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部分(2 / 2)

面包樹上的女人 未知 5628 字 2021-02-13

因為有死亡,我不願忠貞。林r望著我說。

不。正是因為有死亡,我才願意忠貞。我說。

我很寂寞。她蜷縮著身體。

你在思念小提琴家,還是其他男人?

我和他在火車上相遇,只相處了一天,我瘋狂地思念他。

他在哪里?你可以找他。

我不想再碰到他,不想破壞這種感覺。

逃避?

不。是保護,保護一段愛情。

跟你同居三年的男人,你沒有思念他,卻思念一個相處僅僅一天的陌生人?我有點唏噓。

因為只有一天壽命的愛情從來沒有機會變壞。

當時我想,她說的也許是對的,時間營養一段愛情,也損毀一段愛情。

林r在林方文腳上安然入睡,我輾轉反側,他們身體里流著相同的血y,同樣傷感和難以捉摸,林方文會不會象他姐姐那樣,忘了我,卻只記得一個一夕歡愉的女人?

林方文從睡夢中醒過來。

別動,你姐姐在你的腳上。我說。

他看著蜷縮著身子的姐姐,吻了我一下。

如果這樣下去,你會不會娶我?我問他。

會。他溫柔地說。

我流下淚來。

林r在香港逗留了兩星期便要離開,她說要到以s列找一個朋友,她很想念他。在機場送別,她擁著我說:如果我弟弟對你不好,便跟他分手。

我會的。我說。

她跟林方文又相擁了許久,才進入禁區。

林r走了,她帶來的傷感卻仍然留在屋里。林方文大部分時間都留在制作室里,與他的歌戀愛。我開始後悔跟他住在一起,朝夕相對,多么絢爛的愛情也會變得平淡,那原不是我想要的關系,我不想做一個每天晚上等男人回來,卻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的女人。

我盡一切方法討好他,我燒飯,煲糖水等他回來吃,甚至打起毛衣。那時的我,一定是一個會嚇走所有不想安定下來的男人的女人。

那天晚上,正在機械地打毛衣的我,突然討厭自己,林方文開門進來,我狠狠地把毛衣擲在地上。他沒有理會我,逕自走入睡房,我負氣拿起皮包離開,回到我自己的家,哭了一個晚上。是不是時間久了,我們都變得懶惰?懶得去愛得好一些?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沒有找我。

他是一個不會向女人求情的男人,最終還是我回去。

我開門進去時,他坐在沙發上吹奏我送給他的口琴。看見我來了,他並沒有停下來。

我只是來看看我的飛機。我走到魚缸前面,撈起一只飛機。

他一手拉著我,緊緊地抱著我,我在他身上,嗅到橄欖油和松節水的味道,那是費安娜的味道,我不會忘記。

你跟費安娜見過面,是不是?我瞪著他。

沒有。他說。

你為什么要說謊?我敢肯定,你剛剛跟她見面。

他很驚異,他不知道女人通常有一個很好的鼻子。

是不是?我問他。

他不說話。

你答應過我,不再見她的。

他依舊不說話。

為什么?我流著淚問他。

他還是不說話。

為什么!我向著他吶喊,為什么要找她?

我徹底地失望,兩年來,我所付出的愛,仍然無法滿足他,他並不需要象我這樣一個女人。我沖進房間里,收拾屬於我的東西。

他坐在那里,並沒有制止我。

我把東西胡亂地收拾好,走到廳中。

我們分手吧!我哭著對他說。

你真的走?

你是騙子。我罵他。

他的本領是不說話。

為什么還跟她上床?

我本來只是想試探他,沒想到他竟然不說話,他果然跟費安娜上床。

除了沉默和謊言,我不知道我們之間還有什么?我含淚跟他說。

我打開大門離去,他沒有留住我,我要走的時候,他從來不會留住我。

我抱著行李,在尖沙咀鬧市的人群里無助地流淚,璀璨而短暫,是我的初戀。

回到家里,拉小提琴的瓷象老人蒼涼地垂下頭,奏著艾爾加的《愛情萬歲》,是一百年前的山盟海誓,不會再有除夕之歌了。

迪之知道我跟林方文分手,只說:不是沒有男人就不能過r子的。

她好象慶幸我可以陪她一起失戀。光蕙仍然跟孫維棟拖拖拉拉,她未找到另一個男人之前,決不會放開他。偏偏那個時候,一個噩耗同時打擊我們三個人。

宋小綿要結婚了。在我們三個也失意的時候,她竟然找到幸福!

她首先把喜訊告訴光蕙,她在電話里甜絲絲地問光蕙:我想知道你的地址有沒有更改。

一個很久沒有見面的朋友突然打電話給你,問你地址,毫無疑問,她想把結婚請柬寄給你,並且以為你會替她高興。

她丈夫是醫生!光蕙語氣充滿妒意。

她也可以嫁醫生?迪之一臉不屑,她不過很普通啊。

近水樓台先得月嘛!光蕙說,你們還記得她媽媽嗎?她很會把兒女推向上層的。

我不妒忌她嫁給醫生,我妒忌她出嫁而已。我說。

條件越普通的女孩子越早嫁出去,我們三個質素這么高,三十歲也不知道可否成功嫁出去。迪之認真地說。

光蕙最不開心,因為她一直希望嫁得好,找到一個牙醫,卻無法勉強自己愛他,而小綿竟然找到一個西醫。迪之妒忌,因為她一直找不到一個好男人,她想嫁的人,無法娶她。我妒忌,因為我得不到同樣的幸福。小綿若知道我們妒恨她結婚,一定後悔把婚訊告訴我們。

婚禮在跑馬地一所天主教堂舉行,我們三個刻意打扮一番,光蕙相信在那種場合可能會結識一位醫生,迪之除了抱著獵艷心態之外,還要顯示自己比新娘子漂亮。我是失戀女子,當然也要打扮得漂亮。樂姬與男朋友一同來,聽說是富家子弟。倒是小綿的丈夫把我們嚇了一跳。

站在祭壇前,穿著黑s禮服焦急地等待新娘子的男人,便是小綿的丈夫,他的體形象一只放大了三十萬倍的螞蟻,雖然已經放大了三十萬倍,因為體積本來就細小,所以現在也不過身高五尺二寸,脖子短得幾乎看不見,背有點佝僂,四肢長而幼,越看越象《超人》片集里那只機械螞蟻大怪獸。小綿就嫁給那樣一個人?我們立即不再妒忌她。

小綿的家翁和家姑都擁有一張異常嚴肅的臉孔,他們大抵以為大螞蟻是他們的得意傑作,是許多女人夢寐以求的如意郎君。

神父帶領來賓一起唱《祝婚曲》--完美的愛,超越世間的一切……恆久的愛,願永為他倆擁有……天真信賴。生、死、痛、疼無懼……

我投入地唱出每一個字,那是愛情最高的理想,也許太投入了,我從第二句開始走音,迪之和光蕙見慣不怪,我身後卻傳來一聲笑聲,站在我後面的,是一個架著金絲眼鏡的男人,他友善地向我微笑,那時,我沒有想到,他是我第二個男人。

小綿和大螞蟻去歐洲度蜜月兩星期後回來,我接到小綿的電話。

有一個人很想認識你。

誰?

我先生的同學,也是同事,他叫徐起飛。在我結婚那天,他見過你,對你印象很好。

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你當然不知道他在留意你,我沒有告訴他,你已經有男朋友,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況且也只是j個朋友,不一定要談婚論嫁的,多一個選擇也好。徐起飛是個很好的人,不然我也不會介紹給你,他跟女朋友分手了兩年,一直沒有戀愛,今年三十歲,是做外科的。這個星期六晚,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

很尷尬的,好象相睇。我說。

人家是鑽石王老五呀,很多人爭著介紹女朋友給他,他就是看不上眼。

他看上我,我便一定要跟他吃飯的嗎?我負氣地說。

當是跟我吃飯好了,這點面子你不會不給我吧?

想不到小綿才嫁了兩星期,連說話的口吻也象個少nn。

好吧。

我其實提不起興趣去結識另一個男人,林方文在我心里,仍然是刺骨的痛。但,女人總有一點點虛榮,有一個男人對自己表示仰慕,還是禁不住有點興奮。林方文背著我去找費安娜,我光明正大跟徐起飛吃飯,也沒有什么不對,我是故意向他報復。

晚飯的地點是麗晶酒店的西餐廳。

徐起飛穿著深藍s的畢挺西裝,結了一條墨綠s的斜紋領帶,濃密的頭發梳得十分整齊,臉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身上散發著一股消毒葯水的味道。

我剛下班趕來。他說。

他站起來跟我握手,個子很高,身體強壯,十只手指卻很纖幼,是一雙很適合做手術的手。

程韻是我的中學同學,我們都是排球隊的。充滿少nn味道的小綿說。

大螞蟻的名字叫關彥明,跟徐起飛是小學到大學的同學。

徐起飛以前是香港學界排球隊的隊長,你們有共同嗜好呢!小綿積極推銷。

入了大學之後就沒有打球,怕弄傷手指。徐起飛說。

麗麗的手術就是他做的。小綿說。

可惜她送來醫院時已經太遲。徐起飛說。

我真懷念麗麗,她沒有談過戀愛便死去,真可惜。小綿說。

那是最幸福的死法。我說。

說出這句話,他們三個人同時望著我,好象我說錯了話。

難道不是嗎?無牽無掛的r子其實是最快樂的。

整頓飯小綿說話最多,她已是少nn,不用保持矜持,大螞蟻很少說話,笑容也很少,他好象背負著全世界的憂患,徐起飛只在適當的時候說話。吃過甜品,小綿拉著我陪她去洗手間,她的目的當然不是如廁。

你覺得徐起飛這個人怎樣?

不錯,但,我對他沒有感覺。

他是醫生,當然沒有才子那么浪漫,但他很會照顧人,而且很有誠意。醫生最有安全感。我聽迪之說,你跟林方文分手了。

迪之這個長舌婦!

如果我有不治之症,他也無法救活我。我說。

你有不治之症嗎?她凝重地問我。

我的不治之症是愛著一個不能給我半點安全感的男人。

小綿見一頓飯吃過,我和徐起飛之間好象沒有通電,顯然有點失望。大螞蟻的車泊在麗晶,跟他們分手後,我和徐起飛步行到新世界停車場取車。一組工人在新世界門前那株銀s的聖誕樹掛上七彩的燈泡,准備迎接聖誕,原來已經進入十二月了。

快到聖誕節了。徐起飛說。

是的。路上風很冷,徐起飛把他的外套蓋在我身上。

謝謝你。

除夕你會做什么?他問我。

你呢?

過去幾年的除夕我都在醫院度過。每年的那一天,醫院都很忙碌。很多人樂極生悲。

我在婚禮上好象沒有見過你。我說。

我看見你。你跟兩個女孩子一同來。唱聖詩的時候,我站在你背後,你唱歌走音。

我想起來了,是你笑我。

對不起,我沒有惡意的。

不要緊,我是五音不全的。

很少人五音不全,卻唱得這么投入。

你是諷刺我,還是?

不,我覺得你很可愛。

就在那一刻,我碰到林方文,他戴著鴨舌帽,是我認識他的時候,他一直戴著的那頂鴨舌帽,他又戴上那頂帽子。他正向著我迎面走來,而且已經發現我,我跟徐起飛正並肩而行,身上並且披著他的外套,我不知所措,他看了我一眼,在我身邊走過,經過那株銀s的聖誕樹,沖過馬路,失去蹤影。分手後第一次見面,卻有一個很大的誤會。

徐起飛的車子從新世界駛出,踏如十二月的周末晚上,車子在路上寸步難移。大廈外牆的燈飾一片霸道的紅,j通燈天長地久地紅,汽車不准前進,千百輛車子尾後亮著制動器的紅s車燈,所有紅s,形成一條綿長沒有盡頭的紅s燈路,欺人太甚。電台提早播《jinglebells》,我想起林方文的臉和他的背叛,掩面痛哭。

你沒事吧?徐起飛給我嚇了一跳。

我胡亂找了一個藉口說:我討厭被困在這里。

我想想辦法。

不知什么時候,他把車子停在一個避車處,把車子的天窗打開。

現在好一點沒有?

因為哭得太厲害,所以也抽搐得很厲害,根本不能回答他。

你怎樣來到這里的?我問他。

犯了很多j通規則,幸而沒有給警察抓住。你是不是有幽閉恐懼症?

不,不是的,能載我到一個地方嗎?

你要去哪里?

只是停留一會。我說。

我請他把車子駛到林方文住所對面。二十樓的y台亮著燈,林方文一個人站在y台上喝啤酒,頭上戴著失戀的帽子,我頭一次,覺得他看來有點可憐。我不能回去,我想起他壓在費安娜身上,我便不能原諒他。忽然刮起一陣寒風,林方文的帽子被風從頭上吹走,在風中下墜,他在y台上消失,該是下來找帽子。

我們走吧。我跟徐起飛說。

那夜之後,徐起飛沒有找我,他大概知道我心里有一個人。越接近除夕,我越荒涼,難道我要為一首歌跟林方文再走在一起?他從來不求我,不求我復合。我也許會回到他身邊,只要他開口,我會的。原來人的記憶有一個自動凈化系統,把不快的記憶洗掉,我好象漸漸覺得他和費安娜上床的事不是真實的。

光蕙跟孫維棟去歐洲度新年,因為光蕙舍不得自己付團費。迪之早就預訂我和她一起度除夕。

她最近抽煙抽得很凶,跟唱片公司的人,還一起抽過大麻。

除夕夜,我沒有收到林方文任何消息,失望演變成悲憤,我和迪之銳意打扮一番去參加她一位同事在的士高的派對。

迪之把我的臉塗得很白,和光管的顏s差不多,然後替我描上誇張的黑s眼線,我的兩只眼睛好象給兩個黑s的括號括著,她又替我塗上茄汁紅的口紅。我從來沒有化過這么濃艷的妝。

你現在才象一個女人,我是男人,看見你也會心動。她說。

迪之穿了一套皮衣和皮裙子,上衣和裙子都繞著金鏈,三寸半高跟鞋的鞋頭也有一只金s蝴蝶。一頭鬈曲的長發伏在肩上。

你去參加除夕派對,還是萬聖節派對?我問她。

也許今天晚上會找到男朋友嘛!她充滿希望。

我穿了一對兩寸半的高跟鞋,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穿高跟鞋。迪之步履如飛,我跟在後面,好辛苦才追上,沒有男人的除夕,真是折騰。

派對在蘭桂坊一間的士高舉行,除夕晚的蘭桂坊,擠滿了狂歡的男女,車子不能駛進去。穿上兩寸半高跟鞋徒步走上那段斜路於我是一件吃力的事,何況斜路的一邊是費安娜的畫廊?

我忘了千年女妖的畫廊在哪一棟大廈。迪之說。

這一棟。我指著酒吧對面的一棟舊樓,可是,一樓已經不是一間畫廊,而是一間賣上班女服的店子。

為什么會變成服裝店?我有點意外。

誰會買千年女妖的畫?也許結束營業了。

的士高里很擠人,派對的主人是迪之那間唱片公司的公關經理,是個很吃得開的中年女子。她熱情地招呼我和迪之,把我們安排坐在一群男女中間。他們都是單人匹馬來的,喝大量的酒。迪之跟其中一個剪平頭裝的男人猜枚,她每次都輸,喝了很多拔蘭地,那個男人常常借故親近她,忽然又把手放在我的肩膊上,我突然覺得很可恥,他把我當成什么女人?我不是到來找一個男人過夜的。我起來,把迪之拉走。

我們要去哪里?她醉昏昏地問我。

離開這里。我說。

平頭裝男人扶著迪之說:我送你回家。

迪之倚著他說:好。又跟我說:有人送我們回去。

不。我們自己回去。我從平頭裝手上搶回迪之。

我把迪之從的士高拉出來,已經十一時多,街上擠滿等待倒數的人群。

我要回去喝酒。迪之掙扎著,把我推開。

不。不准回去。我拉著她,她拼命反抗,混亂中,我推了她一把,誰知她站不穩,給我推倒在地上,頭撞在石級上,流了一灘血。

剛好有兩個巡邏警員經過,立即召救護車把迪之送去醫院。

迪之躺在擔架上,我很害怕她會死,我沒想過除夕會在一輛救護車上度過,而我即將成為殺死好朋友的凶手。

急症室的醫生替迪之敷好傷口,醫生說,她只是皮外傷,我如釋重負。她喝酒太多,醫生要她留院一天觀察。我陪迪之上病房,心里很內疚。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推你的。

哼!如果破了相我才不原諒你。

我讓你推一下報仇。我說。

我們兩人除夕要在醫院度過,還不夠可憐嗎?她苦笑,你不要走,留下陪我。

我們一同睡在狹窄的床上,互相取暖。迪之很快睡著了,護士說,醫院不准留宿,我替迪之蓋好被,離開病房。經過護士的工作間,兩個年輕女護正在收聽電台廣播,時鍾指著午夜十二時,唱片騎師說:這首新歌的填詞人,特別要求我們在一九八八年的除夕播這首國語歌,他想送給一個人,祝她新年快樂。

要多少場煙雨,

才有這一場煙雨,

要多少次偶遇,

才有這一次偶遇?

我倆是故事里的人物,

抑或有了我倆,才有故事?

這一切的故事,是因為

我的怯懦,你的愚痴?

千年的等待,難道只為了等待一次緣盡,一次仳離?難道這年代,

真是一個屬於翅膀和水生根的年代?能漂的都漂走,能飛的都遠逝,

只有思念和忘懷,只有無奈和無奈--

歌由一位台灣男歌手唱出,迂回低沉,象我們的愛情,我身體發軟,蹲在地上,用雙手抱著自己的身體,才能冷靜下來。他已還我一首除夕之歌,我又還他什么呢?

這首歌很動聽啊,歌曲的名字是《煙雨》,今夜沒有煙雨。女唱片騎師說。

程韻。

一個男人叫我,我抬頭看,是穿著白s醫生袍的徐起飛。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有朋友受了傷,我陪她入院,現在沒事了。

你打扮成這個樣子?我差點認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