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夜行第52部分閱讀(1 / 2)

錦衣夜行 未知 5877 字 2021-02-15

劉三吾答道:「臣為國取才,只以試卷文字優劣為標准,不以南人北人為依據,不管其疲弱根由。」

朱元璋拿這頭倔強的老驢沒辦法,只好緩和了語氣商量道:「先生,依朕之見,不妨在北人中擇優選上幾名,以安定人心,平息眾怒,不如就把方才這七人增選入榜,如何」

劉三吾抱住「真理」不放,嗔目大喝道:「會試榜次已定,當選人名副其實,豈能更換」

朱元璋大怒道:「先生執意不換,其中豈無私情」

劉三吾不服,把脖子一梗,振聲道:「那就請皇上再派第三撥人去查,連老臣一起查,臣光明磊落,有何懼哉」

第152章 和朱八八侃侃

朱元璋惱羞成怒,氣得渾身發抖,拍案而起,怒吼道:「翰林院官官相護,不以公正為懷,反而互相包庇。著刑部立即將張信劉三吾等緝拿下獄嚴加審問。張信復閱結果無效,待朕親自批閱以定取舍,退朝」

夏潯冷眼旁觀,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由暗暗感慨,不管雙方誰對誰錯,可人家這才是大義大道之爭,與黃子澄之流實不可同日而語。

朱元璋怒氣沖沖退了早朝,轉身去了謹身殿,夏潯作為當值的武士,便也隨之到了謹身殿,往宮廊下一站,門口站著兩個侍衛,身姿修偉,站姿筆直,目不斜視,左邊的是夏潯,右邊的是他的同伴,叫成錦羽。

片刻功夫,就見幾名小內侍飛快地跑出來,想必是皇上召人商議對策了,此時的天陰沉沉的,和朱元璋那張忿怒的老臉一模一樣。

倏爾一聲春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噼嚦啪啦地落下來,夏潯長長吸了口氣,剛把一股新鮮潮濕的味道吸引肺腑,就聽嘰嘰喳喳一陣笑,扭頭一看,就見一個穿水田衣梳雙丫髻的俊俏小姑娘領著一個不到四歲穿白綾襖兒的小丫頭,嘻笑著從花叢中鑽出來,手遮著頭,向宮廊下跑來。

夏潯拿眼一掃,見跑過來的兩個人,那穿水田衣的俏皮小丫頭正是茗兒小郡主。小郡主穿一件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夾襖,束一條潔白的汗巾,底下是靛青色的撒花夾褲,散著褲腿,腳上一雙小蠻靴。

那白如玉潔如瓷的臉蛋上還沾著幾滴雨水,另一個穿白綾襖的小丫頭生得粉嫩嫩的,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很可愛,她的手里攥著個用麥芽糖做的小糖人兒,也不管沾了雨水,還有一下沒一下地舔著。

夏潯此刻是天子侍衛,守的是天子門戶,站在那兒不管誰人進出都無需行禮的,問題是茗兒並不打算進屋,她一看見夏潯,就站住了身子,興致勃勃地道:「啊哈,聽三哥說,你進宮當差了,想不到是真的呢。」

人家主動跟他說話了,他就不好繼續扮樁子了,夏潯只好欠了欠身道:「府軍前衛三等帶刀官楊旭見過郡主。」

茗兒指了指旁邊正眨著眼看他的小丫頭:「這是寶慶公主。」

夏潯嚇了一跳:「公主沒看出來,老朱偌大的年紀,在床上還是龍精虎猛的,居然有個這么小的女兒。」

夏潯連忙再度欠身施禮:「府軍前衛三等帶刀官楊旭見過寶慶公主。」

寶慶公主好奇地看著他,扭頭問茗兒:「姐姐,他是誰呀」

茗兒吃吃地笑:「他呀,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說,他能把死的說成活的,黑的說成白的,方的說成圓的,把你騙去賣了,你還幫他數錢,你說他厲不厲害」

寶慶公主登時兩眼放光,她看看夏潯,很大方地把手里的糖人兒遞過來,奶聲奶氣地道:「給你。」

夏潯一臉窘然,可公主是君,他是臣,君有所賜,不能不接,只好尷尬地接過來,小公主又奶聲奶氣地道:「你吃」

「吃姑奶奶,上面全是你的口水好不好」

夏潯苦著臉看了眼站在對面的成錦羽,成錦羽也是功臣勛貴子弟,見他認識中山王府的小郡主也不覺得奇怪,眼見如此情景,不禁有些想笑,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又趕緊忍住。茗兒也掩嘴偷笑,等著看他笑話。

小公主見他不動,很奇怪地道:「你吃呀。」

「喔,臣臣遵旨。」

夏潯把袖子往面前一擋,趁機把糖塞進了袖子里,袖子一放,小公主登時張大了眼睛,驚奇地道:「咦糖呢」

夏潯眨眨眼,雙手一攤道:「吃啦。」

小公主叫道:「吃啦,這么快」

夏潯道:「臣嘴大,一口就沒啦。」

小公主到底年紀小,信以為真了,便露出笑臉道:「講故事」

「喝原來小公主的東西不白吃呀,還要付出代價的,這么小的丫頭就這么精。」

夏潯回頭看看,彎下腰小聲道:「噓,皇上在里邊處理國事呢,小點聲兒,讓皇上聽見就不好啦。」

小公主是朱元璋老來得女,極受寵愛的,並不像其他皇子皇女那么怕父親,再說她現在年紀太小,階級尊卑權威在她的一顆童心里尚未成形,哪肯理會夏潯的恐嚇,執著地扯住他袖子大聲道:「你吃糖啦,講故事講故事」

夏潯無奈,蹲下身子連哄帶騙,小公主哪里肯聽,一旁茗兒解圍道:「好啦寶慶,不要鬧啦,一會兒姐姐講給你聽。對了,今天皇大爺下朝怎么這么早,有什么大事發生嗎」

夏潯苦笑道:「是啊,的確發生了大事,惹得皇上非常生氣。那群可敬又可恨的人啊算了,國家大事,咱們不要議論那么多,眼看著雨要下大了,請郡主帶小公主回後宮去玩吧,一會兒各位大臣就要來議事,看到你們在這里不太妥當。」

他卻不知,朱元璋隱約聽到童語稚聲,像是自己的寶貝女兒,所以離開御案,從殿里邊走出來,剛剛踱到門口,恰好聽到了這句話。聽他說「可敬」二字,朱元璋兩道雖已花白卻仍酷削如刀的眉毛登時豎了起來,待又聽得「可恨」二字,神色忽又緩和下來。

一旁成錦羽雖看到皇上出來了,但是被他一個手勢,便即噤口不言了。徐茗兒聽說有外臣來見皇上,便牽了小公主的手,對夏潯笑道:「寶慶很粘人的,這回我又幫了你喔。」說著便哄寶慶公主說要給她講故事,引著她往後宮去了。

打發走了這兩個難纏的小丫頭,夏潯站起身來,剛剛歸班站定,忽地一眼瞥見朱元璋靜靜地站在門內,不由唬了一跳,連忙躬身施禮:「皇上」

朱元璋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轉身道:「隨朕進來。」

夏潯忐忑不已地跟在後邊,不知道朱元璋喚他做甚么,眼前這個主兒可是說殺人就殺人的,誰知道自己哪句話說的不妥當,便要觸怒了他。

朱元璋回到椅上坐定,閉目休憩片刻,又緩緩張開眼睛,說道:「你方才說,他們可敬又可恨,呵呵,這是什么意思說來給朕聽聽。」

夏潯真有點怕了,囁嚅道:「皇上,微臣是武人,不該,不該」

朱元璋淡淡一笑:「你是武人,也是個秀才嘛,朕心中很是煩悶,說說你的看法,給朕解解悶兒罷了,不管所言如何,朕赦你無罪。」

夏潯還在猶豫,朱元璋不悅地瞪起眼睛:「嗯」

夏潯心中一凜,只好硬著頭皮道:「是,微臣以為,劉三吾張信等諸位大人堅持科考公正,以成績取士,哪怕在皇上天威之下,猶不退縮,忠心耿耿,堅持大道,這是忠臣,不計一己利害,可敬。」

朱元璋臉上不慍不喜,淡淡地道:「說下去。」

夏潯窺著他的臉色,應道:「是,可他們只守自己的道,不顧天下的道。只顧眼前的道,不顧長遠的道,是為不智,所以可恨。」

朱元璋神色一動,問道:「怎么講」

夏潯遲疑了一下,說道:「皇上親自下旨重新閱卷,復查官員仍堅持原來的錄取名單,可見主考官不曾營私舞弊。然而,北方舉子的試卷不及南方舉子,正如劉三吾大人所言,是有原因的。北方人受金人和元人先後統治兩百多年,不習教化,又兼貧困於南方,不熟悉科考技巧,與南方舉子競爭,自然才學文章,要遜色得多。

若是劉三吾張信諸位大人能體察聖意,錄取幾個北方士子,不只是可以平息此番北方舉子和北方籍官員的眾怒,而且適當的激勵,可以鼓勵北方舉子向學之風,這不是於國於民,大為有利的事么可惜他們不能體諒皇上的苦心,只知就事論事,不能看及長遠,變通行事,所以說可恨。」

朱元璋聽出他所言不盡不實,其實他的看法不止於此,不過站在他的立場上,也只能提起這一點,有些話,他是不能亂說的,所以朱元璋也不點破,只是嘆息道:「北方受金人元人統治,先後近三百年,敗落的不止是聖人文章,詩禮教化,還有民心,丟失的民心吶,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大明雖立國已三十年,但北方士子一直觀望徘徊著,人心,豈是那么容易收復的如果科舉成了南方人的科舉,把朕的半壁江山一半的子民摒棄在外,他們入仕無望,必然離心離德,這個,誰來替朕考慮陝西,剛剛鬧出了亂子,若是人心已盡付我大明,幾個神漢招搖撞騙,豈能拉起數萬人的隊伍,占山作亂

再者,北方文化本就不及南方,北方經濟也不如南方,如果科考取士時,朕不能考慮到北方歷數百年形成的落後原因,非要把他們置於與南人公正平等的境地來考試,這就是對他們的不公正。長此下去,南方愈來愈盛,北方愈來愈弱,南北差距越來越大,天下豈有寧日」

朱元璋輕輕一拍御案,憤慨地道:「孔子說: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難道他們讀書讀傻了,怎么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第153章 舍小顧大

同樣的,有些理由朱元璋也沒有對這個小小的宮廷侍衛說出來。

如果朝廷堅持這種看似平等的不平等,看似公正的不公正,就算北方人甘心忍受,不會造反,也勢必造成南方士子一頭獨大的政治格局。

南方人不但經濟和文化發達,培養了更多學子,而且明朝科舉的實際制定者,就是「浙東四子」中的劉基和宋濂,其考試規范考試范圍考試要求,更適合江南學子。每次開科,南方學子自然「駕輕就熟」。

中了舉就會做官,朝廷勢力南強北弱的格局也就在形成了,如今南方學子在歷次科舉中占有越來越大的優勢,北方學子除了爭奪科舉中極少的名額外,只能通過監生舉薦等非科舉方式入仕,一旦入仕,因為人數少又非正途出身,在官場中也飽受壓制和歧視。

都說忠君,可再忠君的人也不是道德上毫無瑕疵的聖人,對同鄉對有關系的人豈能不予照顧南方官員師生關系老鄉關系盤根錯節,拉幫結派也就在所難免,最終必成朋黨。

這對國家是極為不利的,為了堅持考試的平等公正性,而破壞了國家的穩定,這是朱元璋所不能容忍的。

科舉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是籠絡天下的讀書人為朝廷效力,豈能為了所謂的公正本末倒置,反讓科舉成為挑起南北對立天下大亂的根源

作為一個深謀遠慮的政治家,朱元璋的這種考慮是清晰的,正確的,明智的,可惜那些書呆子卻看不到這一層,或者他們即便看到了,也不為所動,不會因為任何外因,否定他們心中的「道」。世上無物不朽,一個王朝,同樣有毀滅的時候,而他們心中的「道」,卻是萬古長存,永世不朽的。

夏潯聽了朱元璋這番話,也不禁為他的良苦用心所感動,忍不住說道:「皇上說的是,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什么大道,若不足為萬民謀福祉,也不過是愚腐無用之道。」

朱元璋雙眼一亮,長嘆道:「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好說的好啊滿朝文官,精英薈萃,不及你區區一御前侍衛的見識」

「皇太孫到」

「都察院僉都御使鄧文鏗到」

「禮部尚書鄭沂到」

「刑部侍郎暴昭到」

一連幾聲唱名,意猶未盡的朱元璋斂了笑容,對夏潯點點頭,和顏悅色地道:「你退下吧。」隨即又對內侍道:「宣」

「宣皇太孫鄧文鏗鄭沂暴昭,覲見」夏潯連忙趨身退下,站在門右的成錦羽有些羨慕地看著他,有心想問問他皇上跟他說了什么,可惜他們站在這兒不敢交頭接耳,只得挺身站立。

皇太孫等人依次進入,夏潯還是頭一回看見這位未來的建文皇帝模樣,看他眉清目秀文質彬彬,一舉一動充滿儒雅氣質,倒也自有一種雍容優雅的氣度。

「你們來了,孫兒,到祖父身邊坐下。」

朱元璋和夏潯剛剛發了一頓牢馬蚤,心氣兒倒不那么強烈了,幾人一見皇上和顏悅色,也暗暗松了口氣,朱允炆依言在朱元璋身畔的錦墩上坐下。

朱元璋對朱允炆道:「今日朝堂上的事,想必你已經知道了,你以為,如今該怎么辦呢」

朱允炆略一斟酌,鼓起勇氣道:「孫兒以為,劉三吾張信幾位大人說的對朝廷開科取士,唯憑一篇文章,這最公平不過,既然查科考案並無循私枉法,那就該詔告天下,榜單確鑿無誤。」

朱元璋聽了把臉一沉:「開科取士朝廷為何開科取士只為取士而取士,反忘了取士的目的,豈不可笑允炆吶,如此目光,只能做一個合格的儒生,怎做一個合格的皇帝」

這是極嚴重的批評了,朱允炆慌忙離座,拜伏於地道:「孫兒愚昧,請皇祖父指點。」

「你坐下吧」朱元璋不悅地指了指他的座位,又轉向都察院僉都御使鄧文鏗:「鄧卿,你怎么看」

鄧文鏗一向剛正不阿,嫉惡如仇,不循私情。就在今年三月,朱元璋的愛女安慶公主的駙馬爺歐陽倫借奉旨派往陝西代天子巡禁私茶出境的機會,將十多萬斤茶葉走私出境。

按大明律,私茶出境及關隘不察者斬。西安城遍傳一首民謠曰:「駙馬車隊,私茶藏內;衙門庇護,官官相衛;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一朝案舉,拿贓捉鬼。」然而,因為他是皇帝的姑爺子,滿朝文武都裝聾作啞,只有鄧文鏗挺身而出,彈劾歐陽倫。

朱元璋聞訊大怒,下旨將歐陽倫賜死,其他相關人等都受到了應有的懲罰,鄧文鏗清正之名大噪於天下,開始受到了朱元璋的賞識和重用。

但鄧文鏗彈劾不法固然不畏強權,這件案子他卻很是撓頭。眼下明擺著,劉三吾等主考官並未循私枉法,不該治罪。可是丁丑科考案若不能讓北方舉子和北方官員滿意,勢必要惹出更大的亂子。

科舉做官幾乎已成了讀書人唯一的出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如果這件影響惡劣的案子不做出一個令各方滿意的處理,北方的讀書人和這些讀書人背後的鄉紳地主地方名流,統統都要得罪個遍,這大明天下還能不能穩當都是回事兒,這可不是鄧文鏗的長處。

他猶豫了一下,答道:「皇上,臣以為,或可再遣干吏,重新復審。」

朱元璋冷笑一聲:「再審還要審到什么時候去鄭沂,你說」

鄭沂做官很有點傳奇色彩,他是因為名聲聞達於天子之耳,被破格提拔至京,從白衣身份一步提拔為禮部尚書的。

他是浦江人,家族從宋朝時候起一直到現在,已經三百多年沒有分家了。人稱「義門」,一家千余口人,長幼有序,相親相愛,和睦相處,少有爭端,朱元璋親賜匾額「孝義家」。鄭沂就是因此一步登天成為禮部尚書的。

這位禮部尚書根本不喜歡做官,也不大摻和朝堂上的事,見皇上問他,便躬身答道:

「皇上,北方學子文采遜於南方學子,這是不爭之事實,可北方學子學識稍遜,朝廷更該鼓勵提倡才行,若棄之不顧,則北方文教必然每況愈下,治一國如治一家,對弱小貧窮的族人,應該扶持幫助,讓他盡能趕上其他各房的兄弟,豈能鄙視打壓,不管不顧呢」

朱元璋聽到這里不禁連連點頭,欣然道:

「愛卿所言有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不管南人北人,都是朕的子民,做君父的,就像一家長者,哪一房的子孫貧弱了一些,都想多多提攜一些,幫襯一些,哪能因為他沒了出息,就放任不管鄭卿有什么好辦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