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得容得下我的一只拳頭。我說。
她的樣子很特別。光蕙說,眼睛大、鼻子大、耳朵大、嘴巴最大,但湊在一起又不太難看。
象專門吃少男r的女妖。我說。
所以你的林方文給她吃了!迪之大笑。
你笑得很y!我說。
是嗎?我真的笑得很y?她竟然從手袋拿出一面鏡子照照看,說:果然很y,男人喜歡這種笑容。又說,你看,大嘴巴女人正在y笑。
畫廊里,出現了一個男子,大嘴巴女人似乎又換了男伴,也是廿歲出頭的年輕男子,比上一個更俊朗。
迪之站起來說:我們上去。
上去?我猶豫。
怕什么?反正她不認識我們。
沿著大廈樓梯走上一樓,便是大嘴巴女人的畫廊。畫廊只有七百多尺,賣的都是些抽象派的作品,主角多數是人,正確一點說,是一些看來象人的人。
大嘴巴女人並沒有特別注意我們,她正在向一雙外籍男女介紹一幅畫。俊朗少年沿一道旋轉樓梯跑上上層。林方文說,大嘴巴女人住在畫廊樓上,可以想象,上面有一張很寬敞很凌亂的彈簧床,是大嘴巴女妖吸收少男精華的地方。
外籍男女並沒有買畫,離開的時候,那名外籍男子跟大嘴巴女子說:
再見,費安娜。
她的名字叫費安娜。油畫上的簽名也是費安娜。
畫廊里只剩下我們,大嘴巴女人費安娜並沒有理會我們,我們三個看來實在不象來買畫。當費安娜在我身邊走過的時候,她身上有一股很特別的味道,不象香水,也不象古龍水,是橄欖油的味道,還有一點兒松節水的味道。
我問迪之:你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嗎?
是她的內分泌吧?放盪的女人身上會有一股內分泌失調的味道。
胡說!那是畫家的味道。光蕙說,顏料要用橄欖油調開,畫筆要用松節水洗滌。
是,正是那種味道。那種味道使她顯得很特別。
你怎么知道?我問光蕙。
孫維棟也畫油畫的。
離開吧,這里沒有什么發現。迪之說。
我在畫廊的盡頭看到一張畫。一個少年站在一條空盪的街上,那個少年是林方文。
什么?他是林方文?只有一只眼睛,沒有嘴巴和鼻子,你也認出他是林方文?她們不相信我。
不象,不象林方文。光蕙說。
這個根本不象人,象頭獨角獸,你說這頭獨角獸是你的林方文?迪之說。
她們憑什么跟我爭論呢?當我第一眼看到那張油畫,我的心怦然一動,我意識到他的存在,他存在畫中,存在畫中那條空盪的街道上,雖然沒有一張完整的臉,也沒有完整的身體,卻有林方文的神韻和他獨有的、喜歡叫人失望的神情。戀人的感覺不會錯。
是他,我肯定這個是他。我說。
迪之和光蕙還是不同意。
這幅畫要賣多少錢?我問大嘴巴費安娜。
我要從她手上拿走這幅畫,我不要讓林方文留在那里。
你瘋了!你哪來這么多錢?迪之跟我說。
大嘴巴女人走過來,看見我指著林方文的畫,淡然說:
這張畫不賣。
不賣?那為什么放在這里?迪之跟她理論。
不賣就是不賣。
要多少錢?我問她。
我說過不賣。她回到沙發上,又拿起那個玻璃瓶大口地喝水。
她不肯賣,我無法強人所難,只好離開畫廊。一條空盪的街上,只有林方文一個人,那是不是大嘴巴女人的內心世界?在她空虛的心里,來來去去,只有林方文一個人。她只懷念他,她對他,有特殊的感情,跟其他少年不同。他在她的生命里,不是過客,而是唯一可以停留的人。這個發現對我來說,太可怕了。
三除夕之歌
林方文出道一年,第一次拿到屬於他的版權費,是一筆可觀的數目。
你喜歡什么禮物?他問我。
不用送禮物給我。我有點違心,我當然希望收到情人的禮物。
他凝視著我,象看穿我的心事:你喜歡什么禮物,說吧。
你喜歡送什么禮物都好。我誠懇地對他說。
我一直熱切期待那份禮物,並且越來越相信,會是一枚指環。可是,我收到的,卻不是指環,而是一把小提琴。
你為什么送小提琴給我?我很奇怪。
你拉小提琴的樣子會很好看。他說。
但我不會拉小提琴。
那是一把昂貴的小提琴,他送給我,卻不理我管不管用,那是他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我舍不得浪費它。
你認識教人拉小提琴的老師嗎?我問迪之。
你想學小提琴?她很驚訝。
是的。
她在電話那邊笑了很久:你學小提琴?你忘了你五音不全的嗎?你唱歌也走音。你知不知道小提琴是最容易走音的?
我對著一面鏡子,把小提琴搭在肩上,把弓放在琴弦上,象所有蜚聲國際的小提琴家那樣,拉得非常投入。
我拉小提琴的樣子,真的好看?
迪之很快便替我找到一位小提琴老師。他有二十年教學經驗,曾經教出一位年僅八歲的小提琴神童,很多人都慕名拜師。
小提琴老師姓楊,名韻樂。名字倒轉來念,是樂韻揚,跟他的職業很配合。他長得比一個大提琴略為高一些,那也許是他只能拉小提琴的原因。雖然在自己家里上課,他仍然穿著整齊西裝,舉止優雅。他可能是一位美男子--二十年前。我敢肯定他戴了假發,我看不到他有明顯的發線。他收取那么昂貴的學費,也不去造一個質素高一些的假發,太吝嗇了。牆上掛滿他與學生的合照,他的學生都是小孩子,我肯定是最老的一個。雖然在迪之面前充滿自信,其實我一點信心都沒有,我天生五音不全,以為自己一生跟音樂絕緣,卻想不到竟然會為了一個男人,學起音樂來。
等待的時候,楊韻樂的另一位學生來到,原來我不是最老的一個,那個男人接近三十歲,他戴著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眼睛小得象兩顆蠶豆,他最少有二千度近視。我們閑聊起來,我問他為什么來學小提琴,他說他跟朋友打賭,要在一年內學會一種樂器。
在小提琴和二胡之間,我選擇了學小提琴。近視眼跟我說。我認為他作了明智的選擇。他那個樣子,如果還拉起二胡來,會象失明人士。
那你為什么學小提琴?他問我。
為了愛情。我甜蜜地告訴一個陌生人。
第一節小提琴課正式開始,楊韻樂很仔細地審視我的小提琴。
初學者用不著這么好的琴。他非常惋惜,好象我會糟蹋這個琴。
就是因為這個琴,我才來上課。我說。
好!現在我們開始第一課。我要先告訴你,我很嚴格,所謂嚴師出高徒。
我什么時候才可以學會拉一首歌?那是我最關心的問題。
他臉s一沉:我這個不是速成班。
你應該--他說。
我把小提琴搭在肩上,准備跟著他的說話去做:我應該怎樣?
你應該先j學費。
是的,我忘了j學費。楊韻樂倒是一個十分市儈的音樂家。
第一節課,我只教你拉空弦。你試試隨便拉一下。
我把弓放在琴弦上拉了一下,十分刺耳,我自己也給自己嚇了一跳,楊韻樂卻若無其事。他已經見慣這種場面。
楊老師,我得先告訴你,我是五音不全的。我跟他事先聲明。
二十年來,我教過無數學生,神童也教出幾個,沒有人難倒我。他高傲地說。
第一節課,我學拉小提琴的基本動作。楊家課室的一面牆全鑲上鏡子,我看著自己拉小提琴的樣子,想象有一天,我會和林方文來一個小提琴與口琴的情侶大合奏。
你為什么來學小提琴?他問我。
為了愛情。我說。
好,這個動力非常好。如果沒有被拋棄的話,你一定學會。他說。
現在年輕人真幸福!楊韻樂嘆息,可以為愛情學一件東西。那時,我為生活而學小提琴。
那好。生活是更好的動力。我說,如果沒有死掉的話。
我沒有把學小提琴的事告訴林方文,我想給他一個意外驚喜。
第二節課,我開始學拉一首歌,是小學一年級時唱的twinkletwinklelittlestar。我依然走音得很厲害,令人毛骨悚然。
我天天躲在家里學習。
你……你到底是否聽到自己拉的每一個音符?迪之問我。
聽不到。我說,我是音盲嘛!我只是牢記著手法,有點象c作一部機器。
你不應該叫程韻,在你的細胞里,根本沒有韻律。光蕙說。
你的牙醫怎樣?我問光蕙。
他很好,只是太纏,天天都要跟我見面。我考試溫書,他也要坐在我旁邊。
他愛你愛得緊要嘛。我說。
你跟他有沒有做那件事?迪之問她。
沒有!光蕙鄭重地說。
你呢?
沒有!我說。
你兩個真是聖女貞德。迪之說。
你是s欲狂徒。我們說。
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j上新男朋友。迪之說,他做飛車特技的。
是電影里那種浪子?我駭然。
是的。她笑靨如花,他隨時會死。第一次見他,是在排戲現場。他從熊熊烈火中走出來,那個場面真是壯麗。
好象拍電影。光蕙說。
是啊。事後說起,原來我們在那一刻同時都有感覺。我覺得他好象出生入死來見我一面。
開始了多久?我問她。
一個星期多一天。昨天剛好是我們相識一星期。
今次別沖動,看清楚對方才好。我忠告她。害怕她又吃男人虧。
我知道,你放心好了。別以為他做特技人便很粗魯,他很細心的,這叫做鐵漢柔情。她抱著我的枕頭陶醉得很y盪。
陶醉歸陶醉,不要把唾y留在我的枕頭上。我提醒她。
他叫什么名字?光蕙問她。
衛安。
聽起來好象護衛員。我說。
他的駕駛技術十分好,他曾經在電影里飛越十八輛車。他告訴我,他最大的夢想是有一天能到中國去,飛越長城。
天方夜譚。我說。
也不一定沒有可能的。她為他辯護。
你有沒有想過,他的工作很危險,跟消防員、警察和殺手同列頭號危險職業?光蕙問她。
最怕沒有死掉,卻殘廢了,要你照顧他。你知道嗎?你絕對不是那種肯照顧殘廢的丈夫一生一世,無尤無怨的女人。你才沒有那么情深義重。我說。
我就是喜歡他不能給我安全感,他隨時會死掉,因此我們相處的每一刻都充滿刺激,都害怕下一刻會成為永訣。每次他離開我身邊,我覺得他又回到熊熊烈火里。我從來沒有如此斷腸地牽掛一個人。我喜歡那種隨時會守寡的感覺。
對於迪之的想法,我並不感到奇怪。她是那種走進游樂場,便第一時間查詢:哪種機動游戲最危險?然後立即跑去玩那種游戲的人。
愛上鄧初發,因為他是水上英雄,林正平更不用說,他是天皇巨星。只有那個錄音室技師是一個例外。那段r子,她太苦悶。
迪之的優點是義無反顧,缺點是經常失手。
什么時候讓我一睹你那位賽車英雄的風采呢?我問迪之。
立即可以,我叫他來接我,我們一起吃飯。
衛安駕著他的黑sr本跑車准時來到。他給我的感覺是新區流氓去了尖沙咀。他象個發跡了的新區少年,穿了在尖沙咀區買的衣服,如此而已。
他似乎迫不及待一顯身手,汽車以時速一百八十公里行駛,我和光蕙緊緊抓著門柄,不敢說話,只有迪之還可以輕輕松松不停跟我說話。
下個月一號便是金曲頒獎禮,《明天》已經肯定可以成為十大金曲。林放很有機會拿到最佳歌詞獎呢,他有沒有請你陪他出席頒獎禮?
沒有聽他提過。
你是他的女朋友,沒理由不找你陪他呀!迪之說。
終於到了目的地,我和光蕙松了一口氣。
我可不願意跟你們一起殉情啊。我對迪之說。
林方文的確沒有跟我提過頒獎禮的事,他不會不打算和我一起出席吧?
那一年,我們三個好朋友同是光明正大談戀愛,決定一起度除夕,地點我自私地選在卡薩布蘭卡,我希望以後每一年的除夕,我和林方文都會在那里度過。
我提醒林方文:這一次,你別再忘記。假使你忘了,送歌給我,我也不原諒你。
他乖乖的沒有忘記。迪之和衛安都穿了黑s皮夾克,十分相襯。光蕙和孫維棟同來,孫維棟穿西裝,光蕙穿了一條隆重的長裙,把頭發盤在腦後,看來很成熟。我和林方文便顯得平凡了,不夠新潮也不夠隆重。
三個男人因為三個女人的緣故走在一起,他們其實並沒有共同的話題。衛安不斷說車,他准備參加澳門格蘭披治大賽。孫維棟糾正我們刷牙的方法。他的生活里,原來只有兩件東西--牙齒和光蕙。林方文比較沉默,他的沉默在他們之間顯得特別可愛。
還有十秒便是一九八八年,台上的歌星倒數十下。
新年快樂!我們六個人舉杯祝願。
愛情永固。迪之高呼。
女人萬歲!衛安喊著。
現在是新年,關女人什么事?迪之笑著罵他。迪之總是愛上智商比她低的男人。
歌台上,一個肥胖的菲律賓女人在唱黑人怨曲,我和林方文在舞池中相擁,我卻有難解的心事,還有十多個小時,便是金曲頒獎禮,他仍然沒有邀請我一同出席,他也許不想在那個地方,公開承認我是他的女朋友。
明年除夕,我們還會在一起嗎?我問他。
為什么不會?他說。
我常常覺得兩個人沒有可能永遠在一起,結合是例外,分開才是必然的。我們都是為終會分開而熱烈相愛。
肥胖女人離開了舞台,一個小提琴手上台表演,琴音凄怨,並不適合那個晚上。
這是《愛情萬歲》。林方文告訴我。
那一刻,我真想立即告訴他我正在偷偷地學小提琴,而且無數次想過放棄,我好想抱怨他送了一把小提琴給我,累我受了許多苦,然而,台上的人在拉奏《愛情萬歲》,當愛情萬歲,還有什么應該抱怨呢?
離開卡薩布蘭卡,迪之提議去的士高,看見我和光蕙都沒有表示出多大興趣,她才機靈地說:現在應該是二人世界的時候了,我們分道揚鑣。林方文,明天要拿獎呀!我會來捧場!迪之對林方文說。
我們坐在海邊,等待一九八八年的r出,伴著我們的不是《明天》,而是沉默。
是我首先忍不住開口:要不要我陪你去?
他從口袋里拿出那部隨身聽,把耳筒掛在我的頭上,是一首新歌。
如果情意和歲月也能輕輕撕碎,扔到海中,
那么,我願意從此就在海底沉默……
你的言語,我愛聽,卻不懂得;
我的沉默,你願見,卻不明白……
每年今r,我都會送一首歌給你。他說。
我凝望著他,眼淚奪眶而出:我真恨你。
為什么?
因為我再離不開你了。
女人真是奇怪。他說。
如果每年有一首歌,我的一生里,最多只可以得到六十首歌。我說。
也許是八十首。他說。
我搖頭:沒有可能的,我沒有可能活到一百零一歲。
原來窮我一生,頂多只能從他手上得到六十首歌,或許更少。那個數目,不過是五張雷s唱碟的容量。我們的愛情,只有五張雷s碟,太輕了。
不。以後你寫的歌,都要送給我。
貪婪!他取笑我。
今天晚上真的不用我陪你去?我問他。
我不想你和我一起面對失敗。
我沒想過你是個害怕失敗的人。我說。
我是害怕失敗,所以才努力的人。
你會贏的,我在家里等你。
整件事情,本來是很好的,偏偏在下午,我接到迪之的電話,她告訴我,她有頒獎禮的門票。
你要不要來?
不。我答應了在家等他。
怎及得在現場親眼看著他領獎好呢?
他不想我去。
你不要讓他看見便行。如果他贏了,你立即就可以給他一個意外驚喜。七時正,我和衛安來接你。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去,如果我在現場,可以與他分享勝利,也可以替他分憂,我還是去了。
我和迪之、衛安坐在場館內第三十行。為了不讓林方文看到我,我是在節目開始後才進場的。我在場內搜索林方文的背影,他坐在第六行,與幾個填詞人坐在一起。我們的距離是二十四行。
最佳歌詞獎沒有落在他手上,而是落在他身旁那位填詞人手上。我沒想到,他在跟那個人握手道賀時,會突然回頭,而剛好與我四目j投。那一剎他很愕然,隨即回轉頭,沒有再望我。那二十四行的距離,突然好象拉得很遠很遠,把我們分開。他一定恨我看著他落敗。
頒獎禮結束,他跟大伙兒離開,沒有理我。
我覺得後悔,但於事無補。我在宿舍等他。他天亮之後才回來。
對不起,我不該在那里出現。我說。
我們分手吧。他低著頭說。
為什么?就因為昨晚的事?我有些激動。
不。他說,我沒有介意你在那里出現。這件事不重要。
那是什么原因?
你需要大量愛情,而我也許無法提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跟你戀愛是一件很吃力的事。
吃力?
我無法接受那個理由,我覺得很可笑,如果我們分手的原因是供不應求。
那一刻,我很想撲在他懷里,求他收回他的說話,然而,我做不到,我不可能連最後一點自尊也失去。我突然很恨他。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嘗到被拋棄和拒絕的滋味。原來多少往r的溫柔也無法彌補一次的傷害。
我坐在他的床上,嚎啕大哭,我想堅強一點,但辦不到。
不要這樣。他安慰我,他有點手足無措。
除夕之歌的承諾,不會再實踐了,是嗎?我問他。
他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