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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貴與安娜 未知 6306 字 2021-02-13

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叫你愛人來簽字。這個有危險。〃安娜說:〃離婚了。〃醫生並不多問,量了量血壓,說,〃外頭排隊去吧。〃

安娜獨自坐在冷板凳上,一邊是人流室,一邊是產房,都是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只不過人流室外頭的人都垂頭喪氣。這里等候的,大多沒什么好臉色,進去的時候一臉沉重,面色土黃,出來的時候搖搖晃晃,臉色煞白;產房外頭的人都伸頭期盼,面帶興奮。安娜應該是惟一只身前往,如喪考妣的。兩邊都不時傳出壓抑的,或是放肆的哭聲,叫喊聲。安娜一手攥著衣角,一手捂著已經可以看出隆起的肚皮,口中苦澀得像是剛吐過膽汁。不曉得這孩子現在長成什么樣了?有腦袋胳膊了嗎?小jj出來了嗎?能感覺到痛了嗎?安娜胸口陣陣發緊。

〃你先去排n,等下就到你了。〃護士出來通知安娜。安娜步履沉重,覺得每邁出一步都像是萬里長征快到盡頭的虛脫。她內心一直不斷問自己:〃大學對自己真的這么重要?重要到要用一條鮮活的生命去換?在我人到白頭的時候,在我辭世的時候,什么是我最大的遺憾?是一紙文憑,還是丟棄了一個兒子?〃可是,安娜並沒有想到王貴,她覺得,無論要不要這個兒子,王貴都已經遠離她的生活了。

一進廁所,安娜就給沿牆的兩個痰盂嚇住了。滿痰盂都是鮮紅的血,還有個白白嫩嫩的、五官眉臉都清晰的孩子塞在里面,一只小手就掛在痰盂邊上。一個護士邊洗手,邊跟安娜說:〃嚇死人吧?真作孽哦!都八個月了,都成型了。聽說是丫頭就硬打掉。這種父母不如死了拉倒!若不搞死在肚子里,生下來都能活了。〃安娜奔到水池邊狂吐不止,淚水連同胃里的黏y打濕了衣服的前襟,這次,真的連膽汁都下來了。她眼前是女兒天真的笑臉,叫媽媽的稚嫩聲音,用小手捧著她的臉親呀親,還有滿地的血和一雙破碎的眼睛。

安娜果斷地走出醫院,頭都不想再回一下。去他娘的大學,回家生兒子去。

她一出院門,就看見王貴推著二八加重自行車站在門口。她並不說話一歪p股坐上去,簡短命令:〃回家。〃王貴的兒子,我的弟弟,是母愛救下來的,是用安娜一生的理想換來的,比金子可貴多了。加上他日後糟蹋安娜的錢,生下來的時候,一斤總能折合一斛珍珠吧?

在昔日一起進廠當學徒的一些人收拾行李拿著錄取通知書各奔東西的時候,在渦輪司機一手握著離婚證書,一手握著北大物理系錄取通知的時候,安娜正在醫院的產房里汗流浹背,哀號震天地分娩。醫生倒提著那個粉嘟嘟的r蛋子,照著p股吧唧一巴掌,〃大頭兒子,恭喜!〃

安娜心中並沒有多少喜悅。又不是頭一遭做母親,況且這兒子的代價太大……有些人天生就是調皮搗蛋,從肚子里就能看出倒霉蛋兒的端倪。就好比安娜的這個兒子,媽要追求理想,他在她肚里做窩;原指望他生下來能幫著分房子,哪里想到了臨產,學校政策突然變了,為宣傳獨生子女政策,獨生孩子除了享受每月六塊錢津貼外,還能在分房子的時候一個孩子算倆的分。這一來安娜里外折,生老二虧大了。

〃要不是你這個二多子,我怎么會受這么多氣?要不是你這個二多子,我怎么會跟這個鄉下人在一起?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安娜在醫院的床上,當著王貴的面罵那個眼睛都沒睜開的嬰兒。我弟弟一生下來就給扣了這樣一頂大帽子,而且基調也就這樣定下來了。他的小名兒就叫〃二多子〃。

除了安娜討厭〃二多子〃,我和王貴還是很喜歡這個小r球的。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r球的樣子,p股連著小腿,胖到看不清楚模樣,哭起來聲音嘹亮。王貴更是有一種失而復得的狂喜,愛不釋手,一想到大胖兒子,在課堂上講課的時候都會笑出聲來。

我喜歡二多子,還因為他是真正的大救星。我有一種被徹底釋放的感覺。以前沒他的時候,我整天被四只眼睛盯著,做什么都能引起安娜與王貴的驚叫和意見不合的爭吵。自從有了二多子,再也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盡可以不刷牙就睡覺,盡可以想吧嗒嘴就吧嗒嘴,盡可以玩到天黑才回家,還可以從高台上往下跳。曾有前輩告訴我:〃老大是給老頭生的,老二是給老大生的,主要就是做個伴兒。〃我覺得太有道理了,沒我的時候,王貴一人受罵,有了我以後,王貴是牽連受罵,有了二多子以後,我和王貴就多一個陪綁。一旦牽扯到種族問題,我是擔責任最小的。因為我乃乃說女孩不寫進家譜。

安娜得了產後抑郁症。以前的不快統統發泄出來。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流淚,大聲吼叫,人也消瘦到皮包骨頭。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有產後抑郁這個詞,王貴只歸結為心情不好。王貴和我都小心伺候著,大氣不敢出。王貴總偷偷警告我,離你媽遠點兒,小心她罵你。

第三章命運多桀的二多子(3)

二多子沒事總扯嗓子哭,安娜都懶得哄上一哄。哭多了,安娜火就上來了,噼里啪啦在嫩嫩的p股蛋上一陣亂拍,〃叫你哭,叫你哭,喪門星!家里死人了啊?沒事都給你哭死了!〃完了安娜也跟著哭。王貴便慌慌張張把兒子搶過來,不停地抖著,設身處地琢磨著這小家伙到底想干什么。王貴沒帶過孩子,我小時候他在國外。〃小家伙餓了,你喂他口奶吧。〃王貴低聲下氣站在安娜身邊,好像犯了多大錯誤,〃你喂喂他。〃安娜大叫著:〃不喂!餓死他!你要的,你自己喂!〃王貴笑了,把自己的衣襟掀起來,露出兩顆大圖釘給安娜看,〃我沒有啊,我要有奶,我還麻煩你干嗎?借你奶用一下啊!〃

王貴用他特有的幽默總能哄安娜把兒子喂完,看兒子吃飽了,王貴嘆口氣說:〃安娜,我什么都能干,只要你把他喂飽就行了,孩子都出來了,總不能把他餓死吧?〃

二多子沒吃好。母親的情緒估計對孩子很有影響,加上安娜自己也不吃什么,奶水質量不好。二多子天天生病,拉稀,很快就從個r蛋子消瘦下去。稀屎拉到n布來不及換,王貴一天天就泡在n布里,手指頭上給水和肥皂泡出的皺皮都沒下去過。小二子拉到後來半夜抽筋,吃不進奶,於是總見王貴半夜騎著自行車,後座帶著老婆兒子,前杠的小板凳里坐著睡得迷迷糊糊的我,瘋狂向醫院奔去。這樣的故事,在二多子一歲前的日子里,像電視連續劇一樣上演。

王貴會在醫院急診室的等候椅上一只手抱著熟睡的我,一只手舉著第二天要上課的教案,就著昏暗的走廊燈備課,累了就靠在椅背上打個盹兒。兒子,在不遠處的床上吊水;安娜,頭趴在床沿上休息。

〃這小子真命大!他好想活啊,幾次從險境里闖過來,真是命大!〃安娜以後一直這樣感嘆自己的兒子。二多子幾次病危通知下來,幾次又繞過鬼門關,在跌跌撞撞中長大。一歲以後,竟不怎么生病了。

王貴每天課排得滿滿的,下了課就沖進廚房,把兒子的奶泡好,給女兒蒸上j蛋,拎個方凳倒卡過來,把兒子架在里面,擱廚房門口眼皮底下,然後在水池里擇菜。為省時間,他特地在水池上面做了個架子,把書放上頭,邊擇菜邊備課,翻書只要一低頭用舌頭舔一下就翻過去了。一學期下來,王貴的課本右下拐角處總比其他地方松厚一點,全是因為給口水泡過了。

〃da!da!〃某一天,王貴擇菜的時候突然聽見緘默的兒子發出清晰嘹亮的聲音。他停下手里的活兒,眼里泛出驚喜,沖到兒子身邊,將頭湊近兒子的小嘴邊,想要聽個仔細。〃da!da!〃兒子很費勁,但依舊不停地重復,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勁,晶瑩透亮的口水順著嘴角流。那一刻,王貴覺得憋得慌,他真想歡呼,他王貴的兒子也開口說話了!他不確認這孩子說的究竟是〃大〃還是〃打〃,但這是王貴聽到的,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

〃da!da!〃王貴騎著自行車,腦子里想著兒子的聲音,口里竟然不自覺地重復著兒子的話,聲音響亮到等紅燈的時候,一個老婦女惱怒而不知所以然地看著他。他渾然不覺。〃da!da!……〃

第四章我要上學

安娜要上班了。王貴面臨一個重大難題,他必須得把寶貝女兒我送到幼兒園去。小家伙可以請丈母來看著,但丈母一個人不能看兩個。最重要的是,我到了受教育的年齡。所有同事的孩子都進大學附屬幼兒園,這沒什么挑頭,下面就是做我的思想工作。王貴和安娜特地去買了個塑料斜挎背包,上面有個熊貓臉的,里面放上糖果和畫片。隨即跟我談好條件:〃你不哭啊,到學校去跟小朋友玩,還有老師帶你玩,爸爸一下班就來接你。〃我隨口就答應了。王貴覺得我還很懂事,挺好商量的。

第一天去幼兒園的路上王貴是抱著我去的。他不想騎自行車,主要是想延長安慰我的時間,多給我舒緩點壓力。那時候我哪有什么壓力呀,我看王貴的思想負擔比我還重。直到進幼兒園大門的時候都是好好的。可是就在王貴跟幼兒園阿姨交代完一切,把我從他胳膊里移交給阿姨的一剎那,我開始放聲大哭:〃爸爸!爸爸!……〃我反復叫著王貴,鼻涕、眼淚混雜著汗如雨一起下,聲音異常凄慘。以我當時的智商還不能理解什么叫上學,只以為王貴有了兒子不要我了。以前外婆就嚇唬過我,說如果我不聽話,王貴就喜歡二多子,不喜歡我了。

王貴原本送出去的胳膊,突然不由自主地收了回來,開始與阿姨進行孩子爭奪戰。兩個人扭著勁在爭奪孩子。王貴口里哄著:〃爸爸一下課就來接你,很快的,馬上!〃阿姨不耐煩而且司空見慣地催促王貴,你快走吧,都這樣,你一走就好啦!〃我馬上走,我馬上走!〃王貴一邊跟老師保證,還一邊哄著我。他為了要我相信他會馬上回來,還特地躲到不遠的拐角先藏幾十秒鍾,然後突然跳出來沖我招招手,說,你看,爸爸馬上就來了吧?阿姨頓時惱怒,訓斥王貴說:〃你搞什么名堂!趕緊走!〃王貴給老師訓得很緊張,倉皇逃出幼兒園的走廊。直到出幼兒園大門,他都聽到女兒撕心裂肺的哭喊。

一出門,他看見有個賣冰棒的木箱子。靈機一動,從挎包里掏出喝水的茶缸,一口氣買下十根奶油冰g兒,趕快跑回幼兒園,躲在門後,趁老師不注意,奔過去把茶缸塞在鼻涕都掉進嘴巴里的我的懷里,用別在我衣襟上的小手巾給我擦了擦鼻子,親一親我的頭發,扭頭就走了。

那天,王貴破天荒上課遲到十分鍾。

那天,王貴又破天荒提前下課十分鍾。

整個上午,王貴都在不停地看表,老覺得每堂五十分鍾的課,怎么那么長,好像上了一個世紀。

下了課,他直奔幼兒園,卻並不急著接我,而是很有心計地轉了個圈兒,繞到後院看我是不是沒有受到老師的重視。果然不出所料,我可憐巴巴地坐在水泥地上,跟他早上走的時候一模一樣。雖然不哭了,卻很萎靡,既沒有小朋友跟我玩,也不見老師特別關照。王貴很想沖老師發火:〃你怎么能這樣對待一個新入幼兒園的孩子呢!〃

王貴指責的話都要出口了,結果見了老師還是一連賠笑,只暗示〃讓您費心了,孩子還小,剛進幼兒園,請您多多關照啊!〃老師答應得倒很爽快,反正已經答應過幾百回了。

〃爸爸來接我!……〃這是我起初每天摻雜著痛苦的眼淚和放肆的嚎叫向王貴告別的話。那聲音簡直就像刀一樣在挖王貴的心。有好幾次王貴都下狠心,不送了不送了,就放家里給丈母看著。

安娜對孩子的教育問題非常冷靜。她和老師一樣像個局外人:〃每個孩子都這樣的,你怎么跟孩子一樣弱智?〃在安娜的堅持下,我才得以繼續我的求學生涯;不然,我生命中的早期教育,也許就給王貴抹殺了,而我的履歷也只能從小學填起了。其實現在填履歷的時候,我也是從小學填起的,否則填不滿那長長的橫線。我曾經非常羞愧地看過一女同胞在第一欄里就直接填本科,因為她好像讀了三個碩士和一個博士。我常自卑受得教育太少,連履歷的也要比別人矮了一大截。但惟以z慰的是,我從落地起就待在大學,到成人後離開大學,我的校齡比很多人的工齡都長。上至校長,下至校門口修鞋的,大多都認識我。王貴後來雖貴為一個大系的系主任,也經常被人冠以我的名頭,〃xx的爸爸〃。我是跟安娜姓的,王貴因為沾我的光,也常被認識我卻不認識他的人改姓了安。〃你是嫁給我的,你哪里有資格娶老婆?要不是我救濟你,你到現在還是單身漢呢!〃安娜經常以這樣的玩笑來肯定王貴的家庭地位。〃對,對!〃王貴並不以為意,他一點不覺得羞辱,什么嫁呀娶的,反正你是我孩子的媽就行了。誰嫁誰不一樣?

〃你孩子剛上幼兒園的時候哭嗎?〃那一段時間,王貴突然變得婆婆媽媽的。

他以前總體上還算得上個大男人,不屑於跟人討論這樣的話題。可是從我開始上幼兒園起,王貴的身段就突然放下來了,經常向人討教教育孩子的問題。〃你孩子剛上幼兒園的時候哭嗎?〃他逢人便問。在得到肯定答復後,便如同找到知音般小心發泄心中的牢s,諸如老師不是特別在意啦,孩子每天哭得筋疲力盡以至於回家倒頭就睡啦……他不敢太放肆地評論老師,怕傳到老師耳朵里,所以每次訴苦還得斟酌詞句。別人都略帶同情地敷衍他:〃都一樣哦,都一樣……〃

第五章經濟危機(1)

有了二多子以後,安娜與王貴明顯感到生活質量下降,經常入不敷出,沒到月底就已捉襟見肘。以前,安娜和王貴都是把工資連同工資條一起放在家里桌子的中間抽屜里,誰用誰拿。因為家里的日常采買都是王貴負責,安娜其實很少從里面拿。但是偶爾拿一次錢給兒女添點衣服什么的,就突然發現抽屜里的錢不見了。安娜搞不懂為什么每次輪到她用錢的時候抽屜總是空的。

到月底的最後幾天,兩個人對著空空的米缸不住嘆氣,進而檢討花銷。因為安娜不花錢,最後的結果總是安娜把王貴罵一頓:〃錢都給你花到哪去了?我吃沒吃著,穿沒穿著,什么都沒感覺到就沒有了。你說,是不是又給你媽寄錢了?〃安娜總疑心王貴在規定額度以外偷偷給家里寄錢,到死都不能和農村斷了根兒。〃天地良心!誰給家里偷偷寄錢出門叫車撞死!〃王貴非常委屈。〃那錢呢?錢都到哪去了?難道給你拿去養小老婆啦?〃安娜一發火就口無遮攔。她明明知道這根本就是廢話,誰能看上豬八戒一樣的王貴哦!倒貼都送不出去。不過說這個話她覺得很解氣,說完連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王貴覺得像個冤大頭,自己沒干什么呀,怎么錢就沒了?正想反擊,見安娜笑了又升不起火來,說:〃不都花在孩子身上了嗎?天天吃天天喝的!〃但剩下幾天的日子總要過啊,再吵,四張嘴都要吃飯的。

每次吵完,安娜就一跺腳跑回娘家去。她一進門,她爸爸就不聲不響塞給她五塊錢,然後低聲囑咐她:〃不要告訴你媽啊!不然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不好做。〃她媽也在房間里等她,一把拉過她說:〃不要響,給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擺不平。〃然後再塞她五塊。臨走,父母聚一起,很冠冕堂皇地遞給她一包米和幾樣葷菜叫她帶上,估計這是每個兄弟姐妹都有份兒的。

安娜就這樣連蒙帶騙帶拐地從娘家搜刮油水,也過了好一陣子。只是王貴每次看安娜從娘家帶救濟回來都覺得很慚愧,男性自尊很受傷害,一個大男人,居然靠老婆向娘家伸手要錢過日子。月底那幾天,王貴總是覺得直不起腰來。

安娜關起門來罵王貴是家常便飯,出門在外卻很給王貴作臉。她偶爾去娘家送東西都趁兄弟姐妹在的時候,叫王貴提著進門,當著弟妹的面兒也對王貴非常恭敬。而她去要錢的時候都獨闖龍潭,不想叫丈夫面上無光,更不願叫父母看不起王貴。她覺得若是旁人看不起她丈夫,也就是看不起她自己。無論她多想跟王貴脫離干系,但現實明擺著,他們倆早就拴一根繩兒上了。所以王貴從這點上很是喜歡安娜,覺得她識大體,不像有些婦女那樣扯著嗓門跑二里地外追著丈夫罵。雖然大學里很多女同事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可處理起家庭問題來,怎么看怎么像鄉下婆娘。這點上,安娜又顯出她非比尋常的教養。

〃我們要換種方法管理開銷。我來掌錢,不能由著你。〃安娜決定來個家庭改革。不過,改革效果似乎並不理想,因為安娜雖然開始把錢放在自己口袋里,卻仍舊沒空自己采買,反倒變成王貴每天張口管她要。

〃給我五塊買菜。〃

〃給我三塊交入托費。〃

〃給我六塊訂牛奶。〃

錢還是一樣不見了,只不過是安娜大體知道錢的去向和用錢的名頭罷了。她不得不驚嘆生活中要花錢的地方竟這樣多!

不到月底,安娜的錢包又空了。這下安娜可比錢放在抽屜里不見的還要慌張,因為是管理上出了漏d。這回輪到王貴問她了:〃錢你天天保管著,怎么不見了?〃王貴突然覺得很放松,也很出氣,再不用低頭認罪了,還可以興師問罪。從來沒有過的揚眉吐氣。

還是安娜腦筋轉得快。她馬上反擊:〃我怎么知道?難道是我花的?每天還不是你買菜,你用錢?我又沒添一件衣服,沒往娘家貼錢,不過是把錢從抽屜轉到我口袋。你還來問我!你天天買菜,到底花了多少?記賬了沒有?要是你克扣了,我怎么知道?說,是不是又把錢扣下來偷寄到老家去了?〃

問題轉了個圈,又回到起始點。王貴怎么都想不明白,為什么無論繞多大彎,安娜總能回到這個問題上,並用防賊的眼光看著他。他又開始額頭冒汗了。〃天地良心!誰給家里偷偷寄錢出門叫車撞死!……〃咦?怎么又回來了?

這次〃家用紛爭〃的結果是,以後仍舊安娜管錢,王貴花錢,但是王貴又多了個任務……記賬。

又到月底了,還差幾天發工資。又不夠花。兩個人一邊對著賬本一邊對著工資條,一項一項核查。王貴覺得記賬是科學的,至少洗清了他的不白之冤。不過,王貴有時候太粗枝大葉,花了錢卻忘記登在本子上,或臨時記在紙片上卻忘了謄寫。每個月總有那么一天,王貴發動我和二多子替他找零散在家里的各種小紙頭,只要上面有數字的,就拿來給他看看。有時候他會在兒子疊的〃寶〃里拆出一張小賬單,於是非常惱怒地在兒子p股上拍一把:〃c蛋的家伙,把你爸爸的清白藏起來啊!兩塊三毛二呢!〃即使這樣,王貴的支出與安娜的收入還是對不上賬。有一次,王貴把蔥二分,蒜三分,兒子的畫片五分,玻璃彈子一毛都算上了,還差三塊多。安娜因為又到了沒飯吃的生計問題上,又到了要回娘家討錢的面子問題上,非常惱火,不依不饒,非叫王貴吐出那三塊四毛錢來。〃你說,是不是又把錢偷藏起來好寄給你媽?〃王貴都快暈倒了。他實在佩服安娜的心思縝密,她會根據金額的大小判斷王貴是已經寄出去了呢,還是攢起來留著下次一起寄出去。因為郵局每次匯款的最小金額是五塊。王貴覺得安娜吵架的時候從來都不會失去理智,考慮問題有條有理。你說她糊塗吧她清楚得很,你跟她解釋說沒有吧,她又堅決不相信。王貴憋著一肚子氣,惟一可以出氣的方式就是把賬本一推,轉身就走,說:〃你再這樣子,以後你買菜,家里都由你管好了!〃他明明知道這不可能。安娜上班的地方偏僻,每天在路上都要花一個小時,哪里有可能中午接孩子,下午接孩子,一大早起來買菜?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不說話,再過一會,安娜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王貴得趕緊趁這安靜的空把那三塊四找出來。他去廚房里溜了一圈,從屋頂到地板每樣東西都仔細掃一遍。突然非常神氣地大搖大擺走出來,將一張卡片往安娜面前一丟,說:〃下個月奶卡六塊!〃然後長長吁了口氣,開始唱他的河南梆子。

第五章經濟危機(2)

安娜對著奶卡笑了,先是偷偷抿嘴笑,到後來忍不住放聲大笑。她覺得王貴有時候也蠻可愛的,雖說土吧,卻很堅強,能經得起她長年累月的無理取鬧。她知道王貴打心眼里愛她,所以她就喜歡肆無忌憚地捉弄王貴,看他著急冒汗,張口結舌,有一種暗暗喜歡的促狹。

〃怎么多出兩塊六來了?你是不是經常小賬大報?扣下我們的口糧,省下錢來寄給你娘?〃安娜說這話的時候,眼淚都笑得掉下來了,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理喻。

王貴徹底認輸了。

安娜和王貴曾經認真檢討過花銷的細節。首先菜是不能省的,這點上安娜和王貴出奇地統一。安娜嘴硬心軟,也許心里並不怎么愛王貴,卻絕對不能忍受讓身邊這個大男人吃虧,無論如何要讓王貴吃飽吃好,何況孩子們也在長身體。寧可穿上省一點,嘴巴不能省,身體是第一位的。其次,孩子的教育不能省。王貴和安娜在孩子的教育上很舍得下本錢投資。我打認字起就是書蟲,百~萬\小!說的速度比吃書還快,一天讀幾本書沒問題。每年年初,一到訂書報雜志的時候,王貴都直接問郵局要書刊雜志一覽表,任我在上面打勾。回回結算,都是上百的書報訂閱費,那可是王貴和安娜一個多月的工資!王貴抽票子去櫃台付款的時候心甘情願,眼皮都不眨一下。安娜跟著我沾光,常把《收獲》、《譯林》這樣的雜志強行塞進我密密麻麻的書單里,我這個只有七歲的孩子去看。掛著羊頭賣狗r,其實自己拿去消化。這筆娛樂和教育費用不能省。再次,孩子的服裝費不能省。孩子見風長,常常是春季買的衣服,到秋季就蓋不住胳膊腿兒了。而且這倆孩子不重樣,連小的接大的衣服的可能都沒有。

算來算去,就只有把大人的服裝津貼砍了。問題是,等倆人埋頭找置裝費這一項的時候,才發現好像一年都沒添置過衣服。安娜突然注意到王貴的中山裝領口都磨爛了,袖口也磨得發白。該給王貴添件兒正經衣服了,他要上講台的,安娜心想。得,不但沒削減開支,又多一大項。

第六章王貴扒分(1)

〃安娜,這樣不行。節流不是辦法,得開源。不然怎么都不夠花的。〃王貴考慮了很久做出了決定。

〃怎么開?我們都拿死工資,從哪里開?〃安娜一籌莫展。

〃我去代課,這樣就有外快了。〃王貴開始了他的走x生涯。

起先王貴只知道吃窩邊草。系里規定的教師工作量是每周十節課,超課時部分付報酬,每課時一塊五。王貴每多上四節課,就等於多出了全家的牛奶。再多上六節課,就多出了女兒的書費。王貴一站就是一天,幸好年輕身體壯。八戒吃得多,活做得也多啊!有錢進口袋,女兒有蛋糕吃,兒子有畫片玩。想到這里王貴累也累得開心。王貴並不滿足於現有的地盤,他還把盤口擴大到外校,擴大到社會。當時正掀起職大電大學習熱潮,各種資格考試一期接一期。王貴憑著牌子老、信譽好、通過率高的好口碑,在外面代課竟然賺到兩塊五一課時。

王貴教書很有一套。首先他看對象。對於學校的大學生,他就狠抓基本功,課講到透為止。反正你們有四年要耗在里面,不學點真材實料很難混畢業的。而對於社會上應付資格考的塌班生,王貴知道他們連二十六個字母都認不全,所以只教應試技巧。一上課就往黑板上總結規律:什么樣的詞看著像名詞,什么樣的詞看著像動詞,每次完型填空一定考一個非謂語動詞、一個不定式、一個過去完成時、一個將來時,到時候你們往里面套就行了。他甚至獨創了〃考試必過殺手鐧〃,只在考前的最後一課上交代一下注意事項。比如閱讀理解的時候,如果你什么都看不懂,就選abcd里句子最長的一項;如果考寫作,就全部用簡單句,i…are…,文章要短,要你寫八十個詞,一定不要寫八十一個,因為寫的越多,錯的越多。王貴這種實用授課方式,深得廣大工作繁忙的在職學員的青睞。請王貴上課的單位排長隊。

王貴騎著那輛二八加重自行車滿城翻飛,真正為這個家做到了披星戴月。王貴課多的時候,曾經全靠胖大海泡茶發音,有時候喉嚨沙啞到需要用手勢講解他的意圖。每天半夜,他一踏進家門,就癱倒在床上,鞋都不脫就歪頭睡去。安娜只在王貴沉沉的呼吸中悄悄展現她的溫柔:替王貴脫了鞋,擦了腳,挪好位置。關燈前,很仔細地端詳一下王貴,有時候甚至偷偷親一下。也不知什么時候起,安娜開始覺得,身邊的這個男人常常引起自己的關切和愛憐。

安娜嘲笑自己是日久生情。她拒絕承認愛上了王貴這個鄉巴佬。即便是剛對王貴溫柔體貼過,也轉臉就說:〃養個小貓小狗時間長了還有感情呢!〃問題是,她慢慢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了。不僅從生活上照料孩子的爸爸,還從感情上關切他。

有天夜里王貴一進門,安娜〃呀〃地就驚叫起來。王貴看安娜驚訝地瞪著自己,不曉得出了什么毛病,問安娜,卻只答道,王貴你好像有白頭發了!王貴說,趕緊拔啊!其實,安娜在王貴進門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他的褲門沒拉,第一反應是責備他怎么這樣馬虎。但話沒出口就止住了。她不知道王貴這褲門敞了多久,跟著他跑了幾個課堂,有多少學生看見了在下面指指點點,但她仿佛看見王貴馬不停蹄,連上廁所喝水都一路小跑的樣子。她覺得很心酸。她不能讓王貴知道了覺得羞愧,因為王貴很注重師道尊嚴。安娜突然擔心起王貴的心理感受起來,她要保護這個大男人的自尊。她什么都不說,只哄著王貴趕緊休息,卻在熄燈後獨自臉紅著低低啜泣了很一會兒。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安娜隨口一句〃你有白頭發了〃竟令王貴開始關注起頭發問題來。每次經過鏡子的時候,他會不自覺地撥弄一下頭發,看看有沒有早生的華發。白發不怎么看見,他卻發現一個更嚴重的問題:腦門兒變大了!這顯然不意味著王貴在他三十七歲上變聰明了。安娜有個奔腦門兒。女同志大額頭實在不是什么優點,至少劉海部分很難處理。你搞不清楚是讓劉海遮住腦門反而欲蓋彌彰呢,還是索性梳上去就那么突兀著。這原本明顯的缺點在安娜嘴里卻都是花,她永遠在心理上有優勢。她非常自信地告訴王貴:〃那是我腦容量大,凸出的這部分都是智慧……聰明容不下了才冒出來。哪像你,豬腦子一個。〃然後順手在王貴腦門上拍一把。強迫性記憶久了,王貴也同意奔腦門是美女的一個象征。

現在,王貴的腦門變大了。換句話說,他開始禿頂了。王貴不敢確定,他需要證明這一點。每次梳完頭,他都仔細搜集掉下的頭發,洗了頭後也用手指頭一點點撈干凈盆里的發茬。他把這些落發都放在一個信封里。半個月後,信封鼓鼓囊囊了。

王貴真的慌了,照這速度掉下去,不到年底自己就該光頭了。王貴的確是個豬腦子,他顯然忘記了還有一部分在生長的。他下了幾次決心,要告訴安娜。他是怕突然某天安娜大叫:〃我的天!你頭發呢?〃他得給安娜一個心理准備。

〃喂,我頭發怎么掉得厲害?〃

〃大概累的。〃安娜在收拾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