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正在落鎖,間隙瞥了我一眼,輕柔提醒道。
我失笑:「都這么大的人了,又豈會跌,你也太小看我了些。」
她目光輕飄飄的,糾正我:「不是這么大了,是這么老了。」
是。
這么老了。
她都陪了我好幾百年,從未離開,而百年荏苒,如今已是洪武六年,我們能不老么。歲月雖然無情,卻早已將我們二人遺忘,並未在我們身上留下一星半點的痕跡。
倘若是一個人,這般不老不死實在太過孤寂,幸而有她陪伴在側,我便將這當做上天許我的最大恩賜。
我輕輕一笑,見洛神已然將鋪子的門鎖好,便扯著她的白衣袖往街上走。
洛神將紙傘撐起來,遮在我頭上。
我指著墨硯齋那塊牌匾上積的白雪,不無得意道:「我老,你卻也老。兩個老古董,經營著一爿古董鋪子,甚好。」
她輕笑搖頭,隨意替我理了理毛袍子,這才道:「好了,時辰到了,歸家罷,免得惹麻煩。」
我心念微動,忙揣著暖爐,隨她一同往前走。
鋪子雖在這主街邊上,我們的宅子卻另在一處偏僻之地。
而此處雖說是主街,才堪堪申時罷了,大小店鋪均差不多都關了門,墨硯齋今日還算關門較晚的。
街上亦是人煙稀少,下過的雪不曾被踩踏,自然就積得厚。一條長白玉帶似地延展下去,兩旁樓宇屋舍亦是銀裝素裹,剔透非常。
往常這可是長洲縣頂熱鬧的一條主街,鋪面租金不菲,無論晝夜,皆是繁華。
如今因著朝廷一樁奇怪的禁令,申時不到,它便蕭條了。
梆梆梆
梆梆梆
走到半晌,熟悉的敲梆子聲又遠遠地響了起來。
這些都是打更人。
他們原本夜里才出來打更,如今申時便被派了出來,開始走街串巷地通告。
「上頭有令,今夜宵禁酉時一過,長街肅清閑雜人等,格殺勿論」
我與洛神習以為常,不管它,徑自向前。
現下尚是申時,只要酉時前到家,便無礙。
「閑雜人等,格殺勿論」
通告聲還在伴著梆子聲重復,一聲又一聲,混雜在風雪里,徹骨的冷。
除了我們二人,一路過去再無其他人影,只是在一處拐角時,聽到了幾聲嬉戲的歡笑。
有幾個孩童簇在一起,邊在雪地里滾雪球玩,嘴里邊唱著歌謠。
「月華上,投長影」
一個灰衣衫的女童在那陰暗角落里兀自拍著手唱,雪光幽幽的,照著她。
「幽紗窗,落掌印,只聞響」
另外一個女童邊團雪球,邊附和下一句。
還有個男童接著往下:「家稚子,闔上眼,早些眠,莫往外頭窺。」
他將這歌謠唱得陰陽怪氣的,且大概是起了壞心,突然抓起一只雪團子扔到灰衣衫女童的身上,大聲道:「阿瑩,青頭鬼今夜里要到你家來了,它要吃掉你的手指頭,嘿嘿嘿」
被喚作阿瑩的女童卻也不甘示弱,哼道:「胡說它夜里到你家來,你到時候可莫要往窗外瞧呀」
我看得有些頭疼。
當真是些膽大包天的小鬼頭,竟不知如今這長洲縣暗地里的蹊蹺。
「酉時一過,長街肅清閑雜人等,格殺勿論」
那梆子聲還在風雪里遠遠地響著,催人心魂。
「你們是誰家的」我走過去,彎腰和氣地問他們。
他們三個立刻扔掉雪團子,抬頭看著我,大抵是因著見了陌生人,並不願說話。
那個阿瑩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過了片刻,她突然說道:「啊,我認得你,你是那邊古董鋪子里的仙女姐姐我以前和我爹爹見過你的。」
我:「」
「你長得可真好看。」她眼睛更亮,直直地盯著我瞧。
被這般直接地誇了,還是這么個小不點,我老臉一紅,話到一半竟被堵住了。
真真是失策。
「我記得還有一個好看的仙女姐姐,也在鋪子里,就是她么」阿瑩手往不遠處的洛神一指,眼睛更亮了。
我憋著笑,回頭向洛神招手:「仙女姐姐,你快來。」
洛神面無表情地走到我身邊,眼角一挑,輕輕瞥了我。
而那阿瑩盯著我看了看,又將洛神從頭到腳都瞧了一遍,恨不得目光都貼洛神身上。
她對洛神道:「我長大了,若是也能像你一樣高,腰也這么細,那就好啦。我娘親腰太粗,我說她,她便怨怪說是因著生了我才變粗的,我以後也不要生孩子,我看仙女姐姐你肯定也沒生過孩子,是不是」
洛神偏過頭去,低低咳一聲,似有些尷尬。
我暗自在旁笑得要打跌,她便只有個幾百年的老媳婦,怎么生。
洛神斜嗔了我一眼。
我趕緊綳了臉,見阿瑩面上那熾熱神情未散,心中更是忍不住想笑,只好速速轉移話題道:「你們還未曾告知我,你們家住何處」
那個男童手指向某個方向:「我們都住在那條街尾,不遠的。」
我點點頭:「現下時辰不早了,你們早些歸家吃晚飯,莫要讓爹娘擔心。」
阿瑩咕噥道:「我家吃飯晚。姐姐你瞧,天都還沒黑呢。」
其他兩人明顯也有些玩性未盡,我只好道:「你們倘若再不回去,會有危險。」
「什么危險」阿瑩好似並不在意。
洛神靜立在旁,這時出聲道:「酉時一到,青頭鬼便要出來了。現下是申時,快了。」
她聲音幽幽的,又很輕,冷意尤甚。
一聽青頭鬼,那三個孩子面色這才開始顯出懼意。
「真的有青頭鬼那種東西么,就像歌里唱的那樣」一個女童低聲問:「我以為是爹爹編出來騙我的呢。」
「自然有。」洛神淡道:「聽聞最喜吃那些夜了還不歸家的小孩子。」
她是騙人的行家,又擅說鬼故事,那三個孩子登時好似被她嚇怕了,面色一白。
「可可是現下天還沒黑,並不不算夜里。」阿瑩還在那嘴硬。
洛神抬抬下巴,示意那天邊早已暗淡下去的天光:「現下自然不是,不過你們三人住在街尾,走過去尚需一段時辰,倘若你們走得慢了,恐怕家門未到天就黑透徹了。」
她傾身下來,輕輕補充一句:「青頭鬼,便在那時出來。它頭上生著角,紅眼睛,鐵青的面」
「我我要回家吃飯了」沒等洛神形容完,阿瑩一個哆嗦,趕緊攥著另外一個女童往街尾跑,那個男童也趕緊追了上去。
三人的身影變作小黑點,漸漸跑遠。
我看著洛神那張冷冰冰的臉,哭笑不得道:「你做什么那么直接嚇他們,他們還只是小孩子,委婉些比較好。」
洛神重新將傘撐過來:「經此一事,下回他們便再也不敢此時在街上逗留。被我嚇,也總好過夜里被那些巡夜人一刀殺了,那些人可是什么都敢做出來的。」
我心里一沉,沉吟不語。
的確,那打更人不斷重復的「閑雜人等,格殺勿論」可並不是說說而已,短短一段時間,已經死過好些個了,其中還不乏一些在蘇州府有權有勢的。
敢殺他們,自然是更上頭的人,輕易不敢招惹。
「走罷。」洛神道。
「嗯。」我點點頭。
走過幾條街,天色更暗了,長街上凄冷死寂,只能瞧見兩旁屋舍亮起的燭火,在白茫茫中點出數串流光。
大家都縮在家中,不敢出門。
噠噠噠
梆子聲暫且消停,又來了馬蹄聲。
我與洛神在一條十字街口站定,就見左邊橫向行來一對人馬。
他們皆一身黑衣,策馬而行,更為奇怪的是,臉上都戴著一張青面獠牙的鬼面,在白霧中搖來晃去的,不想將他們看成鬼都難。
我們二人不願惹麻煩,便暫且停下,只等他們過去。
很快,他們便來到了面前。
最前頭的是一名女子,身著黑色長袍,長發未束,待她策馬經過洛神身前時,我瞧見她面具下那雙眸子突然滑了一下,似有一怔,直直看向了洛神。
她看得很專注,這令我不悅地蹙起眉。
那女人又將韁繩一扯,勒住了馬,後頭那一幫人見了,也忙不迭地抓了韁繩停下。
女人只是看著洛神,並未說話,我冷冷地盯著她,瞧見她黑衣暗紋華貴,握韁繩的手上大拇指處戴了一枚玉質扳指。
洛神眉目寡淡,靜然而立。
後面有個男人策馬過來,輕聲提醒那女人:「巫大人,時辰不早了,阮大人已等候多時,我們」
那女人嘴角勾出一個諱莫如深的弧度,做個手勢,跟著一縱韁繩,她身下駿馬立時動了,慢慢往前走。
隊伍重新開始移動。
待得他們遠去了,我趕緊挽住洛神的手臂,腳步匆匆往家中趕去。
回到自己宅院,方才舒了一口氣,整頓一番,下廚做了幾道小菜,兩人用過,但見外頭風雪更大,便一起去湯間沐浴驅寒。
我在湯間浴池備好熱水,關上門,屋子里暖意融融,洛神取下我束發的發簪,抬手解開我的腰帶,不多時,我便被她剝了個精光通透。
褪了我的,她兀自在旁解她的衣衫,我覺得有些冷,便抬腿先進了熱氣裊裊的浴池,待她衣衫盡褪入了水,我趕緊朝她滑了過去。
她的銀發帶還未卸下,我順勢摸到她濕潤的發上,動手替她拆了下來。
她漂亮的身子被熱水掩著,被那霧氣勾得欲語還休,尤其是露在外頭的鎖骨,精致地聳著,大抵可以盛出水來。
烏發散在白皙裸肩上,像攥人心魂的絲,大抵是被熱水熏了,薄唇也難得紅潤昳麗起來。
她見我瞬也不瞬地盯了她,柔聲道:「在想什么」
我望著她烏黑眼底勾暈的水汽,無奈低聲道:「待我得空,也給你造個面具算了。」
她覷了我片刻,輕輕一笑:「就似先前那黑衣人面上的鬼面」
「那太丑了些。給你造個好看的。」
「做什么」她明知故問。
「你沒瞧見那鬼面女人盯你的眼神了么。」我回想那馬隊的情景,心中一股寒意冒了出來,道:「誰叫你生得這幅妖精模樣,白日里就拿面具遮了,晚上回家對著我再取下來罷。」
她抬起濕淋淋的手,狀似無辜地去摸自己的臉:「我爹爹娘親給的,竟也有錯」
我笑著去拍她的手。
她的手趁勢滑下來,在水底摸到我大腿上:「照這么說,那我也給你做一個。我的媳婦,不許別人瞧。」
我曉得她又在編排我,哼了兩聲,又忍不住問她:「打前頭的那女人,我怎么覺得她好似認識你」
洛神搖頭:「不認得。」
「可她戴了面具。」
洛神淡淡道:「我不記得這般身形的女人。」
她說到這,我身子突然一個哆嗦,臉通紅:「你手又往哪里摸了」
205卷二
第兩百一十章花明
好冷。
師清漪雙肩打了個哆嗦,醒了。
四周漆黑,只能聽到些微水流沖刷石岸的聲音,輕輕的,一下又一下,像靜謐的安魂曲。
由於太過靜謐,睜開眼的那一瞬,師清漪甚至產生了錯覺,恍恍惚惚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等努力挪了挪身子,發現自己的脖子完全僵硬,而渾身上下從肌膚到骨骼,都被巨石碾過般的劇痛,她這才回過神來。
她還活著。
只不過活在了一種苟延殘喘,十分辛苦的狀態。
右手掌心里依舊攥著洛神那只白香囊,舍不得放開,就好像她此刻正攥著那女人的手,嗅到她清冽幽雅的冷香。
一如夢里那樣。
師清漪靠著石壁靜坐,喘息著緩和了片刻,最終將那香囊小心地揣回外套口袋,又用勉強可使的右手摸索一番,取出手電筒打開。
冷光亮起來了,她第一時間去看表。
表在左手腕上,雖然左手露出來的肌膚部分,顏色已經由黑色淡化成了紫色,毒性正在漸漸凈化,不過依舊毫無知覺。既然手沒辦法動,便只能側過身子,將自己的腦袋吃力地往下壓,借著光看表。
她一度以為自己睡了很久,少說也得有好幾個小時,甚至曾幻想過是否自己醒過來時,洛神已經找到了她,她能夠躺在洛神懷里好好休息,而事實證明,這都是奢望。
她才睡了幾十分鍾罷了。
師清漪苦笑一下,單手扶在牆上,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渾身透濕,寒氣刺骨,那些傷口滲出的血水甚至都已與衣服的布料粘結在了一起,一扯就抽疼。
她沒辦法,也沒氣力去清理,勉力扶住牆,將手電筒照向了面前水域。那些蛇不知道去了哪里,遠處完全是一片混沌,靜悄悄的。
這水潭范圍實在太大,遠處瀑布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不知道眼下這片水岸究竟是處在什么方位。
當時水里全是蛇,雨霖婞她們脫出之後,如果要找她,也不可能會傻到再跳進水里。而自己現在這種狀況也不能再下水,體力不支的話很容易就會溺死在水里,何況水域面積過大,極容易迷失方向,目前唯一的選擇就是走旱路了。
師清漪扭過頭,將手電筒重新打向岸邊深處。
她咬牙,撐著開始跌跌撞撞地往里走。
就算只剩下這最後一口氣,她也得好好珍惜留著,只為到時候可以與她再相見。
兩邊都是黑色石壁,像夾心餅干一樣夾著她,地上全都是水,一部分是那邊水潭漫過來的,還有一部分恐怕是從中空牆壁里滲出來的。這一次她特地多留了個心眼,對石壁上那些潛在的裂縫特別關注,唯恐到時候又冒出幾條三頭蛇來。
往前走了十分鍾,水似乎又深了些,幾乎沒過她的靴子。拐過幾道彎,道路更窄了,兩邊石壁夾擊,好像是行走在一個十分狹窄的山洞里。
咔。
一個聲音混在靴子踩水的聲音里,輕輕響起來。
師清漪變得警惕起來。
咔。
咔咔。
有點像是扭動關節的聲音,又有點像是什么動物在咀嚼某種堅硬的骨頭。
這並不是什么好征兆,師清漪停下腳步,右手撐在牆上又喘息了一陣,心中思緒起伏,斟酌起來。
要過去么
那里會有什么東西在等著自己
她考慮了兩分鍾,邁開腳步繼續往前試探了一段距離,這才發現前面道路盡了,左邊牆上劈出一道窄洞,地面水流往那里拐了進去。
咔咔聲應該是從那個窄洞里發出來的。
而眼下只有那個窄洞可以走,她別無選擇。
被逼到這個份上,師清漪的心突然又變得平靜起來,或者說是已經被折騰得麻木了。她想著就算里面真有什么,她也得進去,如果正面撞上,直接動手就好,她連蛇群的劇毒都挺過來了,這世上又還有什么東西是令她恐懼的。
她看了看那道漆黑洞口,最終獨自踩水走了進去。
那種咔咔的聲音還在繼續,有一下,沒一下地響著。
水聲嘩啦,水位已經漫過了她的靴子,滲到了里面沉甸甸的,她身上又帶著重傷,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
洞頂變得越來越矮,師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