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部分(1 / 2)

狼圖騰 安波舜 未知 6282 字 2021-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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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陳陣在山里受了一天的苦刑,到傍晚,趕羊回家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家像是在迎接貴客:蒙古包頂上攤晾著剛剝出來的兩張大羊皮。小狼和所有的狗都興致勃勃地啃咬著自己的一大份羊骨羊r。進到包里,碗架上,哈那牆上的繩子上也涼滿了羊r條,爐子上正煮著滿滿一大鍋手把r。

楊克對陳陣說:昨天夜里最北邊額爾敦家的羊群出事了。額爾敦家跟道爾基家一樣,都是早些年遷來的外來戶,東北蒙族。他們家剛從半農半牧區的老家娶來一個新媳婦,她還保留著一覺睡到大天亮的習慣。夜里點了幾堆火,守了小半夜就在羊群旁邊睡著了。煙滅了,羊群頂風跑了,被幾條狼一口氣咬死180多只,咬傷的羊倒不太多。幸虧狗大叫又撓門,叫醒包里的主人,男人們騎馬帶槍追了過去,開槍趕跑了狼。要是再晚一點,大狼群聞風趕到,這群羊就剩不下多少了。

高建中說:今天包順貴和畢利格忙了一整天,他倆組織所有在家的人力,把死羊全都剝了皮,凈了膛。180多只死羊,一半被卡車運到場部廉價處理給干部職工,剩下的死羊傷羊留給大隊,每家分了幾只,不要錢,只交羊皮。咱們家拉回來兩只大羊,一只死的,一只傷的。天這么熱,一下子來了這么多的r,咱們怎么吃得完?

陳陣高興得合不上嘴,說:養狼的人家還會嫌r多?又問:包順貴打算怎么處理那家外來戶?

高建中說:賠唄。月月扣全家勞力的半個月工分,扣夠為止。嘎斯邁和全隊的婦女都罵那個二流子新郎和新媳婦的公婆,這么大的蚊災,哪能讓剛過門的農家媳婦下夜呢……咱們剛到草原的時候,嘎斯邁她們還帶著知青下了兩個月的夜,才敢讓咱們單獨下夜的。包順貴把額爾敦兩口子狠狠地訓了一通,說他們真給東北蒙族的外來戶丟臉。可是他對自己老家來的那幫民工趁機給好處,把隊里三分之一的處理羊都白送給了老王頭,他們可樂壞了。

陳陣說:這幫家伙還是占了狼的便宜。

高建中打開一瓶草原白酒,說:白吃狼食,酒興最高。來來來,咱們哥仨,大盅喝酒,大塊吃r。

楊克也來了酒癮,笑道:喝!我要喝個夠!養了一條小狼,人家盡等著看咱們的笑話了,結果怎么樣?咱們倒看了人家的笑話。他們不知道,狼能教人偷了j,還能賺回一把米來。

三人大笑。

煙陣里,撐得走不動的小狼,趴在食盆旁邊,像一條吃飽肚子的野狼,舍不得離開自己的獵物那樣,死死地守著盆里的剩r。它哪里知道,這是狼爸狼叔們送給它的救災糧。

第二十九章(1)

在我們的血y里,特別是在君主和貴族的血y里,潛伏著游牧精神,無疑它在傳授給後代的氣質中占著很大的部分,我們必須把那種不斷地急於向廣闊地域擴張的精神也歸根於這部分氣質,它驅使每個國家一有可能就擴大它的疆域,並把它的利益伸展到天涯海角。

——(英)赫·喬·韋爾斯《世界史綱》

巴圖和張繼原一連換了四次馬,用了兩天一夜的時間,才順著風將馬群抽趕到新草場西北邊的山頭。山頭的風還不小,他倆總算不必擔心馬群再掉頭頂風狂奔。兩人累得腿胯已僵在馬鞍上了,幾乎下不了馬,喘了好幾口氣才滾鞍落地,癱倒在草坡上,松開領扣,讓山風灌滿單袍,吹吹汗水濕透的背心。

西北是山風吹來的方向,東南是大盆地中央的湖水,整群馬散在渾圓的山頭上。全身叮滿黃蚊的馬群,既想頂風驅蚊又想飲水,焦躁不安,猶豫不決。馬群痛苦疲憊地在坡頂轉了兩三圈以後,幾匹最大家族的兒馬子長嘶了幾聲,還是放棄了風,選擇了水。馬群無奈地朝野鴨湖奔去,千百只馬蹄攪起草叢中的蚊群,瘋狂飢餓的新蚊順風急飛,撲向汗淋淋的馬群,又見縫c針地擠進一層。群馬被扎刺得又踢又咬,又驚又乍,跑得七倒八歪,全像得了小兒麻痹症。

巴圖和張繼原見馬群沖下山,不等系上領扣便睡死過去。蚊群撲向兩人的脖子,但此時,蚊子即便有錐子那樣大的嘴針,也扎不醒他們了。兩人自從蚊災降臨,七天七夜沒有連續睡過三小時。蚊災下的馬群早已成了野馬、病馬和瘋馬,不聽吆喝,不怕鞭子,不怕套馬桿,甚至連狼群也不怕。無風時整群馬集體亂抽風,有風時,便頂風狂奔。前幾天,馬群差點叛逃越境,要不是風向突變,他倆可能這會兒還在邊防站請求國際交涉呢。有一天夜里,兩人費盡心力剛把馬群趕到自己的草場,蚊群一攻,馬群大亂,竟然分群分族分頭突圍出去。兩人又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才將十幾個大小家族圈攏到一起,但是數了數兒馬子,發現還是丟了一個小家族共20多匹馬。巴圖讓張繼原獨守馬群,自己換了一匹快馬,又用了整整一天的功夫,才在80多里以外的沙地里找到馬群。可是這群馬中的馬駒子已經一匹不剩,狼群也已被蚊群瘋了,拼命殺馬,補充失血,巴圖連馬駒子的馬蹄和馬鬃都沒有找到。

馬群裹攜著沙塵般的蚊群沖向野鴨湖。被蚊群幾乎抽干了血,渴得幾乎再也流不出汗的馬群,撲通撲通躍入水中。它們沒有急於低頭飲水,而是先借水驅蚊——馬群爭先恐後往深水里沖,水沒小腿,小腿不疼了;水淹大腿,大腿上的吸血鬼見鬼去了;水浸馬肚,馬肚上來不及拔出針頭的血蚊被淹成了孑孓。馬群繼續猛沖,被馬蹄攪混了的湖水終於淹沒了馬背。湖水清涼,殺蚊又剎癢,群馬興奮長嘶,在湖水中拼命抖動身體,湖面上漂起一層糠膚一樣的死蚊。

馬群終於吐出一口惡氣,紛紛開始喝水,一直喝到喝不動為止。然後借著全身的泥漿保護層,走回到水觸肚皮的地方,站在水里昏昏欲睡,沒有一點聲音,連個響鼻也懶得打。湖面上的馬群集體低頭靜默,像是在開追悼會,悼念那些被蚊狼合伙殺掉的家族成員。山頭上的馬倌和湖里的馬群都一同死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人馬幾乎同時被餓醒。人和馬已經幾天幾夜沒吃什么東西了。巴圖和張繼原掙扎起來跑到一個最近的蒙古包,灌飽了涼茶和酸奶湯,吃飽了手把r,又睡死過去。馬群被餓得上岸吃草,強烈的陽光很快曬裂了馬身上的泥殼保護層,蚊群又見縫c針。湖邊的牧草早已被牛羊啃薄,為了不被餓死,積攢體力與狼拼命,馬群只好重返茂密的草坡,一邊吃草一邊繼續忍受蚊群的轟炸。

全隊的干部都在畢利格家里開會。老人說:天上的雲不厚也不薄,雨還是下不來,夜里更悶,這幾天蚊子真要吃馬群了。隊里各個畜群的人手都不夠,羊群剛剛出了事,實在無法抽調人力把馬倌換下來休息。包順貴和畢利格老人決定,抽調場部的干部來放羊,替換出的羊倌和隊里半脫產的干部,再到馬群去替換小馬倌和知青馬倌,一定要頂過蚊災狼災最重的這段災期。

已經困乏虛弱之極的張繼原,卻像一頭拉不回頭的犟牛,無論如何不肯下火線。他明白,只要能頂過這場大災,他從此就是一個在蒙古草原上可以獨當一面的合格馬倌了。陳陣和楊克都給他鼓勁,他倆也希望在養狼的知青蒙古包里能出一個優秀的馬倌。

下午,天氣越來越悶,大雨下不來,小雨也沒希望。草原盼雨又怕雨,大雨一下,打得蚊子飛不動,但是雨後又會催生更多的蚊群。吸過狼血的蚊子越來越多,它們產下的後代更具有狼性和攻擊性。額侖草原已變成人間地獄,張繼原抱定了下地獄的橫心,和草原大馬倌們一起沖進草甸。

畢利格老人帶著巴圖和張繼原,將馬群趕向西南六七十里的沙地,那里草疏水少,蚊群相對少一些。馬群距邊境有近百里的緩沖地段,大隊其它三群馬也按照畢利格的指揮調度,分頭從原駐地向西南沙地快速轉移。

老人對張繼原說:西南沙地原來是額侖草原上好的牧場,那時候那兒有小河,有水泡子,牧草也壯,養分大,牲畜最愛吃。牛羊不用把肚皮吃成大水桶,也能噌噌地上膘。老人仰天長嘆:才多少年啊,就成這副模樣了,小河連條干溝也沒剩下,全讓沙子給埋了。

第二十九章(2)

張繼原問:怎么會這樣子的呢?

老人指了指馬群說:就是讓馬群給毀的,更是讓內地的人給毀的……那時候,剛解放,全國沒多少汽車,軍隊需要馬,內地種地運輸需要馬,東北伐木運木頭也需要馬,全國都需要馬,馬從哪兒出?自然就跟蒙古草原要啦。為了多出馬,出好馬,額侖牧場只好按照上面命令把最好的草場拿來放馬。內地人來選馬、試馬、買馬,也都在這片草場。人來馬往,草場快成了跑馬場了。從前幾百年,哪個王爺舍得把這塊草場養馬啊。幾年下來馬群一下子倒是多了,可是,這大片草場就成了黃沙場了。如今這塊大沙地就剩下一個好處,蚊子少,到大蚊災的時候,是馬群躲蚊子的好地方。可是,烏力吉早就下令,不到活不下去的時候,誰也不能再動這片沙地草場。他是想看看沙地要多少年才能變回原來的草場。今年災大,馬群是活不下去了,老烏也只好同意馬群進去。

張繼原說:阿爸,現在汽車拖拉機越造越多,打仗也用坦克快不用騎兵了,往後不需要那么多馬了,再過些年草場是不是會好起來?

老人搖著頭說:可是人和拖拉機多了更糟。戰備越來越緊張,草原上就要組建生產建設兵團,已經定下來了。大批的人和拖拉機就要開進額侖草原了。

張繼原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他憋足的滿腔豪情頓時泄了一半。他沒有想到傳聞中的建設兵團來得如此神速。

老人又說:從前草原最怕農民、鋤頭和燒荒,這會兒最怕拖拉機。前些日子老烏招呼額侖的老牧民聯名給自治區寫了信,請求不要把額侖牧場變成農場。誰不知道管不管用?包順貴這些日子高興得不行,他說讓這么大的一片地閑著,光長草不長庄稼,實在是太浪費了,早晚得用來……廣……廣積糧什么的……

張繼原心中暗暗叫苦,到拖拉機時代,以草為生的民族和除草活命的民族之間的深刻矛盾,終於快結束了,東南農耕風終於要壓倒西北游牧風了,但到最後,西北黃沙巨風必將覆蓋東南……

暮色中四群馬開進了白音高畢沙地,方圓幾十里全是濕沙,沙地上東一叢西一叢長著旱蘆旱葦、蒺藜狼毒、地滾草、灰灰菜、駱駝刺,高高矮矮,雜亂無章。亂草趁著雨季拼命拔高,長勢嚇人。這里完全沒有了草原風貌,像是內地一片荒蕪多年的工地。畢利格老人說:草原只有一次命,好牧草是靠密密麻麻的根來封死賴草的,草根毀了以後,就是賴草和沙子的地盤了。

馬群漸漸深入沙地。馬不吃夜草不肥,可這里實在沒有多少馬可吃的草。但沙地上的蚊子確實出奇的少,畢竟可以讓馬休息,讓蚊子少抽一些血了。

包順貴和烏力吉騎馬奔來。畢利格老人對他們說:只能這樣了,夜里就讓馬餓著,等天亮前下露水的時候把馬群趕到草甸里去吃草,蚊子一上來再把馬群趕回來。這樣雖說保不了膘,但是可以保住命。

包順貴松了一口氣說:還是你們倆的門道多,馬群總算有了活路。這兩天快把我嚇出病來了。

烏力吉仍然緊鎖眉頭,說:我就怕狼群早就在這兒等著馬群了,人能想到的事,狼群還能想不到?

包順貴說:我已經給馬倌們多發了子彈,我還正愁找不著狼呢,狼來了更好。

張繼原陪著三位頭頭登上沙地最高坡,四處觀察。畢利格老人也有些擔心地說:今年雨水大,這些耐旱的大草棵,長這么高,狼正好藏身,難防啊。

包順貴說:一定得讓所有馬倌勤喊,勤走動,勤打手電。

老人說:只要穩住馬群不亂跑,兒馬子就能對付狼。

兩輛輕便馬車也跟了上來。馬倌們在高崗支起兩頂帳篷,埋鍋、煮茶、下羊r掛面。

夜里,高崗沙地濕潤涼爽。馬群帶來的蚊群也被馬尾抽掃得傷亡大半。沒有新蚊的補充,疲憊多日的馬群終於安靜下來。夜色中,蒙古馬仍像野戰中的戰馬,耳朵都在警惕地轉動,處於高度的戰備狀態。馬群像精銳野戰軍一樣,遇災便自動降低伙食標准,不挑食,不厭食,啃嚼著苦澀帶刺的亂草,盡量往肚子里裝進可以維持生命的苦草纖維。張繼原在夜巡時發現,一些最凶猛的兒馬子和馬倌們的名馬,竟然都把自己的肚皮吃圓了。

第一夜,蚊少又無狼,人馬都得到休整。下露水的時候,蚊子飛不起來了,馬倌准時將馬群趕到草甸。馬群珍惜營養草,全都像狼一樣瘋狂進食。太陽出來蚊群一起,馬群自動返回沙崗;第二夜,依然如此。第三天,包順貴派人駕著輕便馬車送來兩只大羊。傍晚時分,漸漸補足了覺的馬倌們,圍著r鍋喝酒吃r。眾人又吃又喝又唱,驃悍地狂呼亂叫,既享受酒r,又驚狼嚇狼。一年多來,張繼原酒量大長,酒後暈暈唱「酒歌」,他發現自己的歌聲中也頗有些狼嗥的悠長意味了。

第四天上午,場部通信員快馬跑來通知,生產兵團的兩位干部已經來到新草場,要找烏力吉和畢利格了解情況。兩人只得回隊部,臨走前,畢利格老人再三叮囑馬倌們不可大意。

兩位草原權威人物一離開,幾個年輕馬倌便開始惦記他們的情人。傍晚,有兩個小馬倌快馬飛奔,去找夜里在蒙古包外下夜的姑娘們「下夜」去了。額侖草原的「下夜」一詞內容雙關,跟姑娘們千萬不能笑著說「下夜」,要不然人家沒准真會等上一夜。

第二十九章(3)

龐大的馬群已經將粗草苦草吃得只剩下禿稈,吃不到夜草的馬群有些熬不住了。但是大兒馬子們卻像凶惡的獄警,緊緊地看押著家族成員,誰敢向草甸走幾步,馬上就被它喝回。馬群在飢餓中罰站,兒馬子卻還得餓著肚子四方巡邏。

一直耐心潛伏在遠處亂草棵子里的狼,也早已餓癟了肚皮,尤其聞到了r鍋里冒出的香味,狼群更是飢餓難耐。而且狼群在這片少蚊的沙地也養足了精神,正在暗暗等待戰機。巴圖估計,額侖草原半數的狼群,都已經潛伏在沙地周圍了,只是不敢輕易下手。眾多的馬倌們個個荷槍實彈,凶猛強悍的兒馬子全都守在馬群外圍。有幾匹野勁無處發泄的大兒馬子,不斷向黑暗中的狼影跺蹄咆哮,那架勢恨不得想咬住一條狼的脊背,再把它甩到天上去,等它掉下來的時候再用巨蹄把狼頭跺碎。然而,野放的馬群最大的弱點是沒有狗。草原人最終也沒有把顧家戀家的看家狗,訓練成馬群的衛兵。

晚飯後,巴圖帶著張繼原,專門到馬群遠處的大草棵子里尋查狼的蹤跡。但是他倆把路線轉圈放大了好幾圈,仍然沒有發現新鮮的狼爪印。巴圖隱隱感到不安,前幾天他遠距離巡查的時候,還見過一兩條狼的影子,可是在人馬都有些松懈的時候,狼卻沒了蹤影。他知道,狼群在發動總攻之前,往往主動脫離它們要攻擊的目標,故意後撤以再一次迷惑人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