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當年,蘇州府曾有人大規模煉化藏屍蠱。
公園里那人皮案子,也是藏屍所為。
靜了一會,千芊道:「它的名字叫極樂凈土。藏屍這種蠱的確是由它演化而來,只不過藏屍煉化的時候,需要活人,更為狠戾。」
「阮大人。」洛神眸子深邃地開了口。
千芊表情一凜。
「阿阮,阮大人當年在蘇州府,那她可有參與蘇州府藏屍煉化」
「她不會的。」千芊立刻搖了搖頭:「她是個好姑娘。藏屍依附活人血肉,我不齒藏屍,她對我很好,不會做這種事的。」
洛神眸光似乎有些軟了下來:「你是個好姑娘。」
千芊苦笑了下。
看著千芊有點惶惶的模樣,師清漪心里有點觸動,說:「極樂凈土,是你煉化的么為什么叫這個名字。」
「阿阮取的。」千芊目不轉睛地看著師清漪:「骨肉消,業障散,再無喜無悲,是為極樂凈土。」
師清漪抿了抿唇。
千芊道:「古時多戰亂,一朝又一朝。我以蠱師的身份四處游歷,有一年戰亂飢荒,餓殍遍野,到處都是腐爛發臭的屍體。屍體腐了沒人收拾,就開始鬧瘟疫,又是一批一批地死人,我救活了一部分,很快又染上瘟疫死了,埋了也沒用,燒也燒不完,日日重復噩夢。於是我開始煉蠱,如果可以煉化出一種能快速消食屍體的蠱蟲,又不對活著的人畜有所危害,那便好了。」
水道里靜下來,只有劃槳的水聲和回聲。
「我開始收集屍體煉蠱。」千芊說到這,微微一笑:「但是因為總是和屍體待在一起,漸漸的,他們都說我是妖女,也不再找我看病了。有一天,他們在我的居所點起大火,要燒死我。」
290卷二
第兩百九十三章盤影下
「當然了,大火並沒有困住我,我逃出來了。」
千芊說話時一直保持笑意,很輕描淡寫的模樣。大概是時間實在過去太久了,又大概是,她真的並不在意這些。
「之後呢」師清漪輕嘆口氣,說。
千芊道:「之後么,因為他們都懼怕我,見火燒的法子不奏效,就改換其它的。消息傳得很快,那一片的人都知道了,越傳越離譜,甚至官府也下了告示捉拿,其中不乏能人異士,我當時成了人人喊打的妖女。」
雨霖婞性情中人,聽這故事顯然聽出了一肚子火:「好心當作驢肝肺,養蛇的你理他們說心里話,我雖然覺得你天天搗騰蠱啊蛇啊屍體什么的,忒重口味了點,但我實際上也覺得沒什么的。不然我能跟你坐一塊我分分鍾踹你下去。」
千芊笑道:「多謝雨小姐屈尊紆貴,與我同坐一船。」
雨霖婞隨意一撩濕淋淋的長發,微微帶了些卷,正在往下滴水:「再說了,妖女怎么了知道妖女怎么定義的么,最基礎的標准就是長相能夠得上我美貌一半,那才有資格叫妖女。人家叫你妖女,你該高興,至少長相達標,叫你丑女你就得哭。」
師清漪牙酸骨頭寒,笑著拍了雨霖婞一把:「妖女,你讓千芊把話說完。」
雨霖婞哼了聲,不說話了,氣氛卻活泛了許多。
千芊又笑了笑:「我無處容身,但是煉蠱已經到了關鍵之處,無法離開。而且我很需要屍體,為了保持煉蠱的進展,我一面躲藏,一面會繼續搬運屍體回來。可是次數過多,那些人也明白我需要屍體,所以我難免地還是被發現了,那一次,我遇見了阿阮。」
「她幫了你」師清漪道。
千芊點點頭。
「我有一事不明。」洛神卻突然開口了。
「什么」千芊看向她。
洛神總是安靜傾聽,一旦說話就一針見血:「為何不易容倘你易容成尋常百姓的模樣,時常更換臉模,他們要尋到你絕非易事。做這些也方便多了。」
沖鋒艇上一片靜。
「其實那時候我的易容水平並不怎么高明。」千芊慚愧道:「易容總是很難的。一張臉,千家技,萬般事。」
「的確。家姐自小研習易容臉譜之工,不分寒暑將近二十載,才將將有所成。」洛神頷首,安靜看著她:「所以你後來跟什么易容大師研習過么」
「是。」
「是阿阮。」洛神眸子深邃若夜色。
「是。」千芊抬起頭來。
師清漪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變化,垂眸沉吟起來。
洛神淡笑:「阮大人當真是個身懷絕技之人。我問完了,你繼續罷。」
千芊面上有了幾分恍然之色:「那時候我就躲在山林里,煉蠱的時候幾乎與世隔絕。我造了間木舍,平素起居用,但是煉蠱卻在附近的山洞里。我將屍體儲藏在那里,時常一待就是一日,阿阮也待在那陪著我。洞里都是屍體,蠱蟲滿地爬,她還是願意待在那里。沒人喜歡我做這些,我以前總是一個人,那段日子卻不同了,她會跟我說話,下廚做飯,我想要的又不方便外出,她就出去給我買。」
「她總是待我很好。我想要什么,她都會給我,除了」千芊聲音低了下去:「後來蠱蟲終於煉好,我讓她取名字,她才叫它極樂凈土。我們清理了那一片的屍體,阿阮替我易容,我換了個身份在那里醫治瘟疫,直到疫情得到控制才離開。這之後,我一直跟著她,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師清漪心底斟酌了一番,這才輕輕問道:「阿阮她的臉長得跟我很像么」
千芊安靜下來。
過了一陣,千芊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的臉。她不給我看。」
師清漪:「」
洛神一臉靜默。
「她永遠戴著面具,還有你手上那串手鏈。她曾經跟我說過,她就是這鏈子的主人,這世上除了她,再沒有人可以戴。戴了就會死。」千芊目光飄到師清漪的左腕子上。
師清漪下意識也低頭看。
千芊道:「你手上有鬼鏈,如果戴上面具,那么看起來就和阿阮她差不多了。」
師清漪:「」
沖鋒艇輕輕晃動著。
千芊看著師清漪,眼角隱隱有了一絲紅,嘴唇也有點哆嗦:「我連她真正的模樣都不未曾見過,卻總是跟著她,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賤我以前說陌賤,其實我比她還賤。」
師清漪尷尬之下,連忙說:「沒有,怎么會。就像洛神剛才說的,你是個好姑娘。」
沖鋒艇突然又晃了下。
這次晃得有點突兀,師清漪心里隱隱覺出不對,連忙抓住沖鋒艇邊沿的抓索:「大家注意。」
千芊恢復了情緒,放出金和銀,洛神環視了一圈,師清漪幫她照明。
看了一圈,什么也沒發現,水底很平靜。
傲月高大,是負重涉水而行,它也暫時沒有什么表示。
沒發生任何事,氣氛也還是變得緊張起來,雨霖婞示意風笙和蘇亦加快往前劃。
現在已經差不多出了之前的水洞,上方卻還是有遮蓋,密密麻麻地爬滿了類似藤葉的植物,這些枝葉攀附在上方的穹頂,師清漪開始還以為只是普通的穹頂,仔細觀察才發現這頂是有著許多空隙的,枝葉很多都是依靠藤蔓的攀援能力凌空依附。開放式骨架穹頂給植物提供了充足的光合作用條件,導致植物瘋長,現在周遭昏暗,暫時還看不太清楚,如果是白天來看,肯定會有陽光透過這些空隙漏下來。
兩邊也爬滿了類似藤蔓枝葉,呈現一個橢圓形,就像是穿行在一個爬滿植物的腔道里。
不,准確的說,是骨架里。
師清漪抬頭沉默地看過去,感覺這就像是一具完整的巨大蛇骨。
植物就依附蛇的骨架而生,蛇骨一條一條的肋骨彎曲排列在蒼穹,藤蔓都扎根在水里,有幾棵枝葉繁茂的水生樹傍骨而長,有些藤蔓就纏在這些水生樹上。
雨霖婞抬頭道:「天然大棚,種點黃瓜小番茄也好啊,你們看這什么烏煙瘴氣的。」
隨著沖鋒艇的推進,兩邊甚至還長了沼澤地這邊特有的那種高高的草,一茬一茬的,水流繞過它們,打著旋兒。
手電偶爾會照到這種水草上,風吹開這些水草,近處水草蜷在一隅蒼白的光暈中,看起來有點瑟縮,而遠處長長草影在黑暗中緩緩搖晃,誰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雨霖婞說:「等等,看前面,又是什么了」
師清漪示意沖鋒艇往那邊劃。
「就知道又是屍體。」雨霖婞見怪不怪:「那邊被水草纏住了,沖鋒艇不方便過去,最好能勾過來。」
長生在沖鋒艇上翻翻找找,翻到了一尾釣竿。她以前用慣了自制魚竿,這是出來後第一次接觸現代的釣竿,盯著研究了好一陣,目光瞬也不瞬的。
「唔。」長生將釣竿拉直,低頭沉吟。
「給我。」洛神朝她伸出手,溫言道。
長生將釣竿遞給洛神,道:「阿洛,下次我釣魚,也能用這種么」
「自然。我和清漪買給你。」
洛神接過釣竿調整好釣鉤,瞄准屍體一甩竿,吊線在空中甩出利落弧線,鉤子勾住了那屍體的皮帶。
洛神開始收線,屍體隨著她收線的動作往這邊劃過來。
屍體呈趴著的姿態,洛神收線時皺了下眉,右手驀地一抖,那屍體陡然在水里被帶著翻了個身。
屍體的正面露了出來。
沒有正面。
臉,身體,手腳,只要是沉在水里的部分全被吃光了,腹腔里是空的。
一時之間眾人的臉色都有點沉,洛神低頭收了線,將釣竿拿給長生:「不必看了。屍體邊緣齒痕尖利,撕扯狀,著力點分散多處,是帶利齒的小東西群集所為。」
「食人魚。」雨霖婞盯著水面。
水面平靜,誰知道水底不是密密麻麻。
洛神沒說什么,卻也沒否認。
「這邊也有水葬的習俗。」師清漪打個手勢,示意沖鋒艇遠離水草:「有的是喂了普通的魚,屍體被分食需要一段時間,有時候一下水就沒了。有些人在屍體上綁了繩子,下水之後,撈起來就成了白骨,再將白骨帶回去燒化,或者打磨成骨笛子隨身攜帶。」
雨霖婞還有點擔心,在那琢磨:「在船上倒是沒事,就怕掉水里去。我們這沖鋒艇是充氣的,雖說耐用,也頂不住那些家伙追著一起咬。」
「傲月」師清漪道。
傲月慢慢涉水過來。
師清漪眼神示意水底下,傲月看著她,大腦袋點了點,鼻子里哼了兩聲。
「阿瑾。」長生拿著釣竿坐在船頭。
「嗯」師清漪轉過臉。
「你看前面那棵樹。」長生拎著釣竿一指。
之前已經看過一些水生大樹了,眼前這棵卻是最大的,枝干虯結,比水邊上那種榕樹還要茂密。大部分枝干都比水桶粗,有些手臂粗細的糾纏在一起垂向水面,加上附著的藤蔓,如同夜里佝僂著背照著水面的長發老嫗。
距離水面大約兩米多的樹杈上隱約攀了個影子,像是有人坐在那。
師清漪趕緊讓所有的燈都滅掉,一切徹底陷入了密不透風的黑暗之中。
太暗,也太遠了,再加上枝葉藤蔓之類的干擾,饒是師清漪眼力特殊,這下子也有點判斷不出。
雨霖婞把夜視儀遞給師清漪。
這種夜視儀依靠紅外線成像,溫度不同的物體,釋出的紅外線也有所不同,師清漪用夜視儀一看,視野里輪廓分化出來,發現那果然是一個人。
一個活生生的人。
沖鋒艇靠了過去,燈重新亮了起來,雖然那是個人,全體還是戒備狀態,雨霖婞舉著手電在那人身上晃了下,意思是率先打個警示。
那個人卻無動於衷,好像沒看到光似的。
「怎么回事」雨霖婞嘀咕:「瞎了」
看那輪廓還是個女人,孤零零坐在枝杈上,一副單薄安靜的模樣。她渾身都濕透了,偶爾會因為寒冷而發著抖,卻也是因為溫度罷了,倒不是因為她害怕。
這女人很冷靜。
「她戴著護目鏡。」師清漪說:「再靠近點。」
在黑暗中,為什么要戴護目鏡。
沖鋒艇緩緩靠近,也許是水聲驚擾到了樹上的女人,她陡然抬起了頭。
隔得其實還有點遠,師清漪卻一眼看到她的輪廓,臉色頓時變了,急道:「小姨。快靠過去,快點。」
長生眼珠轉了下,看向洛神。
洛神道:「莫要輕舉妄動,她在做手勢。」
那邊師輕寒也不說話,卻不停地在打手勢。
看那手勢的意思,是不要過去,也不要發出聲音。
沖鋒艇上一下子就安靜了。
「她身邊有東西。」洛神唇語示意,師清漪在師輕寒附近掃了幾眼,結果發現師輕寒旁邊的枝葉上纏了一圈粗壯的東西,被茂密的樹葉遮著,乍一看像碩大的藤蔓,實際上卻是一條大蟒蛇。
那條蛇似乎在睡覺,一動不動。
砰。
沖鋒艇晃動起來,而且越晃越厲害,下面好像墜了千斤墜一樣,雨霖婞氣得渾身發抖,低聲說:「那些東西在咬我們的船。」
水波晃得越來越厲害,沖鋒艇更是左右搖晃,實在沒辦法了,風笙和蘇亦只能大力掄槳,繼續往前快速劃行,借此甩掉那些聚集在沖鋒艇底下的東西。
這樣的劃法帶起巨大的動靜,樹上那條蛇突然就醒了,大腦袋抬起來,在半空中打個轉立了起來。
一雙綠眼在昏暗中幽幽泛光,看向沖鋒艇。
之後,它腦袋一轉,盯著師輕寒。
師輕寒戴著護目鏡背對著它,手里緊緊攥著槍,一動不動。
沖鋒艇還在被水底下聚集的東西噬咬,師清漪看那條巨蟒距離師輕寒也就不過兩米,頓時冷汗直冒,一下子就沖過去開啟了發動機,只聽轟隆一聲,得到動力的沖鋒艇快速躥了出去,風笙配合著去控航。
因為在水面高速滑行,船底下那些東西就被甩開了,與此同時,那條巨蟒腦袋一立,張開大嘴就朝師輕寒咬過來。
「小姨,跳」師清漪大聲喊。
沖鋒艇就要經過大樹底下,雨霖婞開槍了,子彈打在巨蛇的眼睛里,爆出一片漿液,巨蛇動作凝滯了一下。
師輕寒跳了下來。
沖鋒艇朝她那個方向一個漂移急轉,水花飛濺,到處都是水霧,船上的人都被慣性帶到了一起,師輕寒縱身一跳,跳到了人堆里。
雨霖婞之前還舉著槍英姿颯爽地干掉了巨蛇的一只眼睛,這下突然慘叫一聲,沖著師輕寒瘋了似地狂喊:「喂你摸哪里啊」
「對不起」師輕寒道。
那條蛇換了角度,朝沖鋒艇壓了過來,風笙又是一個急轉彎,蛇頭猛地扎進水里,一堆女人擠在一處,洛神翻個身,緊緊抱住師清漪,將她護在懷里。
師輕寒在船上打了個滾,雨霖婞氣得渾身發抖:「你有病啊她表姐比我大,你怎么不去摸她」
師清漪臉埋在洛神胸前,氣得吐血,心說我就在她懷里,能摸到嗎
「對不起」師輕寒臉通紅,低低喘息說。
「阿笙它又來了閃避」雨霖婞大喊:「別再摸我了,你是瞎子啊一通亂摸別以為你是師師小姨我就不敢動你摸夠十八次我就把你丟到水里喂食人魚」
「對不起,我是我是看不見。」混亂中,師輕寒耳根都紅了,低聲說。
291卷二
第兩百九十四章水亂
師清漪一聽,心頓時涼了。
顛簸中抬頭一看,就見師輕寒渾身濕透,之前匆匆一瞥只能瞧見她戴著護目鏡,現在細瞧才發現那護目鏡下還纏著紗布,將師輕寒的眼睛蒙了起來。
難怪黑暗中也要戴護目鏡,護目鏡隔水,不會打濕紗布,還能起到固定作用。
隔得遠,又在沖撞之中,師清漪倒在角落里,一時半會也無法起身照顧,簡直急火攻心:「小姨她看不見,離得近的幫她一下」
雨霖婞離得最近。
師輕寒先前看不見只得四處摸索,她似乎被師輕寒摸了好幾下,也不知道具體摸到哪里,只知道當時回喊了幾聲,臉色非常難看。
本來都是女人,情況又特殊,有什么直接的肢體接觸倒也不必反應這么大,師清漪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這下才發現雨霖婞臉色慘白,一只手擱在肚腹處,另一只手攥著沖鋒艇邊沿的抓索。
不像是生氣。
倒像是
怎么回事
「好了,手給我快」雨霖婞勉強抬起遮擋身體的手,沖師輕寒道。
這時蛇頭躥出水面,猛地頂著沖鋒艇一掀,巨大的沖擊力瞬間讓沖鋒艇差點順著浪花翻過來,好在風笙和蘇亦反應機敏,一個水上漂移,堪堪躲過一劫,但是船上人的位置又分散了。
師輕寒這回和長生滾在一塊。
兩人面對面。
長生眼珠烏黑,像剔透的黑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