睡不著很焦躁數錯了安眠葯片數,」江甜手放在腿上,淚從指尖跌到地面,「十六片,十六片,你告訴我什么葯的劑量是每次十六片,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再甚,她過來之前給程女士撥電話,程女士明明很虛弱很無力還溫柔地說尊重她所有選擇。

江甜和陸允信間,沒了聲音。

操場上歡呼亦暫時停歇,有人笑著笑著哭,有人哭著哭著笑,笑著笑著又是掌聲和哄鬧。

好像隔兩人很近,好像又很遠。

「九月初有act(美國高考)。」陸允信突然出聲,

他替她說:「你最好的選擇是出國,你的英語水平准備三個月應該足夠,加州理工和伯克利都更好,你可以念工管,然後離你媽媽也更近,你方便陪她照顧她,」陸允信停一下,深邃的眸里映著操場的明火與言笑,「你爸爸在國內,但離婚時你爸爸主要分的是不動產,雙程重心,你媽媽,你哥哥,都在國外。」

陸允信扯唇,「這么一說,好像真的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江甜反手捂住他的臉,卻不敢回過頭看他。

「你胃不好,要記得吃早飯,少熬夜,多鍛煉。」

嗯,就像清晨的第一籠饅頭,酥,軟,熱氣混著甜香。

「記得在椅背後面放件衣服,什么時候困了想休息可以披一下,別著涼。」

嗯,就像她在他桌角包的軟布,像他椅背後,她的校服。

「明女士很愛你,你也很愛明女士,有什么事情好好說,他是你媽媽,不要急不要生氣,你們生氣兩個人都難受。」

一如既往愛操心。

「說完了?」陸允信眼里泛著幾不可查的霧氣。

「還有,」江甜睜著眼,任憑眼淚模糊視線,「陸允信你要好好的,你要越來越好,你要很好很好要幸福快樂,然後重重踩我這不算前女友的前女友的臉。」

還不知道你密碼的意思,沒有送你烏木骨的傘,沒有看泰坦尼克,你還沒有送我人間四月天。

江甜說:「不確定什么時候回來,不確定回不回來,你不要等我,那樣很傻,」她手緩緩從他臉上撫過,宕落,「大學里應該會碰到很多胸大腿長又賢惠的姑娘,你多看看,會找到喜歡的。」

江甜想笑,牽了牽唇。

「你的筆和圓規我還到了你書桌上,你腳上的紅繩不想帶可以取下來,本來想表白,在你書包里悄悄放了兩本日記,拿回去扔了也好,堆角落也好,就別看了吧,看了也沒意義了。」

「好像沒別的了,」她眼淚淌過酒窩朝下,「還記得和你說的第一句話是好巧你也出來浪,給你的第一件東西是寫著聯系方式的便簽紙,給你念的第一首詩是我最喜歡的裴多菲……」

「你還記得第一句嗎?」江甜回頭看他,「我願是急流……」

溫熱與力道倏然而至。

江甜被壓在台階上,背後枕著他的臂,下巴被擒著朝上,熟悉的、清淡的木質香隨著身形禁錮渡入她的唇齒,舌尖索著她舌尖,橫肆不惜。

馮蔚然幾個想去網吧,跨到台階上:「允哥我們……」

默默退下去。

他和沈傳議論著「咱倆要不要考北大算了」「萬一大學四年允哥和甜姐兒孩子都能叫叔叔我倆還單身那得多心塞」,滿是祝福地走遠……

接近十一點,同學們哭著笑著,滿操場的燈火,繁盛又寥落。

那天晚上,高考結束,最後的單曲循環在夜色。

「我聽見雨滴落在青青草地,我聽見遠方下課鍾聲響起,可是我沒有聽見你的聲音,認真呼喚我姓名……愛上你的時候,還不懂感情,離別了才覺得刻骨銘心,為什么沒有發現遇見了你,是生命最好的事情。」

那天晚上,完整三年,高中結束。

「也許當時忙著微笑和哭泣,忙著追逐天空中的流星,人理所當然的忘記,是誰風里雨里,一直默默守護在原地。」

那天晚上,陸允信把江甜壓在台階上,吻得發狠又用力,吻到最後她嘴唇咸腥出了血,吻得她淚流滿面,他濕了眼睛。

「原來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運,原來我們和愛情曾經靠得那么近,那為我對抗世界的決定,那陪我淋的雨,一幕幕都是你,一塵不染的真心。」

「與你相遇,好幸運,可我已失去為你淚流滿面的權利……」

吻到最後的最後,兩個人都筋疲力竭。

「江甜。」陸允信伏在她肩頭。

「嗯。」

「我不會等你。」

又是一聲幾不可聞的「嗯。」

陸允信聽到惱著發著狠般,把她緊抱在懷里。

怎么可以這么沒良心,硬闖進來,又逃離。輕若羽毛的吻,落在她耳後:「好好的……乖。」

哄過無數次的乖,無數次的尾音輾轉,滿是疼惜。

江甜騰地偏頭咬在他耳垂,眼淚再次決堤。

她安慰外婆,安慰哥哥,安慰媽媽。

只有他,還記得安慰她。

安慰她分科時回答他「你現在有沒有一點,一點點,真的在為自己做決定,真的可以為自己決定負責」的「如果我選文科,以後但凡考差了,或者失誤了,是不是都會有人說我文科不是很好嗎,但如果我選理科,有什么不好,我就可以說,是程女士支持我選,所以程女士負責」的逃避……現在,正面迎著風雨。

「青春是段跌跌撞撞的旅行,擁有著後知後覺的美麗,來不及感謝是你給我勇氣,能讓我找回我自己。」

安慰她努力好久好久,每每想到努力都覺得自己不夠努力,安慰她做夢都在想清華,想打游戲想和其他室友聊天就想想他,執念一般想和她挨得近一些、再近一些,想他們大學一起軍訓,參加社團,出去旅行,一起趕期末,一起寫論文……臨別,絕口不敢提。

「也許當時忙著微笑和哭泣,忙著追逐天空中的流星,人理所當然的忘記,是誰風里雨里,一直默默守護在原地……」

安慰她與他有關的所有幻想,所有美夢,所有回憶,雷雨天的傘下,深夜的紅棗牛奶姨媽巾,沉重拎不動的王後雄薛金星,所有牽手,所有擁抱,所有深夜半夢半醒的呢喃。

「與你相遇,好幸運,可我已失去為你淚流滿面的權利,但願在我看不到的天際,你張開了雙翼,遇見你的注定,她會有多幸運……」

「謝謝你,出現在我的青春里。」

陸允信,你好。

陸允信,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