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夜行第76部分閱讀(2 / 2)

錦衣夜行 未知 5883 字 2021-02-15

一個言官輕蔑地道:「身體發膚,受之膚母,這些閹人自殘身體,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肢體不全心地殘缺,哪有一個好東西」

另一個人便道:「一個小內侍隨口一句話,或者罪不致死,但皇上能因此杜絕內宦干政,避免閹宦流毒,這殺一儆百,卻是於我大明江山社稷大為有益的。」

這時拍著馬屁,外邊已傳出噗噗的棍擊聲和小付子痛極慘呼的叫聲,朱允炆余怒未息地喝道:「拖遠些去打」

他撣撣衣袍,重新坐下,呼呼地喘了幾口大氣,這才說道:「眾愛卿,請繼續講。」

朱允炆從小受師傅教導,對漢唐以來宦官為禍是深惡痛絕,對閹人從骨子里就有一種歧視和輕蔑,並不把他們當人看的。都說建文仁慈,可他的仁慈是分對象的,朱允炆下詔全國行寬政省刑獄時,同時還下了一道詔書,特意詔諭地方,一旦發現宦官奉使橫暴,虐害士民即擒送京師,加以嚴懲。

在他一道詔令下來,許多犯罪的官吏死罪變重罪重罪變輕罪輕罪變沒罪,刑部都察院論囚,比起往年少了三分之二。但是與此同時,他對內宦的管教卻比朱元璋在時更為嚴厲,這就像朱允炆合並州縣,裁減冗員的同時,又對他認為重要的部門大肆增加官員編制一樣,他的寬刑仁政也對不同對象有不同標准,只不過筆桿子掌握在文官手里,文官們都說他仁慈,眾口一詞地說上一千遍,他便成了雨露均沾人人受益的活菩薩。

夏潯與羅克敵走到謹身殿外時,恰看見兩個侍衛一個提著足踝,一個揪著頭發,漫不在乎地提著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走出來,那具瘦弱的屍體軟綿綿的,一張扭曲慘白的面孔向外側垂著,夏潯掃了一眼,突地身子一震,猛然站住腳步,失聲道:「小付子兩位兄弟,這這是怎么回事」

夏潯在宮中當值時間不長,今日當班的兩個侍衛不認得他,不過一瞧他身穿飛魚袍,那就是錦衣衛自家兄弟了,便客氣地答道:「誰曉得這小宦官因為什么觸怒了皇上,皇上吩咐打死,那就打死嘍。」

「皇上小付子」夏潯喉頭發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那兩個侍衛向他客氣地點點頭,拖著那具屍體走了出去,夏潯扭過頭,目光追出好遠。

「楊旭」

前邊有人喚了他一聲,夏潯扭過頭,見羅克敵站住腳步,目光嚴厲地看著,神色很是不悅,便咬咬牙,低著頭跟了上去。

「嗯,就依眾卿所議,江浙賦獨重,宜悉與減免,畝不得過一斗,就這么定了吧。」

朱允炆蓋棺論定,眾官員連忙又是一番恭維贊美,目的已達,這才依禮退下,隨後一個內侍戰戰兢兢稟報:「皇上,羅克敵楊旭在殿外候見。」

朱允炆聽了,便微笑道:「傳他們進來」

羅克敵和夏潯一前一後進入謹身殿,向這位年輕的皇帝躬身施禮,朱允炆微笑道:「愛卿平身。」

他看了看楊旭,說道:「朕在先帝身前,曾經見過你,那時候,你在宮中當值吧」

夏潯臉色微微有些發白,毫無表情地欠身道:「是,皇上記性好,微臣當時只是殿前一名侍衛,竟蒙皇上記在心中。」

朱允炆見他臉色發白,神情謹肅,聲音也有些發硬,還道是他見了自己有些緊張,心中大為得意,便呵呵一笑道:「先帝比朕嚴肅許多,真不知你在先帝面前,如何支撐下來的,不要這般惶恐,朕與你早有緣分呢。記得,你當初與楊氏宗族因為父母之事起了沖突,事情一直鬧上了朝廷,當時朕在先帝面前,還為你說過持公之語。」

夏潯欠身道:「皇上仁德,微臣銘記在心。」

朱允炆神色嚴肅起來,說道:「你能為父母所受的委屈,不惜對抗家族的威壓,這是至孝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此至孝之人,必是至忠之士,羅克敵向朕薦舉了你,為朕做一件關乎江山社稷天下萬民福祉的大事,你可願意」

夏潯直撅撅地翹著屁股,硬梆梆地道:「皇上所命,臣必竭誠效力」

華蓋殿內,齊泰對黃子澄道:「以行兄,我聽說,皇上用了錦衣衛去查周王」

黃子澄翻閱著一份公函,頭也不抬地道:「物盡其用,人盡其才,他們不正適合做這些事嗎」

齊泰蹙了蹙眉道:「可是錦衣衛這群凶鷹惡犬,一旦起用,難免我還聽說,派去主持其事的人,就是那個用計害了你的學生,在朝中大大折辱了你一番的那個楊旭」

黃子澄挑了挑眉毛,慢慢合上卷宗,抬起頭來,輕輕捋著胡須,慢條斯理地道:「尚禮,你忘了毛驤蔣瓛是怎么死的了我還不曉得錦衣衛中盡是鷹犬狡兔未死,鷹犬么,容它囂張一時,又如何」

第234章 牆上蘆葦

夏潯唇間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冷笑,跟著羅克敵離開了皇宮,走到殿角的時候,他回了下頭,依稀似乎看到一個十歲出頭,瘦弱得像只小鵪鶉的小內侍手執拂塵,踮著腳尖向他跑過來,吐一吐舌尖,很擔心地說:「哎喲,楊大哥,你怎么才來呀。」

夏潯猛地搖了搖頭,轉身向外走去,再不回頭。

「楊旭,你先回去准備一下,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明天一早,就來衙門報道,領了關防,赴開封公干。」

出了宮門,羅克敵站住身子道。

夏潯應了聲是,羅克敵猶豫了一下,想起蕭千月昨晚找到自己一番哭泣求饒,到底是跟了自己幾年的人,心頭不由一軟,又道:「還有,明日你來,本官予你一道公文,往孝陵衛上調一個人,陪你一同赴開封公干。」

「哦」

夏潯似有所覺,抬起頭來。

羅克敵笑了笑,說道:「蕭千月,你們以前一起做過事,配合默契,這個人前些時日因狂妄自大,受了本官的教訓,想來現在也該知道收斂了。叫他跟你去吧,也算是用得得心應手的人。」

夏潯拱拱手道:「卑職遵命。」

羅克敵點點頭,徑自翻身上馬,沿御道而去。夏潯牽著自己的馬,一步一步踱出御道,出了正陽門,站在中和橋上,看著悠悠流過的秦淮河水,郁郁地吐出一口濁氣。

「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

心中想著那位建文帝,夏潯忍不住說出了自己對他的評言,向著秦淮河水輕蔑地一笑,轉身就要離開。

剛一轉身,恰見一個三旬上下的青衫文士,眉目倒是清秀,身材卻是極矮,頭頂只到他胸前而已,臉上微微帶些紅潤,頜下一縷淡淡的胡須,兩眼直勾勾的,好像神經不太正常,他一步步向橋邊護欄走來,神情呆滯,嘴唇微微翕動著,似乎在嘀咕著什么。

夏潯瞧他神情異常,忍不住著意地打量了幾眼,見他走到橋邊,扶著欄桿看著橋下河水,忽然雙臂用力,一按橋欄,就要縱身躍下去。夏潯早在注意他的舉動,見此情景,急忙伸手,一把揪住他腰間襟袍,把他硬生生地扯了回來。

那人五短身材,也不重,竟被夏潯一把提在手中。

「你做什么,放開我,休管他人閑事。」

那人惱怒起來,連連掙扎,嘴里還傳出淡淡酒氣。夏潯本來心情不好,見這人一味尋死,反被他氣笑了:「你要死哪里不好去死,到鄉間上吊去,爛了還能肥塊地,跳進這里,豈不臟了秦淮河水」

那人被他調侃得更加惱怒,連聲道:「豈有此理,真真豈有此理,快放開我,不要以為你是錦衣衛一個總旗就了不起,本官還要高你一級,放開我,不成體統。」

夏潯有些驚訝,便松了手,奇道:「你是官你是什么官,說來聽聽。」

那人整理整理衣襟,傲然道:「本官解縉,原為中書庶吉士,常侍先帝左右,而今而今」

解縉永樂大典總編撰,大明朝第一位內閣首輔大臣

自己剛剛還吟過那副對子:「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想不到就在這兒遇見了原作者,夏潯更加驚訝,見他語塞,下意識地又問:「而今如何」

解縉的肩膀塌下來,垂頭喪氣地道:「而今,而今是是河州甘肅省蘭州市西北衛吏」

夏潯聽了差點笑出聲來,衛吏大約相當於現在的一個連部文書,解縉怎么越混越回去了

夏潯看看解縉模樣,又看看秦淮河水,恍然道:「解大人就是因為被貶到河州去做衛吏,所以要投河自盡」

解縉臉一紅,吱吱唔唔地有些說不出話來。夏潯心道:「這可是永樂大典的總編撰人呢,這么一個才子,可不能讓他這么死掉。」便鄙夷道:「解大人滿腹才學,怎么這般沒有出息,聖人還窮困潦倒過,古之名臣少有一帆風順的,今日大人落魄河州,安知來日不能位極人臣」

解縉慘笑一聲,攤手道:「我成么」

夏潯很認真地端詳著他的眉眼,說道:「我看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骨骼清奇,靈根甚佳,來日前程必不可限量。」

解縉摸摸下巴,茫然道:「現在錦衣衛混得這么慘么,算命的都往里收」

夏潯哈哈大笑,一把抓住解縉手臂,說道:「走走走,咱們尋家酒店,邊吃邊聊。」

解縉只當這是個混酒喝的兵痞,趕緊掩住腰間道:「我可沒錢」

解縉家里可不是窮人,做官這些年又有俸祿,他會沒錢夏潯鄙視地瞄了眼這個守財奴,哼道:「自然我請。」

解縉聽了松了口氣,這才隨他去了。

夏潯找了家不大的小店,切了個鹵盤,點了幾樣清淡的小菜,又要了壺酒,讓解縉坐下,問起經過,這才知道事情來由。

說起這解縉,的確是個才子,洪武二十一年舉進士,授中書庶吉士,御前行走,甚受朱元璋器重,曾獻太平十策,被朱元璋贊為安邦濟世之奇才,治國平天下之大略。還曾對他說:「與爾義則君臣,恩猶父子,當知無不言。」能讓朱元璋這樣嚴厲的人說出這樣溫情的話,可見對他的喜歡。

不過,恃才者多自傲,解縉亦然,他智商很高,情商卻嫌不足,一則是對上不知委婉,年輕氣盛,想到啥說啥,二是和同僚相處的不融洽,恃才傲物,有些討人嫌。到後來,又莽撞地替郎中王國用捉刀上疏,為韓國公李善長鳴冤。

他那文采,旁人學不來的,朱元璋一眼就看出來了,朱元璋雖愛其才,卻惱他不知進退,便把自己未當皇帝前的老朋友,解縉的父親召進京來,對他說:「大器晚成,若以爾子歸,益令進。後十年來,大用未晚也。」一句話,將二十二歲的解縉帶薪離職,回家進修涵養去了,一下子給了他十年長假。

解縉無奈,只好回家潛心學問,磨礪性情,眼看著熬過了八年,十年之期馬上就要到了,結果朱元璋歸天了,這一下解縉傻了眼,朱元璋可是許諾過,十年之後讓他回朝為官的,如今朱元璋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再等兩年,新皇帝還記得他是誰嗎

怎么著,也該到皇上跟前露一小臉,給皇上留下點印象啊。可他母親剛剛去世一年,三年孝期未過,父親解開年紀也大了,怎好赴京活動再說還沒到皇上規定的十年之期呢。

解縉到底是個才子,腦瓜靈活,竟然被他想到了借口。先帝遺詔里不是說「內外文武臣僚同心輔政」么,不管現在能不能輔政,他還是個京官,就該來見見新任天子呀。再者說,先帝曾親口對他說過:「與爾義則君臣,恩猶父子,當知無不言。」既然恩同父子,父親過世了,兒子去吊孝,天經地義吧

就這么著,解縉趕赴了京城,結果馬上落到了老冤家袁泰的手里。

袁泰本是督察院左都御使,因為不法事,被解縉彈劾,朱元璋貶了他的職,朱允炆登基後調整領導班子,把吳有道撤了下去,重又把袁泰提拔了上來,袁泰聽說解縉回京活動,立即到朱允炆面前告了他一狀:服喪未滿三年離家遠行,是為不孝;先帝曾許他十年之期,如今才只八年就返回京師,是為不忠;不忠不孝,理應處死

朱允炆耳根子軟,一聽這話便要下旨斬了解縉,幸虧禮部侍郎兼翰林院學士董倫和解縉是老鄉,為他求情說太祖駕崩,解縉棄家事而就國事,這是忠孝不能兩全而取其大義,縱然有罪也不應殺,否則不免寒了先帝舊臣的忠心。

於是朱允炆網開一面,把他打發到大西北去了。

夏潯聽了只覺哭笑不得,朱元璋真沒給朱允炆留下人才嗎這是永樂大典的總編撰大文豪,永樂王朝首任內閣首輔,做了六年首輔大學士的傑出政治家,給弄到西北邊防區某連部當文書了

解縉一邊說一邊喝,越說越傷心,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到最後竟放聲大哭起來,引得酒館里許多客人都往這里看來,夏潯苦笑著放下酒錢,攙起解縉,對酒客們連連點頭道:「我這朋友酒品不好,呵呵,喝醉了就好號啕大哭,不用理他,不用理他。」

夏潯扶了解縉出來,好一通安慰,又信誓旦旦向他保證,是金子總要發光的,明珠不會永遠蒙塵,去西北走一遭,多多了解民情軍情,未必便是一件壞事,朝中既然還有朋友,說不定三五年功夫,他就會受到朝廷起用。

解縉本來就是個智商比較高情商比較低的人,一俟訴說了心中冤屈,舒服了許多,那尋死的心思也就淡淡了,他越想越覺得夏潯說的有道理,待夏潯把他送回客棧的時候,醉眼中滿是感激地對夏潯道:「文軒,今日多虧了你,解某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文軒的大恩,解縉記在心里了,有朝一日,解縉真能苦盡甘來,重返朝堂,再來報答文軒的恩德。」

夏潯應承著把他送回房去,解縉酩酊大醉,往榻上一躺便呼呼大睡了,夏潯替他掩好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