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1 / 2)

誓鳥 未知 6155 字 2021-02-13

春遲原本就不好的心情被這塊胭脂弄得更糟了。

她沒有吃完飯,借口身體不適,起身離開。外面已經下雨了。她跑著穿過長廊,回到卧室。這個時間卧室是沒有人的,很安靜,只有雨水漏進來的聲音。春遲關上門,撲向那張屬於她的床。

世界何其廣闊,卻只有這張床是完全屬於她的。她伏在泛著潮氣的被褥上,哭起來。

她要在女人們吃完晚餐前哭完。

春遲覺得自己陷落在一個無邊的溝壑里面。這些與她日日相伴的女人們大多是先前在船上賣藝討生活的歌女。她們也沒有什么不好,只是生活極為慵懶和隨意,彌散著一種糜爛的氣息。這些歌女等待著從中國來的船,那時她們就可以回到船上去,繼續從前那種歌舞升平的生活。沒有奢華的船,沒有與她們打情罵俏的男人,沒有酒,沒有縱情的歌舞,她們就像被潮水推上岸邊的魚一樣,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

而眼下她陷落在其中,看不出與她們有什么不同,她甚至更加可憐。那些歌女們至少還指望著有男人會為她們贖身,將她們帶走。她有什么指望呢?

淙淙待她很好,她的命是淙淙救回來的。如果不是淙淙在海灘上看見她,發現她還活著,她大概早就默無聲息地死在岸邊了。

可淙淙待她的好就像繩索,將她牢牢地捆綁,淙淙曾笑嘻嘻地對春遲說:「你的命是我救起的,你如何謝我?」

春遲心中一沉,問:「你要我如何謝你?」

淙淙伸出手撩開春遲的額發,撫摸她光潔的額頭,說:「我要你一直陪著我。」

女孩的手宛如一只冰涼的小白蛇,在春遲的額頭上蠕行。

淙淙還常對春遲說:「將來我們一起到船上生活好不好?」

「那種生活是很不自由的吧,總要看別人的臉色,壓抑自己的悲喜。」春遲委婉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她知道淙淙骨子里潛沒著的一種氣質,與船上的歌女們的風塵氣隱隱暗合。

「不,那是真正自由的生活。周圍再多的人,都進不到你的心里,他們就像船下湍急的海浪一樣。在船上住久了,你會忘記腳下就是大海。我們只管唱歌,喝酒,為所欲為。」

淙淙言語之間,充滿了對海上生活的神往。春遲不再說什么。

大胡子男人出現的時候,春遲正在淙淙施予她的捆束中默默地掙扎。她看起來很安靜,亦很認命,但那不過是一種偽裝。

2

春遲聽到有人在敲打窗戶。她在床上抬起頭,看見大胡子男人正站在窗外。雨那么大,他卻一動不動。他表情漠然,身材魁梧,像一座森嚴的廟宇。

他一定看到春遲在流淚,但他卻不知道這些眼淚是與他有關的。他從一開始就是個懵懂的闖入者,可他微微的一個動作足夠使她興奮起來。據說暹羅國有一種提線木偶就是這樣的,半人高,面目俊美;那白須鶴發的掌線者,技藝自然也不一般,他只需略略抬起一根木棒,木偶就會扭動起來,若是掌線者反復彈撥一根線,木偶就在台上狂舞不止。木偶雖是辛苦的,卻也很快樂,因為永遠都不需要考慮接下來的方向,它只要跟著動就可以了。

第二部分第15節:投梭記(上闕)(3)

第15節:投梭記(上闕)(3)

春遲相信,有許多女子都如她一樣,甘願做老師傅手里的一只提線木偶,在他的牽引下狂舞不止。

他先用眼神試探了她。最後,就在這個三月的下午,他從半掩的窗戶里伸進線來。她沒有掙扎,就讓他將線套在了自己的身上,也許,這正是她所盼望的。她帶著憧憬去給他開門,以一只木偶的姿態。他們的牽纏大戲就這樣拉開了序幕。他是人,皮膚很黑,說馬來語和閩語混雜的方言,他會說漢語,卻很少用。

他進來後,她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良久才抱歉地說:

「海嘯之後,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從前的事都不記得了……所以當你跟著我的時候,我就不知道該怎么辦,對你也很冷漠……對不起。」

男人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著她。他很久都沒有開口說話。她在他的神色中看到怨怒和失望,她不知道他會不會氣急敗壞將她拋下,掉頭就走。她很害怕,連忙說:「但我想這只是暫時的,若是你能提醒我一些從前的事,我想我能把從前的事都記起來。」

男人沉吟片刻,說:「走吧。」

「我立刻就能出發,這里也沒什么可帶走的。」春遲說著,回身又環視了一下。的確,沒有任何是值得留戀的。

他點點頭,就先走出門去,她跟在後面。穿過這座寺廟的回廊時,她聽到女人們的嬉笑聲,她知道是她們吃完飯回來了。她很害怕與淙淙撞上,於是拉著他快步跑起來,腳邊濺起的雨水響亮地拍打著地面。男人的手心那么熱,將熱流源源不斷地輸進她的身體里,所有冰冷的雨絲都進不來了。

春遲的心情非常暢快,像是打了一場勝仗。那些女人要是看到有個男人來帶走了她,非要大聲尖叫起來不可。她們朝暮期盼的,不就是有男人來帶走她們嗎?她們誰也不會想到,這個目光呆滯、沉默寡言、腦袋里一片空白的小丫頭,竟會最先被男人帶走!她一邊跑,一邊笑了出來。

他們從寺廟的後門走,一直跑上山去。春遲從來不知道自己那么有力氣,在過去的幾個月里她好像一直在積蓄力量,膨脹,直到此刻隨著這場暴雨一起傾瀉出來。她感到人是多么奇妙和深奧。她完全不了解自己的意圖,但她願意放縱自己,身體里仿佛有一只激情充沛的野獸,沖破重重圍阻,向著某個確定的方向狂奔而去。

3

天快黑的時候,春遲跟隨大胡子男人終於繞路來到海邊。雨停了。他們像兩只從水里爬上來的動物,濕漉漉地在沙灘上慢慢前行。這里曾是一個熱鬧的村落,海嘯將它徹底摧毀了。他們沿著小島的海岸線走了很遠,一路上沒見過任何人,只有坍塌和摧毀的房子,像參差不齊的牙茬一樣,殘留在小島流血的牙床上。

路途中,他們好像一直沒有說過話,唯一的一句,是男人告訴春遲,他叫駱駝。

駱駝?春遲一時記不得這種動物的模樣。但可以肯定,它與這個粘濕而斑駁的國度毫不搭界。

後來,春遲知道,駱駝就是那種能經受寂寞、有很好的腳力的動物,它們習慣於自給自足,有節制,幾乎不會因為欲望而失控。在漫長的旅途中,它們似乎只能看到面前的路,至於那些旁外的只是不相干的風景,甚至連小小的誘惑也算不上。

春遲以為駱駝會帶她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但駱駝哪里也沒有帶她去,他們在海灘上站了很久。

春遲很餓,被黃昏時候勁猛的海風一吹,身體就像簫一般發出嗚嗚低咽。她有點哀怨地看著駱駝。而他蹙著眉,很專注地眺望著遠處的大海。海風把他的呼吸吹了過來,那是一種如驚起的夜鳥般兀烈的聲音。憑借最後一點輝光,春遲得以將他看仔細。他高大,體毛濃密,眼神總是霧蒙蒙的,很晦澀,嘴巴則像一口潛藏在草叢深處的井。說話的時候,春遲感到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發出來,帶著波光粼粼的回音。

夜幕降臨,兩艘精疲力竭的大船停靠在岸邊。春遲一陣欣喜,她以為駱駝是要帶她坐船離開這里。可是等他們走上前去,她才看清,這兩艘船是用來打撈遇難者的。海嘯雖然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但仍有屍體陸陸續續地浮上水面。

甲板上堆滿了從海里撈上來的屍體,一條一條的,蔚為壯觀。船被漲潮的海浪推著,輕微地晃動著,船上疊摞著的白色r身也隨之搖擺,非常駭人。春遲受了驚嚇,躲在駱駝身後,緊緊抓著他的衣衫,想要拉著他快些離開這里。

可是駱駝全然不理會她的驚恐,還要往船上走。春遲抓著他,眼看就要被他拖上船去了,終於叫出聲來。駱駝回頭看了她一眼,甩開她緊抓著他的手,獨自上船去了。

船頭挑起三兩盞燈籠,甲板上站著的幾個健壯的男子,看見駱駝走上船,就迎了過去。看起來,他們與駱駝早就認識。這幾個男人應當是生活在島上的巫族漁民,他們用馬來語和駱駝交談。他們似乎對駱駝很恭敬,小心翼翼地回答著駱駝的問話。

春遲孤單地站在沙灘上仰望著。站在船頭的男人顯得格外高大,她對他們生出幾分畏懼。

隨後,他們便一起動手,將船上的屍體搬運下來。春遲看著駱駝架起死人的兩只手臂,另一人握住雙腳,就這樣一具具抬上岸來。空氣里充斥著粘稠的海水與腐r的腥味。春遲跌倒在沙灘上,開始劇烈地嘔吐。

等他們將屍體全部抬下來,駱駝又與那幾個男人交談了幾句,然後才向春遲走過來。他扶起春遲,抓起她的手帶她走。觸到他那只剛碰過死人的手,春遲厭惡地抵抗了一下;可是那雙手很大也很暖和,緊緊地包住她的手。她不再掙扎。

第二部分第16節:投梭記(上闕)(4)

第16節:投梭記(上闕)(4)

那么,她只有跟著他——這個熱衷於搬運屍體的古怪男人。

4

第一個夜晚,他們就是在海岸邊的一間破草屋度過的。原先的房頂在海嘯中被大水卷走了,有人用棕櫚樹葉臨時搭建了個屋頂,但下午那場大雨又將它沖塌了。屋子里沒有別的,只有一張吊床、幾塊結實的石台。

能看見夜空和星星,頭發上灑滿了月光;吊床很結實,也還算舒服;海風穿進穿出,使人時刻都很清醒……春遲為這座簡陋的小屋找到如此多的優點,她對自己說,應當知足。駱駝將她安頓下,就出去弄吃的了。

春遲伏在殘缺的牆垣上,等他回來。橫亘在眼前的,就是那片肇事的大海。黯淡的天光下,只有幾個當地的小孩,用糙黃的小腳撫弄著它的皺紋。有些事情,春遲越來越想不清。這個大胡子的男子,是人,說馬來語,似乎還是個首領,他怎么能是她從前的愛人呢?在失去記憶之前,他們有過怎樣的故事呢?

駱駝是很好的獵人,在短短的時間里已經獵到幾只麻雀和烏鴉。他還帶回兩只椰子和一根用棕櫚樹葉子做成的長管。

他從那種叫做「達馬」的樹上采集了一小撮樹脂。將樹脂裝入棕櫚葉的長管中,點燃,就成了火把。他接連做了三支,c入石縫中,將這殘破的小屋照亮了。

他又生起篝火,將那些鳥穿在木簽上,放在火上烤。那些鳥兒都太瘦,沒有一絲油水,烤過之後就像焦黑的枯枝,樣子很恐怖。因為太餓,春遲從他的手中接過一串,便吃了起來。可它們實在太硬了,春遲緩慢地咀嚼著。

他們看著彼此,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駱駝先開口說:

「你完全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春遲勉強可以明白他的意思,抱歉地點點頭。她多么不想看到他失望。她已經不知不覺走上了一個被動的低卑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辨察他的喜怒。

「你可以和我說些從前的事嗎……我會努力讓自己記起來的。」春遲說。

但他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話一樣,只是坐在吊床上,咯吱咯吱地嚼著食物。她知道他在生氣,不敢再說話。春遲覺得自己的處境糟透了,如果一直都不能記起從前的事,駱駝遲早會將她趕走。

駱駝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向她坐的位置挪過來。他的氣息猶如忽然萌發的種子,在她的身旁長成一棵參天大樹。他猛然抓起她的手,將她拉到身前,指著她脖子上的一根粗硬的黃銅頸鏈說:「這個呢,這個你還記得嗎?」

春遲茫然地搖搖頭:「我不記得了……只是聽難民營的嬤嬤說,他們在海岸邊發現我時,這根鏈子就緊緊地纏在我的脖子上。」

春遲說完,抬起頭,看看男人的表情,她猜想這應當是他送給自己的,於是又說:

「他們說,這一定是很不想失去的東西,為了保住它,才一圈圈纏在脖子上。」

月光從掀起的屋頂照進來,將這根烏蒙蒙的項鏈照得金光閃閃。此刻,連大海也變得很安靜。只有它踢踢踏踏地在他們之間搖擺。銅鏈的最下端是一柄精致小巧的金質短刀,刀鞘上鑲滿了小顆的紅色碎寶石。

駱駝伸出手,將刀鞘一把攥住,掂在掌心里。他從腰間掛著的布囊中掏出一根同樣的銅鏈,上面也綴著一個一模一樣的刀鞘,只是略大一些,同樣的鍍金色澤,同樣鑲著明亮的紅寶石。這一對短刀,猶如破碎的銅鏡重新聚在了一起。她仿佛看到一片片往事的倒影,在溢滿輝光、布滿劃痕的金銅表面搖曳。春遲一陣驚喜:原來它們還是成雙成對的呢,一男一女。

男人用衣角將那把小的擦拭了一遍,說:

「它被你弄臟了,一點也不亮。」

與男人那只稍大些的刀鞘相比,她這只的確黯淡無光,陳舊許多。

「唔,是被海水弄成這樣的。」春遲慌忙說,並從他手中奪過那把小的刀鞘,用手指輕輕摩挲。她從未如此珍惜它。她甚至曾將它遺落在院子里,當時並不經意,也沒有再去尋找,心想大概它早已不在那里了。是淙淙執意要替她去找尋,淙淙說,如果它是家人送的禮物,這樣丟了多可惜。那天傍晚淙淙就拎著丟失的銅鏈從雨里回來,她將水淋淋的鏈子重新掛在春遲的胸前,笑著說:「你將來也許會很感激我的。」

這是從難民營離開後春遲第一次想起淙淙,她想起淙淙說那句話時宛如預言一般的口吻,心下凜然。

春遲將兩只刀鞘並排放在眼前。它們像兩只隔世重逢的小獸,在她溫熱的掌心里相擁睡去。她合攏雙手掌心,刀鞘碰撞在一起,發出叮叮的聲音——它們的魂兒大概是相攜著逃逸到另外的世界了。

在那個令春遲無數次重溫的夜晚,當兩只刀鞘碰在一起的時候,她感動得幾乎要落下眼淚來了。它們的相逢使她相信,流離失所的日子結束了,這幸福是以背叛淙淙為代價換取的。

可是駱駝,他是蹩腳的戀人,縱然是在這最初的動情的時刻。這時他們尚能沒有隔膜地靠近。女孩眼中的淚光,信任和憧憬——在這趟疲憊的旅途中從未期許過這些。當他情不自禁地輕輕撩起女孩額前的頭發、撫摸她飽滿的額頭時,駱駝才發現,自己對於這個腦中一片空白的女孩竟然如此好奇。他喜歡她的額頭,很少會有女性有這樣高的額頭,光潔得好像一面銅鏡。她的神情傲慢、倔強,流露出對峙的鋒芒,那些環繞在他周圍的女人絕不會有這樣的額頭。

第二部分第17節:投梭記(上闕)(5)

第17節:投梭記(上闕)(5)

他將她的額發一絲絲撥開,不留一根在額頭上。宛如沒有瑕疵的碧玉,他撫摸著她的額頭,像是找尋到了價值連城的寶貝。他素來喜歡令他意外的東西:行船時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敵人的偷襲,以及眼前這個靈氣人的女子。

「你可以給我講一點從前的事情嗎?也許那會幫我更快地恢復記憶。」春遲打破了寂靜,她興致很高,迫切地想要知道往昔。

然而駱駝更喜歡她不說話的樣子,她被他掌控著,像落在他袖子上的一只鸚鵡。他忽然動怒,一把抓住春遲的頭發,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大吼道:「你真的不記得從前的事了嗎?」

春遲拼命搖頭。男人的手勁大極了,仿佛能將她的頭皮撕裂。他們這樣僵持很久,男人才漸漸平息下來。手終於慢慢松開,春遲才得喘息。這樣暴烈的脾氣,她從未見識過。她在難民營里遇到的有限幾個男子,都顯得萎頓而怯懦,也許是海嘯將他們的魂魄擄去了,使她一度以為男人都是他們那樣。而此刻在駱駝這里,她才領受到了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樣。頭皮上的疼痛正在一點點散去,可是他的手仿佛還籠罩在她的頭頂,隨時可能將她再拎起來。她奇怪自己居然並不害怕他的壞脾氣,相反的,她倒是覺得,也許他只對親昵的人才會發這么大的脾氣。

他們都安靜地聽著不遠處的海浪聲,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駱駝有些口渴,他將先前帶回來的兩只椰子拿過來,用刀在三分之一處用力一剖,圓型椰蓋落下,里面盈滿了水。駱駝將一只遞給春遲。

雖說椰子在這里很常見,可是在難民營的這段時間里她卻從未吃過。當椰子被剖開的時候,春遲覺得這香味很熟悉,她莫名感到一陣歡快。她接過駱駝遞過來的椰子,啜了一口,覺得沁涼無比,好像忽然清醒了許多,先前的哀怨登時散去。她抑著歡喜,對駱駝說:「這椰子的味道非常熟悉,我想,我以前一定很喜歡它。」

駱駝一口氣喝完椰汁,目光炯炯地看著春遲,問:「想知道你從前還喜歡什么嗎?」

一種預感的降臨,使春遲變得僵直,手一抖,椰汁四濺。在那一瞬間她聽不見了澎湃的海潮,因為駱駝那埋伏在亂草從中的神秘的嘴巴已經貼住了她的耳朵。

他決心完全掌控她,將這只十分喜歡的鸚鵡塞進他的袖子里。

春遲尖叫著。但很快她的嘴巴也掉進他的灌木叢里。他一寸寸貼近她。肌膚相觸,這如玉器般錚錚的碰撞聲是最輕柔的呼喚,撥開一層層雲霧繚繞,回聲直抵身體的最深處。

她一面抵抗著男人的闖入,一面卻又渴望他像閃電一樣劈過來,穿入她黑暗的身體,照亮它,也讓她得以看清自己,看清那些被蒙蔽的往事。那種感覺,就像她在守一座城,城牆高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城中究竟是什么樣的。有一天終於有人來攻城了,她阻擋著,卻又希望他們攻陷。她渴望千軍萬馬猶如洪水般闖入城門,將這座城填滿,使它不再空寂。

他將他的堅挺c入她的驚訝里。板結的土地開始松動、崩裂,再一點點變得濕潤、柔軟起來。泥土貪婪地包裹住那棵探進來的植物,植物得到鼓勵,迅速長出根須,它所觸碰到的每一顆沙礫都顫抖起來。

她為自己這戰栗的快樂感到羞恥。

踢翻的椰子降下一陣清涼的小雨,卻遠不能澆滅此刻灼灼燃燒的欲望。在她落下眼淚之前,他已潛進那荒廢已久的冰冷的地窖。

5

他們的共處只有七日。

那些日子因為單調而分明,留在春遲的腦海里,許多年後還是那樣清晰。他與她做a,去海邊抬屍體,捉鳥禽和野兔烤著吃。這樣的生活最原始,也最充實。

每一夜,他在她的身上巧取豪奪,她縱容著這個男人漲滿她的身體和頭腦。春遲覺得,她好像是為了這個男人而生的。他們只有一間簡陋至極、建在殘垣斷壁之上的房子。第三天,他用茅草搭造了一個房頂,但海風還是能從四面吹進來,夜晚漲潮時尤其冷。他們睡在那張搖擺不定的吊床上。她須得縮起身子,躺在男人的身體上面,吊床方能平穩。他們面對著面,睡熟後的男人鼻息深重,鼾聲起伏。午夜她忽然醒過來,感覺自己好像是伏在瞬息萬變的大海上。她非常喜歡吊床,再沒有一張床像吊床一樣,可以使兩人貼得這樣緊,身體與身體相吸,宛如同在一只zg里。

清晨時春遲被凍醒。她將臉塞進他的頸窩里,撫摸他發燙的身體,很快又暖和過來。這時的大海是最寧靜的,殘破的牆垣上停著幾只藍色的翠鳥,羽毛艷麗,仿佛是身後的大海浸濯出來的。海嘯之後,它們寂寞了許多,很少能在岸邊看到鮮活的人類。此刻,它們正注視著這一對纏裹在一起的r體,懵懂又深情。火把已經熄滅,周圍留下幾縷余燼,是溫暖的、熟透的,是人間煙火的氣息。

在最初的幾日,春遲清晨醒來亦不敢動,生怕將駱駝弄醒。但後來她發現,駱駝睡熟後,就是發生海嘯恐怕他也不會醒過來。清晨再醒來時,她便從他的身上起來,去小解,去海邊走一會兒,她甚至還在不遠處的森林里找到了一脈清澈的泉水。她一捧捧接住泉水,沖洗身體。她覺察到自己微小的變化:皮膚十分致密,卻又格外柔軟。

她閉上眼睛,用手指輕輕掠過肌膚,他留下的氣息就像火種般被再度點燃。手指驅著火焰,沿著小腹一直向下移動。她終於觸到了那塊煙靄繚繞的地方。它一直在發燙,火種落在這里,騰起一串光焰,迅速將它染紅了,宛若天邊的一塊火燒雲。

第二部分第18節:投梭記(上闕)(6)

第18節:投梭記(上闕)(6)

這樣的清洗反而使他的氣息更濃郁了,仿佛就此留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