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2 / 2)

在人間 未知 5957 字 2021-02-13

子和母親說。

婆媳倆每天都吵嘴。我真奇怪她們那樣容易那樣快就吵起來。早上,她們頭發也不梳,

衣服也沒有穿整齊,就象失了火一樣在屋子里跑來跑去,只有在坐下來吃午餐、喝午茶和吃

晚餐的時候,才稍稍休息一下,此外,整天總是忙個不停。他們每次都吃得多,喝得多,總

要喝到醉醺醺的和累得不行了才罷手。午餐時候也談論著吃食,懶洋洋地拌嘴,准備等一會

兒來一場大吵。不論婆婆燒什么菜,媳婦總是說:

「我媽媽可不是這樣燒的。」

「不這樣燒,那一定沒有這樣好吃!」

「不,比這個好吃多了!」

「那你上你媽媽那里去得啦。」

「我是這里的主婦呀!」

「那我是什么呢?」

這時,主人c進嘴來:

「行啦,行啦,你們這兩只老母j!發瘋了嗎?」

這個家里的一切都有說不出的奇怪,說不出的可笑:從廚房到餐室,要穿過這宅子里唯

一的一間又窄又小的廁所,端著茶炊或吃食到餐室去,一定得經過這兒。因此這廁所也就變

成各種滑稽有趣故事的對象,並常常鬧出可笑的誤會。往廁所水槽里添水是我的差事。我在

廚房里睡覺的地方,挨近正門門廊的門口,正對著去廁所的門。我的腦袋在灶旁邊烤得發

熱,腳被從門口灌進來的風吹得發冷,因此睡覺時候,我把擦鞋底用的粗地毯都抓在一起,

蓋在兩條腿上。

大廳的牆上掛著兩面鏡子,幾張《田野》雜志贈送的圖畫裝在金邊鏡框里;一對牌桌,

十二把彎曲的椅子。這是一間空盪盪的屋子。一間小會客室里,放滿各種各樣的細軟家具,

有幾個玻璃櫥里放著「陪嫁」的銀器和茶具,這里還裝飾著三盞大小不等的燈。沒有窗子的

黑dd的寢室里,除了一張挺大的床之外,放著衣櫃和衣箱,從中發出煙葉和紅花除蟲菊的

香氣。這三間屋子老是空著,一家人都擠在小餐室里,礙手礙腳的。八點鍾,喝過早茶,主

人兄弟倆立刻把桌子搬好,攤開白紙,擱上儀器匣、鉛筆、硯台,面對面坐下動手工作。桌

子搖搖晃晃,又挺大,占滿了屋子,主婦跟奶媽從嬰兒室里出來的時候,身子就碰在桌角上。

「你們別老在這兒逛來逛去呀!」維克托嚷了。

主婦委屈地要求丈夫:

「瓦夏,你叫他別沖我嚷嚷!」

「你不碰桌子就行。」主人和氣地對她說。

「我有身孕,這地方這么窄……」

「好吧,我們到大廳工作去。」

可是,主婦怒吼了:

「天哪——哪有在大廳里工作的?」

通廁所的門口,探出馬特廖娜·伊凡洛芙娜的凶惡的、給爐火烤紅的臉,她提高嗓子說:

「瓦復,你瞧,你在干活,她有了四間屋子還產不下牛崽子來,真是山脊區的貴族太

太,就那么一點兒小聰明……」

維克托不懷好意地笑了,主人大聲嚷道:

「夠啦!」

可是媳婦卻用最狠毒的俏皮話,滔滔不絕地沖婆婆罵著,

然後把身子在椅子上一倒,哼道:

「我走,我去死!」

「別打擾我干活呀!活見鬼!」主人臉漲得發青,吼叫道。「真變成瘋人院啦,我這樣

做牛做馬,還不都是為了你們,把你們喂飽!噢,老母j……」

開頭,這種吵鬧使我非常驚駭,特別是當主婦拿了一把餐刀,跑進廁所,把兩邊的門扣

上,在里邊尖聲大叫時,我更加害怕得厲害。頓時屋子里靜了下來,後來,主人把兩只手托

在門上,彎著腰對我說:

「來,爬上去,把上邊的玻璃打碎,把門鈕摘開」

我急忙跳上他的脊梁,打破門上邊的玻璃。當我把身子彎下去,主婦就用刀柄使勁打我

的腦袋——可是,我終於摘開了門鈕。主人一邊打著,一邊把妻子拖到餐室里,奪下了餐

刀。我坐在廚房里揉著挨過打的腦袋,很快就明白過來,我是白辛苦了:原來那把餐刀鈍得

要命,連切面包都費勁,人的皮膚是無論如何也割不破的,而且,更不必爬上主人的脊梁,

只要站在椅子上,就可以把玻璃打破;還有摘那門鈕,大人的胳臂長,要方便得多。從發生

了這件事之後,我再不害怕這家人的吵鬧了。

他們兄弟兩個是參加教堂里的合唱隊的,有時他們一邊工作一邊小聲地哼哼。哥哥用的

是男中音,一開頭唱:

心愛的姑娘送我的指環

我把它掉到海里去了……

他兄弟用男高音應和:

跟著這指壞兒一道,

人生的幸福我也斷送了。

從嬰兒室里,主婦發出低低的聲音:

「你們發瘋啦?寶寶在睡覺……」

或是說:

「瓦夏,你已經娶了老婆,用不著再唱姑娘、姑娘的,這是干什么呀?晚禱的鍾聲快要

響了……」

「那我們就唱教堂里的歌……」

可是,主婦教訓了,「教堂里的歌是不能隨便亂唱的,何況是在……」她象演說似地用

手指著小門。

「我們必須換個地方,要不——真是活見鬼!」主人說。他嘴上常常說,桌子非得另外

換一張不行。可是這句話,他已經接連說了三年。

聽主人們談論別人的時候,我便想起鞋店來,那里講的也是這一套。我很清楚,主人們

也以為他們自己在這城里是最好的人,只有他們才知道處世為人的規矩。他們就根據這些我

所不明白的規矩,對一切人作無情的審判。這種審判,使我對他們的規矩產生強烈的憎恨和

憤怒。打破這種規矩,在我已成為一樁快心的樂事了。

我的工作很多,我兼任女仆的職務,每星期三擦洗廚房的地板,擦茶炊和其他的器皿,

每星期六擦洗全住所的地板和兩邊的樓梯,還得把燒爐子的木柴劈好,搬好,洗碗碟,洗

菜,跟主婦上市場,提著菜籃子,跟在她後面,此外,還得到鋪子里、葯房里去買東西。

我的頂頭上司是外祖母的妹子,這位喜歡嘮叨的、脾氣挺大的老婆子,每天早上六點鍾

光景就起身,匆匆地把臉一洗,光穿一件內衣,就跪在聖像面前,向上帝抱怨自己的生活,

孩子和媳婦。

「上帝!」她把手指撮在一起按在額上,哽咽地說。「上帝呀!我不求什么,我不要什

么,只求你讓我休息!依仗您的大力,讓我得到安寧吧!」

她的哭聲把我吵醒了。我從被頭底下望著她,戰戰兢兢地聽她的熱烈的禱告。秋天早晨

的淡淡的光線,透過被雨水淋濕的玻璃,送進廚房的窗子里來。地板上的清冷的y暗中,一

個灰色的人影,不安地用一只手畫著十字。她的頭巾滑下來,小腦袋上露出灰白的頭發,一

直披到後頸和兩肩。頭巾常常從頭上滑下來,每次她都用左手猛地把它拉正,嘴里喃喃地咒

罵:

「噓,真討厭!」

她使勁地拍腦門,拍肚子,拍雙肩,又咒念起來:

「上帝,請您替我責罰我的兒媳婦,把我所受的一切侮辱,都報應到她的身上。還有我

的兒子,請您把他的眼睛打開來,看看她,看看維克托魯什卡!上帝,您保佑維克托魯什

卡,把您的恩惠賜給他……」

維克托也睡在廚房里的高板床上,母親的喧嚷把他吵醒,

他便用含糊的嗓子嚷道:

「媽,一清早你又哩哩嘮嘮啦,真要命!」

「好吧,好吧,你睡覺好了!」老婆子告饒地說。在一二分鍾之間,她默默地晃著身

子,忽然又咬牙切齒地嚷起來,「讓槍子兒打爛他們的骨頭,叫他們死無葬身之地,上

帝……」

即使我的外祖父,也從來沒有這樣惡毒地禱告過。禱告完了,她叫我起來:

「起來呀,別貪睡,你不是來睡覺的!把茶炊燒好,把木柴搬來!昨晚上沒有把松明准

備好吧?嗨!」

我為了不讓老婆子嘟噥,盡快地干好一切,可是要使她滿意是不可能的。她跟冬天的風

雪一樣,在廚房里刮來刮去,嘴里一會兒嘟噥,一會兒嚷嚷。

「輕點聲音,鬼東西!你把維克托吵醒了我是不答應的,快到鋪子里去一趟……」

平常日子,要買早茶用的兩磅小麥面包和給小主婦買兩戈比的小白面包。我把面包拿回

來時,她們總要疑心地仔細地瞧瞧,然後又托在手心里掂一掂分量,最後開口問了:

「沒有添頭嗎?沒有?把嘴張開來!」然後,得意地嚷起來。

「你把添頭吃了,你瞧,牙縫里還有渣子哩!」

……我樂意干活,很愛打掃屋子里的污穢,洗地板,擦器皿,擦通風窗和門把手。有幾

次,我聽到女人們在和好的時候議論我:

「干活很勤快。」

「又愛清潔。」

「就是脾氣倔。」

「唔,媽呀,是誰把他教養大的呀!」

她們兩個想在我的心里培養對她們的尊敬,我卻把她們當做呆鳥,不喜歡她們,不肯聽

她們的話,同她們談話,絲毫不肯讓步。小主婦顯然覺得有些話對我不起作用,因此她越來

越頻繁地說:

「你要記住,是我們把你從窮人家里收留來的!我送過你媽一件綢斗篷,還鑲了珠子邊

呢!」

有一次,我對她說:

「難道為了這件斗篷要從我身上剝張皮來還您嗎?」

「天哪,這孩子會放火的!」主婦吃驚地發出瘋狂的叫嚷。殺人放火!——為什么?我

愣住了。

她們兩個常常向主人告我的狀,主人就嚴厲地對我說:

「小伙子,你可小心點!」

可是有一天,他漫不經心地對他母親和妻子說:

「你們也太不象話,你們使喚他,簡直把他當成一匹騸馬。要是換了別個孩子,不是早

已逃跑,就是讓這種活兒給累死了……」

這句話把她們觸怒得哭起來,媳婦跺著一只腳使勁地嚷:

「你怎么當著孩子的面說這樣的話?你這個長毛傻瓜!你這樣說了,叫我怎么再去使喚

這孩子呢?我還懷著孕呢!」他母親抽抽噎噎地說:

「瓦西里,求上帝饒恕你,可是你好好記著我的話,——你會把孩子慣壞的!」

當她們氣沖沖地走開之後,主人嚴厲地對我說:

「你瞧,小鬼,為你鬧出多大的口舌呀?我要是再把你送回你外公那兒,你又得去揀破

爛兒!」

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對他說:

「揀破爛兒也比呆在這兒強!叫我來當學徒,可你教過我什么?一天到晚就是倒臟

水……」

主人一行揪住我的頭發,不過不疼,注視著我的眼睛,吃驚地說:

「脾氣倒不小,小伙子,這可不行,不行……」

我想,准會讓我滾蛋了,可是,過了一天,他拿了一卷厚紙,還有鉛筆、三角板、儀

器,跑到廚房里來:

「擦好了刀,把這畫一畫看!」

一張紙上,畫著一座兩層樓的正面圖,有許多窗子和泥塑的裝飾。

「給你圓規!你量好所有的線,在線的兩頭,各打上一個點子,然後用尺照兩點放正,

用鉛筆畫線,先畫橫的——這叫做水平線,再畫豎的——這叫做垂直線。好,畫畫看!」讓

我干這種干凈的工作,開始學藝,我心里非常高興,可是我只是帶著虔敬的畏懼瞧著紙和工

具,不知道要怎樣才好。

我立刻洗了手,坐下來學習。先在紙上把一條一條的水平線畫好,檢查了一下——很不

錯,只是多畫了三條。後來又畫好了垂直線,可是一瞧,我吃驚了,房子的正面不象樣,窗

子歪到一邊去了,其中一扇懸在牆壁外邊的空中,跟房子並起來了;門廊跟兩層樓一樣高,

牆檐畫到屋頂中間,天窗開在煙囪上。

我差點兒沒有哭出來,好久地望著這無法挽救的怪物。心里想弄明白怎么會搞成這樣。

可是弄不明白,便決定憑想象力來修改。在房子正面所有的牆檐和屋脊上畫了烏鴉、鴿子和

麻雀;窗前的地上,畫了一些羅圈腿的人,張著傘,但這也不能完全掩飾他們不成比例的樣

子。我又在整個畫面上畫上一些斜線。就這樣把畫好了的圖樣送到師傅那里去。

他高高地揚起眉手,搔搔頭皮,不高興地問:

「這是什么呀?」

「天正在下雨,」我給他解釋道。「下雨的時候,所有的房子看起來都是歪的,因為雨

是歪的。還有鳥兒,這些都是鳥兒,正躲在牆檐里,天下雨的時候,它們就是這樣。還有這

個,這些是人,正往家里跑;有一個女的跌倒了;這邊一個是賣檸檬的……」

「多謝了!」主人說著,哈哈大笑起來,把身子伏在桌上,頭發在紙上掃來掃去。接著

便嚷道:「啊呀,真該打爛你的p股,小畜生!」

主婦搖著象大木桶一樣的大肚子跑來,望了一下我的作品,對丈夫道:

「你狠狠地揍他一頓吧。」

可是主人很和氣地說:

「不要緊,我開頭學的時候,也不比這個強多少……」他在歪倒的房子正面上用紅鉛筆

作出記號,又把幾張紙給我:

「再去畫一次,直到畫好為止……」

第二次重畫,畫得比較好些,只有一扇窗子畫到門廊上去了。可是房子空空的,我不喜

歡,於是,我就在里面添了一些人物。窗口坐著手拿扇子的太太和抽香煙的紳士。其中有一

個沒有抽煙,伸開手上的五個指頭,用大拇指按在鼻子上,搧動著其余四個指頭逗弄別人。

大門口站著一個馬車夫,地上躺著一條狗。

「怎么又畫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主人生氣地說。

我給他解釋沒有人太寂寞,卻挨了他的罵:

「別瞎畫!如果你要學習——就老老實實學!你這是調皮搗蛋……」

當我終於制好一張象原樣的正面圖時,他非常高興:

「你瞧,到底畫好了,這樣下去,不要好久就可以當我的助手了……」

於是,他出了題目給我:

「現在,你制一張房屋平面圖,屋子怎樣布置,門窗在哪里,什么東西在哪里,我不告

訴你——你自己去想吧!」

我跑到廚房里,悶著頭想,打哪里開頭呢?

可是我的繪圖藝術研究,到這里就停頓了。

老主婦跑到我跟前來,惡狠狠地說:

「你想畫圖?」

說著,她一把抓起我的頭發,把我的臉沖桌面撞去,把我的鼻子、嘴唇都碰破了。她跳

起來,把圖紙撕得粉碎,把桌面上的繪畫工具扔得老遠,然後雙手叉在腰里,得意洋洋地嚷

道:

「哼,我看你畫,把本領教給外人,把唯一的一個骨r兄弟攆走?這可辦不到!」

主人跑來了,他的女人也搖搖晃晃地跟過來。於是,一場大吵又揭幕了。三個人嚷著、

罵著、吐口水、大聲號哭。末了,女人們走開之後,主人對我說了這樣的話,就算收了場:

「現在,你暫時把這些扔開,不要學了——你已經親眼瞧見,這鬧成什么樣子了!」

我可憐他,他那副窩窩囊囊的樣子,總是讓女人們的哭鬧聲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早已知道老婆子反對我學習,故意擾亂我。我坐下來畫圖之前,總要先問她:

「還有事嗎?」

她就皺著眉頭回答道:

「等有了事,我就叫你,去吧,到桌子旁邊胡鬧去吧……」

不多一會兒,就支使我到什么地方去一趟,要不,就說:「大門外邊階梯上都掃干凈了

沒有?屋子角落里都是土,你去打掃干凈……」

我跑去瞧,哪有什么土。

「你敢跟我頂嘴?」她沖我嚷著。

有一天,她把克瓦斯潑在我所有的圖上,又有一次把聖像前的燈油倒在圖上面。她象個

小女孩,老是搗亂淘氣;同時又用幼稚的笨拙的手段,掩飾自己的詭計。我從來沒見過象她

這樣快,這樣容易生氣,這樣喜歡抱怨一切人、一切事物的人。一般地說,人們都喜歡抱

怨,可是她抱怨起來特別來勁兒,象唱歌兒似的。

她愛兒子愛得幾乎近於瘋狂,這種力量使我感到又好笑又可怕,我只能把這種力量叫做

狂熱的力量。常常有這樣的事:她做晨禱之後,站在爐炕前的踏板上,兩個胳臂肘靠在床

邊,嘴里熱切地念道:

「我的好兒子,你是上帝的意外的恩寵呀,我的寶貝r疙瘩呀,天使的輕飄飄的翅膀

呀。他睡著呢,好好睡吧,孩子,你做一個快樂的夢吧,夢見你的新娘吧。你的新娘是天下

第一美人;她是公主,是商人的小姐,是有錢的姑娘呀!願你的仇人沒有出世就死掉,讓你

的好朋友長命百歲,叫姑娘們成群結隊地追你,就象一大群母鴨追一只公鴨那樣。」

我聽了這些話忍不住要笑。這維克托長得粗笨,性情懶惰,簡直象一只啄木鳥,滿臉都

是斑點,大鼻子、倔強、呆傻。

有時候,母親的喃喃聲把他吵醒了,他就迷迷糊糊地埋怨道:

「滾開,媽,你怎么老沖著我的臉咕嚕……叫人沒法活!」有時候,她老老實實走下爐

階,笑著說:

「好,你睡吧,你睡吧……你這個沒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