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部分(2 / 2)

狼圖騰 安波舜 未知 6269 字 2021-02-13

畢利格和烏力吉兩人在屍場中間的一片馬屍周圍鏟雪,這里挖挖,那里戳戳,像是在尋找什么重要證據。陳陣趕緊過去幫他們找,忙問畢利格:阿爸,您在找什么?老人回答說:找狼道,得小心點鏟。陳陣仔細找地方下腳,彎下身也開始尋找。過了一會兒,人們找到了一條被狼群踩實的雪道,足有四指厚,相當硬,死死地凍趴在泥冰上,掃去後來落下的新雪浮雪,可以看見狼的足爪印,大的有牛蹄大,小的也比大狗的狗爪大。每個爪印有一個較大的掌凹痕,有的掌凹痕還帶著馬血殘跡。

烏力吉和畢利格招呼大家集中清掃這條狼道。畢利格說掃出這條狼道就更能估摸出狼群的大小。人們掃著掃著慢慢發現這條狼道不是直的而是彎的,再掃下去,狼道又變成了半圓形。大家用了一個多小時把這狼道全部鏟掃出來,這才發現這條狼道竟是圓形的,整整一圈白道,雪中帶血,白里透紅,高出冰面一拳厚,在黑紅色的泥冰血冰上顯得格外恐怖,像冥府地獄里小鬼們c練用的跑道,更像一個鬼畫符樣的怪圈。跑道寬一米多,圈周長有五六十米,圈內竟是馬屍最密集的一塊屍場。雪道上全是狼爪血印,密密麻麻,重重疊疊。人們又被嚇著了,大伙哆哆嗦嗦,議論紛紛:

我活了這把年記還從來沒見過這老些狼爪印。

這哪是一群狼,准是一群妖怪。

這群狼真大得嚇人。

少說也得有四五十條。

巴圖,你真夠愣的,敢一人跟這群狼玩命。要是我,早就嚇得掉下馬喂狼了。

那晚,天黑雪大,我啥也瞅不清,我哪知道這群狼有多大。

往後,咱們牧場的日子就難過了。

咱們女生誰還敢一人走夜道?

場部那幫盲流真不是東西,把狼打下的春天度荒的活命糧全搶走了,狼群得急了。我要是頭狼我也得報仇,把他們養的豬和j全咬死。

誰出的歪主意,派這么多的勞力進山掏狼崽,母狼能不發瘋嗎?往年掏狼崽掏得少,馬群就沒出過這么大的事故。

場部也該干點正事,組織幾次打狼運動,再不打,狼要吃人了。

少開點會,多打狼吧。

照狼這個吃法,再多的畜群也不夠它糟踏的。

咱們牧場領導班子來了一些農區的人,盡干缺德事,騰格里就派這些狼來教訓咱們了。

別亂說,你想挨批斗啊。

……

包順貴跟著烏力吉和畢利格順著狼道仔細查看,拍照,並不時停下交談。他一直緊綳的臉卻開始放松。陳陣猜想畢利格可能把包順貴「人的因素第一」的觀點說活動了。這么大的狼災天災,人的因素能抗得住嗎?不管什么調查組來調查,只要他們看了這片屠場,也得承認這場大災是人力無法抗拒的,尤其是無法抗拒這樣大規模的狡滑狼群和白毛風的共同突襲。陳陣對烏力吉和巴圖的擔憂也慢慢松懈下來。

陳陣又開始琢磨這圈狼道。這個怪圈怪得讓人頭皮發麻,它套在陳陣心頭一圈又一圈,一圈緊似一圈,又像一群狼妖繞著他的心臟沒命地跑,跑得他心里憋堵得喘不過氣來。狼群為什么要跑出這個圈?出於什么動機?為了什么目的?草原狼的行為總讓人摸不著頭腦,狼留下的每一個痕跡都像是一道疑難怪題。

是為了御寒?跑步取暖?有可能。那天晚上的白毛風實在太冷了,狼群長途奔襲猛地停下來,准保凍得受不了,所以狼在吃飽之後,要擠在一起跑步,跑出點熱氣來。

是為了助消化?多消耗些能量以便再多吞點馬r?也有可能。因為狼不像草原黃鼠、金花鼠、大眼賊,它沒有鼠類那種可以儲藏食物的倉d。狼獵殺了多余的r食卻無法儲存,為了最大限度利用食物,狼只有把自己吃得飽上加飽,撐上加撐。然後用奔跑來加速消化,加速體內養料儲存,騰出胃里空間,再裝下更多的r食。但是,那該是什么樣的胃啊,難道是鋼胃、鐵胃、彈簧胃、橡皮胃、還是沒有盲腸,不怕得盲腸炎的胃?這更可怕了。

是為了准備再戰的閱兵或大點兵?也很有可能。從狼道的足跡來看,狼群具有高度的組織性,紀律性。一米多寬的狼道從始至終都是寬一米多,很少有跑出圈外的足印。這不是閱兵隊列的步伐痕跡又是什么?狼單兵作戰的多,小群出動得多,一般都是三五成群,十條八條以家族為單位狩獵捕獵,打家劫舍,可像眼前這樣規模的大兵團作戰卻不多見。陳陣難以理解的是,狼是怎樣把看似自由散漫、各自為戰的游擊戰,突然升格為具有正規野戰軍性質的運動戰?即使當年的八路軍新四軍完成這樣大級別的跳級轉換,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難道狼先天具有這種本領?狼能把它們祖先在草原血腥廝殺中摸索出的經驗,一代一代繼承下來?可是不會說話的狼是怎樣把祖上的經驗繼承下來的?狼真的讓人不可思議。

第六章(4)

那么,是為慶祝戰役勝利?或是大會餐之前的狂歡儀式留下的痕跡?可能性極大。狼群的這次追擊圍殺戰,全殲馬群,無一漏網,報了仇,解了恨,可謂大獲全勝,大出了一口氣。一群飢狼捕獵了這樣大的一群肥馬,它們能不狂歡嗎?狼群當時一定興奮得發狂發癲,一定激亢得圍著最密集的一堆馬屍瘋跑邪舞。它們的興奮也一定持續了很長時間,所以冰湖上留下了這鬼畫符似的狼道怪圈。

陳陣發現以人之心度狼之腑,也有許多狼的行為疑點可以大致得到合理解釋。狗通人性,人通狼性,或狼也通人性。天地人合一,人狗狼也無法斷然分開。要不怎能在這片可怕的屠場,發現了那么多的人的潛影和疊影,包括日本人、中國人、蒙古人,還有發現了「人對人是狼」這一信條的西方人。可能研究人得從研究狼入手,或者研究狼得從人入手,狼學可能是一門涉及人學的大學問。

一行人馬跟著巴圖,順著事故發生路線逆行北走。陳陣靠近畢利格老人問道:阿爸,狼群究竟為什么要跑出這么一條道來?老人望望四周,故意勒韁放慢馬步,兩人慢慢落到了隊伍的後面。老人輕聲說道:我在額侖草場活了六十多年,這樣的狼圈也見過幾回。我小時候也像你一樣問過阿爸。阿爸說,草原上的狼是騰格里派到這里來保護白音窩拉神山和額侖草原的,誰要是糟踐山水和草原,騰格里和白音窩拉山神就會發怒,派狼群來咬死它們,再把它們賞給狼吃。狼群每次收到天神和山神的賞賜以後,就會高興地圍著賞物跑,一圈一圈地跑,跑出一個大圓圈,跟騰格里一樣圓,跟太陽月亮一樣圓。這個圓圈就是狼給騰格里的回信,跟現在的感謝信差不離。騰格里收到回音以後,狼就可以大吃二喝了。狼喜歡抬頭看天望月,鼻尖沖天,對騰格里長嗥,要是月亮旁邊出了一圈亮圈,這晚准起風,狼也一准出動。狼比人會看天氣。狼能看圓畫圓,就是說狼能通天啊。

陳陣樂了,他一向喜愛民間神話故事。畢利格老人對狼道圓圈的這個解釋,在文學性上似乎還真能自圓其說,而且也不能說里面沒有一點科學性。狼可能確實在長期的捕獵實踐中掌握了石潤而雨、月暈而風等等自然規律。陳陣不由得感嘆:這太有意思了,在草原上,太陽旁邊會出圓圈,月亮旁邊會出圓圈,牧民在遠處打手勢讓人家過去,也是用手畫大圈。這個圓圈真像一個神神怪怪的信號。您這么一說我頭皮又麻了,草原上的狼這么神,還會給騰格里劃圓圈、發信號,真得慌。

老人說:草原上的狼可是個精怪,我跟狼打了一輩子交道,還是斗不過狼。這回出了這么大的事故,我也沒料到。狼總是在你想不到的時候,想不到的地方鑽出來,一來就是一大幫,你說狼沒有騰格里幫忙它能這么厲害嗎?

前面人馬站住了,有人下馬鏟雪。陳陣跟著畢利格策馬跑去,在人們面前又發現了馬屍,但並不集中,而是四五匹散成一長溜。更遠處還有人大叫:有死狼!有死狼!陳陣想,這里一定就是巴圖說的狼群舍命撕馬肚的地方,也是馬群最終全軍覆沒的轉折點。他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來,通通、通通地狂跳不停。

包順貴騎在馬上,在頭頂上揮舞著鞭子大喊大叫:別亂跑!別亂跑!都過來。挖這邊兩匹馬就行了,先挖馬,後挖狼。大家要注意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一切繳獲要交公!誰亂來,辦誰的學習班!

人們很快地聚到兩匹馬旁邊,鏟雪挖馬。

兩匹馬漸漸露了出來,每匹馬的腸子、胃包、心肺肝腎,都被自己的後蹄踩斷、踩扁、踩碎,瀝瀝拉拉拖了幾十米。這兩匹馬死後顯然沒有再被狼群鞭屍蹂躪過。狼群可能已在泡子里過足了玩癮、殺癮和報復癮,總算饒過這幾匹死馬。然而,陳陣一邊挖,一邊卻感到這些被狼剖腹殘殺的馬,比泡子里的馬死得還要慘,還要嚇人,死馬的眼里所凍凝的痛苦和恐懼也比泡子里的馬更加觸目。

包順貴氣得大叫:這群狼真跟日本鬼子一樣殘忍。虧狼想得出,只給馬肚豁開一條口子,就能讓馬自個掏空自個,自個踩死自個。真是太歹毒了。這些狼真有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敢打自殺戰,蒙古的狼群太可怕了。我非得殺光它們不可!

陳陣忍不住c嘴道:也不能把自殺戰都說成是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董存瑞、黃繼光、楊根思敢跟敵人同歸於盡,這能叫做武士道精神嗎?一個人一個民族要是沒有寧死不屈,敢與敵人同歸於盡的精神,只能被人家統治和奴役。狼的自殺精神看誰去學了,學好了是英雄主義,可歌可泣;學歪了就是武士道法西斯主義。但是如果沒有寧死不屈的精神,就肯定打不過武士道法西斯主義。

包順貴憋了一會兒,哼了一聲說:那倒也是。

烏力吉一臉沉重和嚴肅,對包順貴說:這樣毒辣亡命的攻擊,巴圖和馬群哪能抗得住?巴圖從北邊草場一直跟狼群斗到這兒,真不簡單。這回沒出人命就算騰格里保佑了。讓上面的調查組來看看吧,我相信他們會做出正確的結論的。

包順貴點點頭。他第一次平和地問巴圖:當時,你就不怕狼把你的馬也豁了?

巴圖憨憨地說:我就是急,急得什么都不顧了。差一點點就過泡子了,就差一點點啊。

包又問:狼沒撲你嗎?

巴圖拿起那根鐵箍馬棒,伸出來給包順貴看:我用這根馬棒打斷一條狼的四根牙,打豁了一條狼的鼻子。要不我也得讓狼撕碎了。沙茨楞他們沒這家伙,沒法子防身,他們不能算逃兵啊。

包順貴接過馬棒掂了掂說:好棒!好棒!用這家伙打狼牙,你也夠毒的。好!對狼越毒越好。巴圖你膽量技術了不得啊。等上面的調查組來的時候,你再跟他們好好說說你是怎么打的狼。

包順貴說完便把馬棒還給巴圖。又對烏力吉說:我看你們這兒的狼也太神了,比人還有腦子。狼群這個打法我也看明白了,它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不惜任何代價把馬群趕進泡子里去。你看……然後他掰著手指頭往下數:你看,狼懂氣象,懂地形,懂選擇時機,懂知己知彼,懂戰略戰術,懂近戰、夜戰、游擊戰、運動戰、奔襲戰、偷襲戰、閃擊戰,懂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還能有計劃、有目的、有步驟地實現全殲馬群的戰役意圖。這個戰例簡直可以上軍事教科書了。咱倆都是軍人出身,我看除了陣地戰、壕溝戰狼不會,咱們八路軍游擊隊的那套戰略戰術軍事兵法,狼全都會。想不到草原狼還有這兩下子,原先我以為狼只會蠻干或者偷j摸狗,咬幾只羊什么的。

烏力吉說:自打我轉業到這牧場工作,就沒覺著離開戰場,一年四季跟狼打仗,天天槍不離身,到現在我的槍法比當兵的時候還有准頭。你說得沒錯,狼真是懂兵法,至少能把兵法中的要緊部分用得頭頭是道。跟狼打了十幾年交道,我也長了不少見識。要是現在再讓我去剿匪打仗,我肯定是一把好手。

第六章(5)

陳陣越聽越感興趣,忙問:那么,人的兵法是不是從狼那兒學來的?

烏力吉眼睛一亮,他盯著陳陣說:沒錯,人的不少兵法就是從狼那兒學來的。古時候草原民族把從狼那兒學來的兵法,用來跟關內的農業民族打仗。漢人不光是向游牧民族學了短衣馬褲,騎馬s箭,就是你們讀書人說的「胡服騎s」,還跟草原民族學了不少狼的兵法。我在呼和浩特進修牧業專業的那幾年,還看了不少兵書,我覺著孫子兵法跟狼子兵法真沒太大差別。比如說,「兵者,詭道也」。知己知彼、兵貴神速、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等等。這些都是狼的拿手好戲,是條狼就會。

陳陣說:可是中國的兵書中一個字也沒提到草原民族和草原狼,這真不公平。

烏力吉說:蒙古人吃虧就吃在文化落後,除了一部《蒙古秘史》以外,沒留下什么有影響的書。

包順貴對烏力吉說:看來在草原上搞牧業,還真得好好研究狼,研究兵法,要不真得吃大虧。天不早了,咱倆去看看那邊的死狼吧。我得多照幾張相。

兩位頭頭走了以後,陳陣拄著木杴發愣。這次戰地復盤、實地考察,使他對草原民族和成吉思汗的軍事奇跡更著迷了。為什么成吉思汗及其子孫,竟然僅用區區十幾萬騎兵就能橫掃歐亞?消滅西夏幾十萬鐵騎、大金國百萬大軍、南宋百多萬水師和步騎、俄羅斯欽察聯軍、羅馬條頓騎士團;攻占中亞、匈牙利、波蘭、整個俄羅斯,並打垮波斯、伊朗、中國、印度等文明大國?還迫使東羅馬皇帝采用中國朝代的和親政策,把瑪麗公主屈嫁給成吉思汗的曾孫。是蒙古人創造了人類有史以來世界上版圖最大的帝國。這個一開始連自己的文字和鐵箭頭都還沒有、用獸骨做箭頭的原始落後的游牧小民族,怎么會有那么巨大的軍事能量和軍事智慧?這已成了世界歷史最不可思議的千古之謎。而且,成吉思汗及其子孫的軍事成就和奇跡,不是以多勝少,以力取勝,而恰恰是以少勝多,以智取勝。難道他們靠的是狼的智慧和馬的速度?狼的素質和性格?以及由狼圖騰所滋養和激發出來的強悍民族精神?

陳陣這兩年來與狼打交道的經歷,加上他搜集的無數狼的故事,以及實地目睹和考察狼群圍殲黃羊群和全殲馬群的經典戰例,他越來越感到成吉思汗軍事奇跡的答案可能就在狼身上。戰爭是群體與群體的武力行為,戰爭與打獵有本質區別。戰爭有攻有防,戰爭的雙方都武裝到牙齒。而打獵,人完全處於主動,絕大部分動物都處於被獵殺的地位。打野兔、旱獺、黃羊,也是打獵,但這完全是以強凌弱,絕無你死我活的對抗,僅僅是打獵而不是戰爭。雖然在打獵中確實可以學到某些軍事技能,但只有在真正的戰爭中,才能全面掌握軍事本領。

陳陣反復琢磨:蒙古草原上沒有虎群、豹群、豺群、熊群、獅群和象群,它們都難以在蒙古草原嚴酷的自然條件下生存,即便能適應自然條件,也適應不了更殘酷的草原生存戰爭,抵抗不了凶猛智慧的草原狼和草原人的圍剿獵殺。草原人和草原狼,是蒙古草原生物的激烈競爭中,惟一一對進入決賽的種子選手。那么,在草原,能跟人成建制地進行生存戰爭的猛獸群,就只有狼群了。以前的教科書認為,游牧民族卓越的軍事技能來源於打獵——陳陣已在心里否定了這種說法。更准確的結論應該是:游牧民族的卓越軍事才能,來源於草原民族與草原狼群長期、殘酷和從不間斷的生存戰爭。游牧民族與狼群的戰爭,是勢均力敵的持久戰,持續了幾萬年。在這持久戰爭中,人與狼幾乎實踐了後來軍事學里面的所有基本原則和信條,例如:知己知彼。兵貴神速。兵不厭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常備不懈,聲東擊西。集中兵力,各個擊破。化整為零,隱避精干。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等等。狼雖幾乎遍布全球,但沒有農業文明地區深溝高壘、大牆古堡的蒙古草原,卻是狼群的主要聚集地,也是人類與狼群長期斗智斗勇的主戰場。

陳陣順著這條思路繼續前行,他覺得自己似乎正站在一個通往華夏五千年文明史的隧道入口。在蒙古高原,人與狼日日戰,夜夜戰,隨時一小戰,不時一大戰。人群與狼群戰爭實踐的頻繁程度,大大超過世界上所有農業文明國家的人狼戰爭和人與人戰爭。甚至也超過人狼主戰場外的其他西方游牧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