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二章為天地立心(2 / 2)

英雄志 孫曉 4712 字 2021-02-24

那大盜頗不耐煩,皺眉道:「你到底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可沒法子等你了。」說著便要過來拉扯,盧雲猛地一驚,急急向後退開一步,搖手道:「我……我不能做土匪……」

那大盜罵道:「他奶奶的,小小年紀就學得迂腐頑固!」

一旁黑衣人勸解道:「這小子沒有福緣,也不必勉強。眼前還是逃命要緊,別讓大哥擔憂了。」

那大盜見盧雲始終不走,只好嘆息一聲,便隨眾人走了。

此時官差盜匪都已離去,無人攔阻,盧雲心道:「我現下應該怎地是要逃獄,還是留在此地」倘若逃獄,那可是畏罪潛逃,罪加一等,恐怕這輩子平反無望了,但若留在此處,只怕明日縣官仍會著意陷害,定會給活活打死,一時拿捏不定。

正自猶疑,忽見幾名獄卒探頭探腦的下來,語帶驚恐地道:「劫獄的都走了嗎」

盧雲正要回答,忽見那師爺急急走進,在牢中繞了一圈,他見眾匪走得干干凈凈,抱頭叫道:「完啦!完啦!這幫土匪全走了,咱們拿什么見縣老爺啊」

這幫大盜出身江東雙龍寨,作案無數,乃是欽命要犯,縣太爺一心調京升官,指望的全在這件功勞上,誰知犯人竟在這當口走脫,看來自己定會給人重重責罰。

卻聽一名獄卒道:「啟稟師爺,那幫匪徒也不是全部走脫,咱們血戰之中,僥幸拿到一名首領,還請師爺發落。」

那師爺喜道:「在哪里了快押他上來」

那獄卒朝盧雲一指,笑道:「啟稟師爺,就是這小子了。」

盧雲大驚,急急搖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眼看手下嘻皮笑臉,那師爺大怒道:「你們這群貪生怕死的東西,還在放什么屁!」

眾獄卒互望一眼,臉色都頗尷尬。

盧雲拍了拍胸口,心下稍安,卻見一名獄卒附耳過去,低聲道:「這幫賊人大搖大擺走了,咱們找不到人頂罪,可沒法對上頭交代。」

那師爺心下恍然,暗道:「這話說得是。」當下吩咐道:「這小子看來確是同謀,你給我小心看住。」

盧雲聞言大驚,登時魂飛天外,慘叫道:「冤枉啊!」

眾獄卒大喜,紛紛叫道:「是啊!這小子正是首謀,咱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才把他抓住……」

耳聽那幾個獄卒還在胡說八道,自誇適才如何英勇無敵,那師爺暍道:「你們還在這里放屁!還不快給我抓人去!」情知縣老爺知道此事後,定有一陣脾氣要發,連忙率人追出,好歹面子上來個奮不顧身,也好向上頭交代。

眼看眾人離去,盧雲面色慘然,只呆呆坐在地下,心道:「完了,我這輩子什么都完了……」

原本那縣官著意屈打成招,要他招認強奸民婦的罪名,那罪責雖然不輕,卻還未必是個死字,但這次若要給這幫奸官安上逃獄的大罪,便只剩凌遲處死一條路好走。

盧雲淚眼汪汪,惶急間只是悔不當初,要是方才隨那大盜走了,絕不會有這般下場。

正哭泣間,忽見牢門尚未關攏,門外也僅一名老獄卒,看來這幫官差實在輕視自己這名文弱書生,竟沒加派重兵看守。盧雲心念如電,尋思:「這衙門黑暗已極,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言念及此,連忙沖出牢中,便欲向外奔去。

那老獄卒見他奔出,忙拔刀上前,阻住盧雲的去路,暍道:「你……你干什么!」

那老獄卒不是旁人,卻是大年初一時招待盧雲一頓隔年飯的老好人。

盧雲跪倒在地,軟聲道:「老丈,你行個好,放了我吧!我若不走,便死路一條了。」

那老獄卒面色不忍,嘆道:「可我……我職責在身,實在不能放你走,你快進牢里去了。」說著連連揮動手上兵刃,卻是無意放人。

盧雲垂淚道:「老丈啊,你也聽到他們的誣陷了,我今日若要進去這牢門,那可是進到鬼門關里啊!」說著便要往外奔出。

老獄卒揮刀攔路,喝道:「不行!你若是走了,我定要倒楣!」

盧雲不加理會,掩住了臉,低頭便向外急沖,那老獄卒大叫一聲:「哪里走!」舉刀便朝盧雲砍來,也是這人老得很了,出招緩慢至極,盧雲雖然不識武功,但只往旁一閃,便已躲開。他一咬牙,便朝門外沖出。

眼看盧雲便要走脫,那老獄卒跪倒在地,哭道:「你莫走啊你這一走,我當差的死罪一條不說,我全家老小可也沒命啦!嗚……嗚!」

盧雲站在門口,回頭望著老獄卒,想起他那頓隔年飯的恩情,只覺得此人心地不壞,自己若要逃走,不免害了人家滿門老小,他心下一軟,實在不忍心,不由得一陣猶豫。

那老獄卒伏在地下大哭,懇求道:「這位大哥行行好,可憐可憐老頭子吧,別只顧自己逃啊!」

盧雲嘆了口氣,心道:「罷了!罷了!我盧雲孑然一身,無親無故,便是死了,也是爛命一條。這老獄卒若死了,怕還得賠上他家老小的性命。唉!大丈夫豈可求生以害仁」

盧雲轉身走回,俯身扶起老獄卒,溫言道:「老丈別哭,我不走了。」

那老獄卒大喜,顫聲道:「你……你真不走了」

盧雲點了點頭,道:「是,我不能走……」

話未說完,那老獄卒忽地從靴子里摸出把匕首,猛力向盧雲刺來。

盧雲一驚,忙向旁一閃,跟著伸手用力一揮,將那老獄卒推開。

那老獄卒腳下不穩,立時摔倒在地。只聽得他斷斷續續地道:「忘恩……負義的東西,我……我給你一條魚過年,你……你竟這樣待我……」跟著便一動不動,竟似死了。

盧雲忙扶起那老獄卒,只見他胸口上正插著自己那把匕首,已然氣絕,想是他滑倒時誤傷自己所致。盧雲心中一陣歉疚,想道:「這老人其實心地不壞,只因身在衙門,不得不如此。唉……盧雲啊盧雲,他可是因你而死啊!」他呆立半晌,嘆了口氣,急忙沖出衙門。

一路閃閃躲躲,天幸沒遇上什么官差,想來都已出門抓人了,盧雲自個兒奔上大街,只見街上燈火通明,好不熱鬧,時值元宵將屆,年節歡慶,街上掛滿形形色色的燈籠,或為花鳥、或作奇獸,好不輝煌。

盧雲自知身在險地,無暇駐足觀看,急忙躲入巷中,一路奔至城郊,找了處荒涼破廟歇息。是夜寒風凜凜,盧雲驚懼之間,有如驚弓之鳥,每逢風吹草動,就嚇得面色慘白,只怕官差過來捉拿自己,他受寒受凍,心中復又擔憂恐懼,直如煉獄一般。

第二日天未亮,盧雲便急急出廟,趕往運河渡口行去,他知道多留一刻,便有一刻的危險,只有急速離開山東,方有活命之機。

行到運河渡口,只見河上帆影往來,雖在年節,交通仍是極盛。盧雲尋思道:「我身無分文,若想離開山東,唯有乘船南下了。」這水路一途甚是隱密,官府即便四下追捕,料來也不會查到水路上。

沿岸詢問船家,可有缺欠人手,人人臉上漠然,對他如同不視,盧雲一路吃憋,好容易見一個船老大蹲在地下吃食,盧雲連忙奔上前去,道:「這位大哥,你這兒可欠人手使喚」

那船老大放下碗筷,上下打量盧雲,冷冷地道:「你想找差事」

盧雲忙道:「正是,在下想找份工,還請大哥成全。」

那船老大打了個哈欠,道:「什么在下不在下的,說話這般難懂。」他瞄了瞄盧雲,道:「你這小子怎么渾身是傷,是給瘋狗咬得么」

盧雲干笑幾聲,心道:「說得好,那群官差殘暴至極,真與瘋狗沒兩樣。」當下陪笑道:「大哥說得是,我昨夜遇上一大群瘋狗,給他們連連追咬,這才傷成這樣。」

那船老大半信半疑,只嗯了一聲,道:「好吧!看你這小子生的壯實,想來還能干點苦力!」他站起身來,道:「按我這兒規矩,你平日搬運貨物,水淺時下船拉纖,一個月一錢銀子,你要么」

這纖夫自古就是最為苦重的勞奴。先用繩索縛住船身,再上岸苦力拖拉,有如奴隸一般。盧雲見工重錢少,這船老大極為苛刻,忍不住皺起眉頭,那船老大喝道:「你這小子還想討價還價么要就點頭,不要便滾,怎么樣」

盧雲嘆息一聲,此時命懸人手,只要能離開山東,便已算得活路了,忙道:「成成成,便一個月一錢銀子。」

船老大笑道:「是你自己答應的,可別說我刻薄你!」當下便拉著盧雲上船,盧雲不敢違逆,只求速速離開此地,便低頭跟著走了。

上船不久,船只便已開動,盧雲深怕有人過來捉拿自己,只躲在艙中不敢出來。直到遠離岸邊,方才放下心來。

船行好不快速,過不數日,便已離開了他自小生長的山東。

這一路行來,不見有人前來緝拿,給獄卒打的傷勢也逐漸復元,慢慢地盧雲也放下心來,想來自己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那縣官豈會大費周章的前來追捕八成是把自己給忘了,念及此處,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每日便隨著船工上下搬貨,忙里忙外,想起不必再挨人毒打,倒也自得其樂。

匆匆之間,便已過了半月,一夜明月映江,盧雲夜不成眠,走到船邊,只見遠處輕煙薄霧,朦朦朧朧,夜深幽靜,唯有河水輕輕拍打船身。

盧雲想起自己科考不第,厄運連連,竟然淪落至此,一時自傷身世,淚水滾滾而下,忽地想到了杜甫的旅夜書懷:「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他不知此去南方命運何卜,茫茫然間,竟似痴了一般。

又過數日,那船行到一處淺灘,竟是難以行船,看來須得拉纖。那船老大喝道:「大家給我上岸去,好好干活!」

盧雲隨眾人行到岸上,只見船老大另雇了二十幾名纖夫,看來船身沉重,光靠船上幾名水手不足濟事。

忽聽船老大罵道:「他媽的,這幾個老頭小孩是誰給我雇來的!快快給我趕走了!」盧雲定睛看去,只見船老大怒喝連連,正指著幾名老人小童狂罵不休。

一名船夫陪笑道:「該死!該死!小的沒看清楚,竟給這些人混了進來,這就趕他們走。」當下對著老人小孩喝道:「滾啦!這兒用不上你們!」

一眾老弱大驚失色,叫道:「不成啊!咱們好幾日沒活干了,你們再趕我們走,要拿什么吃飯啊!」

眼看那些老頭小孩拼命哀求,盧雲也幫著說些好話,船老大耐不住煩,罵道:「他奶奶的,這些廢人沒半點氣力,成什么用想干可以,工資減半!」

盧雲聽他刻薄之至,一時心頭火起,只想上前指責,但自己也是人家的伙計,人微言輕,又能如何只有嘆息一聲,不再多言,便隨眾纖夫脫了上衣,一齊等候拉纖。

此時雖當嚴冬,但人人無懼寒冷,便是弱小稚童,也是滿面堅毅。船老大一聲令下:「拉啊!」啪地一響,手上皮鞭揮起,正抽在一名壯漢身上。

霎時眾人高聲唱道:「拉哦!拉哦!拉得一身汗,米飯美酒來,拉哦!拉哦!拉得兩手爛,婆娘嫁過來,拉哦!拉哦!拉光血與肉,來世免投胎!」歌聲遠遠傳了出去,飄揚在運河之上,歌聲豪邁中自有一股悲苦,聽來直是叫人鼻酸。

盧雲全身用力,只拉的數下,掌心就已破皮。只見幾名白發老頭脹紅了臉,干癟的肌肉微微發顫,盧雲心道:「我若偷懶,這些老人豈不更加費力」當即使出吃奶的力氣,奮力拉纖,似乎全身血肉都給擠了出來,這才明白那句「來世免投胎」的道理。

個把時辰過後,終於船過淺灘,眾纖夫歡呼一聲,叫道:「過去了!過去了!」但言中又有無奈之意,看來船過此處,他們卻又沒活可干,只能等待下一趟生意了。

眾人干完了活,各自坐下烤火,盧雲疲累已極,倒在地下,喘道:「這活真不是人做的,你們卻能天天這般干法,真個了得哪!」

一名老頭嘆了一聲,搖頭道:「你這話就不是了。要天天有活干,那可不容易哪!這兩年生意不好,三天才有一回活,連吃都吃不飽。」

盧雲見他年歲甚老,問道:「老丈在此干了多久」

那老頭笑道:「五六十年有吧。」

盧雲面露不忍,問道:「老丈家里還有什么人」

那老頭道:「沒啦!就咱家一人。干這賤工夫,不過可以糊糊口,想要置產成親,那是他媽的做夢啦!」

一名漢子見盧雲訝異,便自笑道:「這老東西算是好的啦,我要能活過五十歲,就該謝天謝地了!我告訴你吧,這叫早死早超生!」

盧雲感喟良多,心中便想:「我讀聖賢書,所學何事不就希望造福人間么可這群人如此可憐,我……我又能幫些什么」

他科考不中,一介貧寒書生,說來也和他們一般卑微,又能替人打算什么只得嘆了口氣,回到船上悶悶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