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部分(1 / 2)

狼圖騰 安波舜 未知 6269 字 2021-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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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圖用力地勒著馬小心地跑到泡子邊,大黑馬一踏到泥冰,立刻驚恐得噴著鼻孔,低下了頭,緊張地望著冰雪泥塘,不敢再往前邁一步。巴圖用電筒向泡子里面照,只有在白毛風稍稍減弱的空檔,才能隱隱約約看到馬群的影子。幾匹馬無力地搖晃著腦袋,向它們的主人作垂死的呼救。巴圖急得用馬靴後跟猛磕馬肚,著黑馬再往前走。大黑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五六步,前蹄就踏破冰殼陷到泥漿里,驚得它急忙拔腿後跳,一直跳到泡子岸邊的實地才站住。巴圖再用馬棒敲打馬臀,黑馬死活也不肯往前走了。巴圖很想下馬,他想爬到馬群旁邊用槍來守護馬群,但是,他如果下了馬,人馬分離,陷到狼群里,就會失掉了居高臨下揮舞馬棒和大黑馬鐵蹄的優勢,狼群也就不怕他了,人馬都會被狼群撕碎。而且,他只有十發子彈,縱然他有天大的本事,一槍打死一條狼,他也不可能打死所有的狼。即使他能趕走狼群,但是到下半夜,越來越冷的白毛風也會把整個馬群和泥塘凍在一起的。那么如果他立即趕回大隊報警求援呢?這么大的白毛風,家家都在拼死拼活守護羊群,大隊根本抽不出足夠的勞力和牛車把馬群拽出泥塘。巴圖臉上掛滿了冰淚,面向東方,仰天哀求:騰格里,騰格里,長生的騰格里,請給我智慧,請給我神力,幫我救出這群馬吧!但是騰格里鼓起腮幫子仍然狂吹猛吼,以更猛烈的白毛風刮散了巴圖的聲音。

巴圖用羔皮馬蹄袖擦去冰淚,把馬棒帶扣在手腕上,然後,松開槍背帶,用左手托起槍身和電筒,等著狼群,此刻,他惟一剩下的念頭,就是再多殺幾條狼。

過了很久,巴圖凍得已經坐不穩馬鞍。忽然,狼群像一股幽風低低地從他身後刮進泥塘,在泥塘的東部邊緣停下來,隱沒在騰起的迷茫雪霧里。稍頃,一條較細的狼忽而鑽出,小心地走向馬群,試探著每一步爪下冰面的硬度。巴圖嫌狼小,沒有開槍。狼走了十幾步,忽地抬起頭加快了速度,朝馬群一路小跑。還未等它跑到馬群,突然從湖岸邊刮來一股白色的龍卷風,沖向馬群,然後圍著馬群呼呼快速旋轉,卷得滿湖白雪茫茫,天地不分。就像一大群長毛白發的野蠻土著食人番,圍著圈中的篝火和捆綁的活獸活人,狂歌狂舞、開胃開懷、歡心歡宴。

巴圖被雪沙卷得睜不開眼,他只覺得冷,冷得全身發抖。嗅覺異常靈敏的大黑馬被雪砂卷得渾身戰栗,斷斷續續,哆哆嗦嗦地低頭哀嘶。沉沉黑夜,漫漫白毛又一次遮蓋了血流成冰的草原屠殺。

快被凍僵的巴圖麻木地關掉光亮,讓自己完全陷入黑暗,然後低下頭,把槍口對向大泡子,但他突然又把槍口抬高一尺,慢慢地開了一槍、兩槍、三槍……

第六章(1)

突厥之……兵器,有弓矢鳴鏑,甲刀劍。其佩飾則兼有伏突。旗纛之上,施金狼頭。侍衛之士,謂之附離(附離,古突厥語,意為狼——引者注),夏言亦狼也。蓋本狼生,志不忘舊。

——《周書·突厥》

淡淡的陽光穿透y寒的薄雲和空中飄浮的雪末,照在茫茫的額侖草原上。白毛風暴虐了兩天兩夜以後,已無力拉出白毛了,空中也看不見雪片和雪砂,幾只老鷹在雲下緩緩盤旋。早春溫暖的地氣悠悠浮出雪原表面,凝成煙雲般的霧氣,隨風輕輕飄動。一群紅褐色的沙j,從一叢叢白珊瑚似的沙柳棵子底下噗嚕嚕飛起,柳條振動,落下像蒲公英飛茸一樣輕柔的雪霜雪絨,露出草原沙柳深紅發亮的本色,好似在晶瑩的白珊瑚叢中突然出現了幾株紅珊瑚,分外亮艷奪目。邊境北面的山脈已處在晴朗的天空下,一兩片青藍色的雲影,在白得耀眼的雪山上高低起伏地慢慢滑行。天快晴了,古老的額侖草原已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沙茨楞和陳陣為巴圖治療凍傷,陪伴了他整整一天。但巴圖講述的可怕殘酷的黑暗草原,實在無法與人們眼前美麗明亮的草原連在一起。雖然牧場每個人都與恐怖的白毛風搏斗了兩天兩夜,陳陣仍是不願或不敢相信巴圖講的經歷。

陳陣呼吸著寒冷新鮮、帶有草原早春氣味的空氣,心情略有些好轉。有了這場大雪,這年的春旱可以徹底解除。整天干風干塵、干草干糞、兩眼發澀、總像得了沙眼的日子就要過去了。大雪一化,河湖水清水滿,春草齊長,春花齊開,畜群的春膘也有指望。畢利格老人總是說,牲畜三膘,就看春膘。春膘抓不上,夏天的水膘就貼不住,秋天的油膘就更抓不足了。如果到秋天草黃之前羊的背尾部抓不足三指厚的油膘,羊就度不過長達七個月的冬季,牧場就只好在入冬之前將膘情不夠的羊廉價處理給內地。在災情嚴重的年份,往往在入冬之前羊群就會減員一半,甚至大半。在草原牧區,一年之計也在於春。但願這場解旱的春雪,能給牧場多補回一些損失。

陳陣和幾個本隊和外隊的知青,隨場部、大隊和生產組派出的災情事故調查組,一同去大泡子現場。一路上場革委會領導、軍代表包順貴、場長烏力吉、馬倌巴圖、沙茨楞和其他群眾代表,以及准備清理事故現場的青壯牧民全都y著臉,離大泡子越近人們的心情似乎越難受,誰都不說話。一想到軍馬群尚未出征就全軍覆沒,軍方和地方領導異常震怒,陳陣的心情也沉重起來。巴圖已換了馬,他的大黑馬傷得幾近殘廢,已送場部獸醫站治傷去了。巴圖臉上塗滿了油膏,仍然遮不住被凍得慘不忍睹的臉面。鼻子、臉上的皮全被凍黑凍皺,從皺縫里流出一道道黃水。一塊曝了皮以後露出的粉紅色新r,在巴圖紫褐色的臉上顯得特別扎眼。他背後的腰帶上斜c著一把大木杴,疲憊不堪地騎在馬上,一言不發地走在包順貴的身旁,為馬隊領路。

巴圖是在白毛風刮了一夜半天以後,被沙茨楞在大泡子南邊一個破圈後面找到的。當時馬已傷得走不動,人也已凍得半死。沙茨楞牽著他的傷馬把巴圖馱回了家。為了讓調查組了解事故經過,巴圖只得強撐著身子,帶著調查組前往事故發生地。另外兩個馬倌,雖然渾身都被凍傷,但仍被隔離審查了。

陳陣跟在畢利格身邊,走在隊伍的側後。他小聲問:阿爸,上頭會怎么處分巴圖他們?

老人用馬蹄袖擦了擦稀疏山羊胡須上的霧水,黃眼珠里深含著復雜的同情。他沒有回頭,看著遠山慢慢地說:你們知青覺著該處分他們嗎?老人回過頭來又補了一句:場部和軍代表很看重你們的意見,這次把你們知青請來,就是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陳陣說:巴圖是條好漢,為了這群軍馬,他差點把命都搭進去,可惜他運氣不好。我覺得他不管救沒救下這群馬,他都是了不起的草原英雄。我在您家住了一年,誰都知道巴圖是我的大哥。我了解包順貴的態度,我的意見不管用。再說知青的意見也不一致。我想,您是貧牧代表,又是革委會委員,大家都聽你的,您說什么我就跟著說什么。

別的知青咋說?老人很關心地問道。

咱們隊的知青大多數認為巴圖是好樣的,這次風災雪災加狼災太厲害,換了誰也頂不住,不能處分巴圖。可也有的人說,這可能是有人利用自然天災搞破壞,反軍反革命,一定得先查查四個馬倌的出身。

畢利格老人臉色更加y沉,不再問了。

人馬繞過大泡子東側,來到巴圖最後開槍的地方。陳陣屏住氣,做好親眼目擊血腥屠場的心理准備。

然而一滴血也看不見,一尺多厚的白雪已將黑夜所遮蓋的血腥重又覆蓋了。至少應該有突出於湖面的馬頭吧,但是也沒有。湖面上只有一片連綿起伏的雪堆,雪堆之間的雪特別厚,雪堆後面又拖著被風雪刮出的一條條雪坡,把本來應該非常突出醒目的馬屍雪堆抹平了。人們默默地看著,誰也不下馬,都不願揭開這層雪被,只是在心里一遍遍設想著當時的情勢。

太可惜了。畢利格老人第一個開口,他用馬棒指了指泡子的東岸:你們看,要是再跑一小段就沒大事了。巴圖從北邊的草場能把馬群趕到這塊地界太不易了。風那么沖,狼那么多,就算人不怕,可騎的馬能不怕嗎。巴圖從頭到尾都在馬群,跟狼群拼死拼活,他是盡了責的。

蒙古老人不忌諱替自己的兒子辯護。

陳陣向包順貴靠過去說:巴圖為了保護集體財產,一個人跟狼群搏斗了一夜,差點犧牲自己的生命,這可是應該上報的英雄事跡……

包順貴瞪了陳陣一眼吼道:什么英雄事跡!他要是把這群軍馬保下來才是英雄。他又轉過頭對著巴圖狠狠地說:那天你為什么把馬群放在泡子的北邊,你放了這么多年的馬,難道還不知道一刮風會把馬群刮到泡子里去嗎?你最大的責任就在這兒!

巴圖不敢看包順貴,他連連點頭說:是我的責任,是我的責任。我要是每天傍黑把馬群放到東邊草場去,就不會出這么大的事故了。

沙茨楞磕了磕馬肚,靠上去不服氣地說:是場部讓我們把馬群放到那塊草場的,還說全場就數那兒的秋草剩得多,春草也長得早。軍馬就要上遠路,一定要保證軍馬吃飽吃好,爭取再抓上點膘,要讓來接馬群的民兵騎兵一看就高興。我記得那會兒巴圖在場部抓革命、促生產會上就說過,馬群放在大泡子的北邊不安全。可場部說春天多一半刮西北風,哪能就在這幾天剛好碰上北風呢。這事兒你也是同意的,怎么一出了事就把責任全栽到巴圖頭上?

第六章(2)

幾個場部領導都不說話了。場長烏力吉咳了咳嗓子說:沙茨楞說的沒錯,是有這回事。大家都是好心,想讓軍馬再長壯實點,路上走好,為戰備多貢獻一點力量。誰會想到會來了這么一場白毛風,還是北風,又跟來這么一大群狼。要沒有這群狼,巴圖也准保能把馬群趕到安全地方了。風災白災加狼災,百年不遇,百年不遇啊。我負責抓生產,這次事故該由我負責。

包順貴用馬鞭指著沙茨楞的鼻子說:你的責任也不小,畢利格說得對,這群馬再跑一小段就沒大事了,要是你們三個不臨陣脫逃,和巴圖一塊兒趕這群馬,也就不會出這次大事故。要不是看你後來救了巴圖一命,我早就把你隔離審查了。

畢利格用自己的馬棒壓下包順貴的馬鞭,板著面孔說:包代表,你雖是農區的蒙族人,可也該知道牧區蒙古人的規矩,在草原是不許用馬鞭指著人的鼻子跟人說話的,只有從前的王爺、台吉、牧主才這樣說話。不信你可以去問問你們軍分區首長。下次他來檢查工作,咱倆可以一塊兒去問。

包順貴放下馬鞭,倒換到左手,又立刻用右手的食指,點著沙茨楞和巴圖的鼻子喝道:你!還有你!還不下馬鏟雪,掃雪!我要親眼驗屍,我倒要看看狼有多厲害,狼群有多大。別想把什么責任都推到狼身上。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人的因素第一!

人們都下了馬,拿起帶來的木杴,鐵鍬,竹掃帚開始清理屍場。包順貴騎著馬,拿著一架海鷗牌相機忙著拍照取證,並不斷對眾人大聲喝道:掃干凈,一定要掃干凈。過幾天盟里、旗里還有部隊的調查組,要來這兒現場調查。

陳陣趟著厚雪,跟著烏力吉、畢利格、巴圖和沙茨楞向泡子最里面的幾個雪堆走去。泥塘冰面凍得還很硬實,雪在人腳下吱吱作響。老人說:只要看緊里面的幾匹馬是不是讓狼咬死的,就知道這群狼有多厲害了。

陳陣緊追著問:為什么?

烏力吉說:你想想看,那會兒越往里面越危險,那兒的泥水是最後凍住的,狼也怕陷死在里面,狼不會去冒這個險的。要是那幾匹馬也讓狼咬死,你說那狼有多厲害。

老人轉過頭問巴圖:你開槍也不管用?

巴圖苦著臉說:不管用,我才帶了十發子彈,打了不一會兒,就打光了。白毛風把槍聲全刮碎了。狼就算嚇跑了,可等打光了子彈,狼又回來了。天太黑,電池也沒多少電,我什么也看不見。

那會兒可沒想那么多。巴圖用手指輕輕按了按臉上的凍皮說:天黑雪大,我也怕打死馬。我只盼著風停,泡子不上凍,狼進不去,還能活下不少馬呢。我記得,我把槍口抬高了一尺。

畢利格和烏力吉都舒了一口氣。

走到最里面的一個雪堆面前,巴圖猶豫了一下,然後拿木杴飛快地鏟開馬頭部位的雪。大家都倒抽了一口冷氣:大白馬的脖子被咬斷一半,並被擰了一圈半,歪倒在馬背上。馬眼突兀,已凍成透明的黑冰蛋,大白馬當時的絕望恐懼的表情被全部凍凝在里面,異常恐怖。馬頭下的雪被馬血凍成了一大塊紅冰,已無法鏟動。大家一聲不吭,急急地鏟雪掃雪。泡子泥冰上的半個馬身全部露了出來。陳陣覺得,馬身不像是被咬過,倒像是被炸彈從馬肚里面炸開過一樣,兩邊側肋全被掀開,內臟腸肚被炸到周圍幾米遠的地方,一半後臀也不見了,露出生生白骨。冰面上一片殘肢斷骨,碎皮亂毛,狼只把馬的心肝和肥厚一點的r吃掉了,馬的整個身架成了狼群鞭屍發泄的對象。陳陣想,難道人將人碎屍萬段、抽筋剝皮的獸行也是從狼那兒學來的?或者人性中的獸性和獸性中的狼性同出一源?在歷史上人類的爭斗中,確實相當公開或隱蔽地貫徹了人對人是狼的法則。第一次親眼目擊狼性如此大規模的殘暴,陳陣內心的獸性也立即被發了出來,他真恨不得馬上套住一條狼,將狼抽筋剝皮。難道以後跟狼打交道多了人也會變成狼?或者變成狼性獸性更多一些的人?

人們都愣愣地看著,陳陣感到手腳冰冷,透心透骨的冷。

畢利格老人用雙手扶著木杴把,若有所思地說:這八成是我這輩子看到的不數第二也得數第三的大狼群了,連最頭里的這匹馬都咬成這碎樣,別的馬我也不用看了,准保一個全屍也剩不下。

烏力吉一臉沉重,他嘆了口氣說:這匹馬我騎過兩年,我騎它套過三條狼,全場數一數二的快馬啊,當年我當騎兵連長帶兵剿匪,也沒騎過這么快的馬。這群狼這次運用的戰略戰術,比當年馬匪的戰術還要精明。它們能這樣充分利用白毛風和大泡子,真讓人覺著腦子不夠使,我要是比狼聰明一點,這匹馬也死不了了。這次事故我是有責任的,當時我要是再勸勸老包就好了。

陳陣一邊聽著他倆小聲交談,一邊卻在想他自己的心事。在中國,人們常說的猛獸就是虎豹豺狼,但是虎豹是稀有動物,不成群,事例少。而狼是普見動物,可成群,故事多,惡行也多。狼是歷史上對人威脅最大、最多、最頻繁的猛獸。到了草原,狼簡直就是人馬牛羊的最大天敵。但為什么草原民族還是要把狼作為民族的圖騰呢?陳陣又從剛剛站住的新立場向後退卻。

屠場已清出大半。冰湖上屍橫遍野,冰血鋪地,碎肢萬段,像一片被密集炮彈反復轟炸過的戰場。一群奔騰的生命,待命出征的生命,戛然而止,變成了草原戰場上的炮灰。每匹馬的慘狀與大白馬如出一轍,馬屍密集處,殘肢斷骨犬牙交錯,只能憑馬頭和各色的馬毛來清點馬數。兩個馬倌蹲在冰面上,用自己的厚毛馬蹄袖和皮袍下擺,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的愛馬的馬頭,一邊擦,一邊流淚。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慘景驚呆了。陳陣和幾個從未親眼見過慘烈戰爭場面,也從未見過狼群集體屠殺馬群慘狀的北京知青,更是驚嚇得面色如雪,面面相覷。知青的第一反應好像都是:我們中間的任何一人,假如在白毛風中碰上這群狼那會是什么結局?難道就像這群被狼分屍的軍馬一樣?

陳陣眼前突然出現了南京大屠殺的血腥場面。他在狼性中看到了法西斯、看到了日本鬼子。陳陣體內涌出強烈的生理反應:惡心、憤怒,想吐、想罵、想殺狼。他又一次當著畢利格老人的面脫口而出:這群馬死得真是太慘了,狼太可惡太可恨了!比法西斯,比日本鬼子還可惡可恨。真該千刀萬剮!

老人面色灰白地瞪著陳陣,但底氣十足地說:日本鬼子的法西斯,是從日本人自個兒的骨子里冒出來的,不是從狼那兒學來的。我打過日本人我知道,日本沒有大草原,沒有大狼群,他們見過狼嗎?可他們殺人眨過眼嗎?我給蘇聯紅軍帶路那會兒,見著過日本人干的事,咱們牧場往東北吉林去的那條草原石子道,光修路就修死了多少人?路兩邊盡是人的白骨頭。一個大坑就幾十條命,一半蒙古人一半漢人。

第六章(3)

烏力吉說:這次大事故也不能全怪狼,人把狼的救命糧搶走了,又掏了那么多的狼崽,狼能不報復嗎?要怪也只能怪咱們自己沒把馬群看好。狼惜命,不急了它們不會冒險跟人斗的,人有狗有槍有套馬桿。在草原上,狼怕人,狼多一半是死在人的手里的。可日本鬼子呢,咱們中國從來沒侵略過它,還幫了它那么大的忙,可它殺起中國人來連眼都不眨一下。

老人明顯不悅,他瞥了一眼陳陣說:你們漢人騎馬就是不穩,穩不住身子,一遇上點磕磕絆絆,准一邊歪過去,摔個死跟頭。

陳陣很少受老人的責備,老人的話使他的頭腦冷靜下來,聽出了老人的話外之音。他發現狼圖騰在老人靈魂中的地位,遠比蒙古馬背上的騎手要穩定。草原民族的獸祖圖騰,經歷了幾千年不知多少個民族滅亡和更替的劇烈顛簸,依然一以貫之,延續至今,當然不會被眼前這七八十匹俊馬的死亡所動搖。陳陣突然想到:「黃河百害,惟富一套。」「黃河決堤,人或為魚鱉。」「黃河——母親河。」「黃河——中華民族的搖籃……」中華民族並沒有因為黃河百害、吞沒了無數農田和千萬生命,而否認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看來「百害」和「母親」可以並存,關鍵在於「百害的母親」是否養育了這個民族,並支撐了這個民族的生存和發展。草原民族的狼圖騰,也應該像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那樣得到尊重。

包順貴也不吆三喝四了,他一直騎在馬上,對事故現場看得更廣更全面。他根本沒有料到額侖草原的狼會這么厲害凶殘,也不會想到這么大的一群馬會被狼啃咬成碎片,他驚愕的表情始終綳在臉上。陳陣還看到他在照像的時候手抖個不停,需要經常換姿態,才能勉強控制住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