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六章月上柳梢頭(1 / 2)

英雄志 孫曉 9928 字 2021-02-24

又過半月,管家見盧雲傷勢已愈,便要他回書房上工。

此時老爺不在,書房里空無一人,盧雲也樂得每日研究武技。只是他不願再受別人輕賤惡整,已決心離開顧府。但每回想到顧嗣源返回的一刻,也便是自己辭別之日,心中自不免感到難過。

這日已是老爺回府之日,盧雲練功已畢,將隨身事物收入包裹,心知今日已是他在顧家的最後一天了。他站在顧家大門,眼見天上飄起雪來,時節已入臘月,顧府上下已然開始打掃布置,迎接新年。

盧雲微微苦笑,看來今年除夕時又要自己一人在外飄盪,不禁有些沮喪。

正想間,忽聽下人們叫道:「老爺回來了!」大堆家丁涌上門口,都要過來迎接。盧雲見二姨娘也笑吟吟地走來,他不願見這女人,便緩緩退入院中,避了開來。

盧雲獨自站在院中,見兩頂轎子停在門口,第一頂轎中走下一名清瘦的男子,這人略見老邁,正是顧嗣源。另一頂轎子下來一名妙齡女子,遠遠的瞧不清面貌,五官依稀頗為秀麗,當是顧家的千金了。眾人迎了上去,一時喜氣洋洋。

盧雲呆呆的看著,莫地心中一陣寂寞悲涼,他抬頭望天,默默地看著雪花飄將下來。

過了小半個時辰,盧雲自行走回卧房,提起包裹,想起一會兒便要與顧嗣源辭別,不知如何啟口,只感煩悶心傷。

正感慨間,忽見阿福跑了進來,叫道:「阿雲,老爺到處找你哪!」

盧雲點了點頭,道:「我這就來。」他嘆息一聲,猛將包裹提起,自知無法閃避,只有硬著頭皮,當面辭行了。

進得書房,便見顧嗣源呵呵大笑,說道:「雲兒,你上哪去了我叫人到處找你呢!」

盧雲嗯了一聲,道:「我見天降瑞雪,忍不住就多看了一會兒,不知顧伯伯在找我,真是對不住。」

顧嗣源笑道:「你要賞雪,怎么不和我說一聲咱爺倆暖上一壺酒,看那白雪飄飄,暢談天下大事,豈不妙哉!」

盧雲見顧嗣源待他仍是如此親厚,不知要如何和他告別,心中難受。

顧嗣源笑道:「我這趟到蘇州,找了幾件東西給你,你瞧瞧可還合用」說著拿出幾件名貴事物,只見是一只「極品鑲金紫毛狼毫」,一只「龍紋古雕方硯」,都是罕見的珍品。

盧雲連忙搖手道:「顧伯伯,我出身貧微,用不了這些名貴東西。」

顧嗣源道:「雲兒,你已是我的幕賓,怎可沒有自己的筆硯待我回京後,你還得在我兵部里任參議呢!」

盧雲一驚,道:「我……我出身寒微,身無功名,豈能任參議這等要職」

顧嗣源笑道:「憑你這等文才,要考上舉人進士,又有何難你先在我的衙門里做事,到得後年會考時再去應試。顧伯伯敢說你必定金榜題名!」

盧雲搖頭道:「顧伯伯這般待我,我真不知該如何回報。只是你不能為我一人壞了典章制度,那終究是不成的。」

顧嗣源哎呀一聲,責備兩句:「你……你這孩子,目下朝廷里誰不提拔自己的門生更甚的,科考閱卷時,都能辨識門生的字跡,好來提拔自己人,你真是太傻了!」

盧雲苦笑道:「顧伯伯,盧雲本就有三分驢勁兒,您又不是不知。」他說著說,一咬牙,忽然向顧嗣源拜倒。

顧嗣源驚道:「你這是做什么我並不是生你的氣,你為人正直,不願走後門為官,那也是好的,快起來說話了!」

盧雲跪在地上,哽咽道:「顧伯伯,蒙你深恩,盧雲終身不忘。只是小侄久離故鄉,想回。今日特向顧伯伯辭行。」

顧嗣源一驚,顫聲道:「好端端地,你……你為何要走」

盧雲不答,叩首三次,緩緩站起身來,道:「小侄祝顧伯伯赴任上京,萬事都能如意。」

顧嗣源焦急萬分,卻想不出什么來勸解。他心念急轉,想起幾個家人對盧雲都甚不喜愛,當即大聲道:「是不是二姨娘給你什么氣受了你和我說!顧伯伯給你討個公道回來!」

盧雲搖頭道:「二姨娘待我很好,顧伯伯別錯怪她。」

他不想讓顧嗣源為難,那二姨娘是他的愛妾,裴盛青是他的未來女婿,就算他把那日裴盛青動手傷他的事說了,顧嗣源又能如何說了只是讓人為難而已,根本無濟於事。再說自己練了一身武藝,便是到江湖打滾,也有生存之道,又何必托庇在旁人門下

盧雲輕輕一嘆,道:「再會了,顧伯伯。」轉身便出。

顧嗣源又急又慌,這孩子若貿然離開此處,只怕日後又要淪落江湖,埋沒了一身才華,卻要他如何舍得只把他急得哇哇大叫,他雖然年近六十,卻如小兒一般。

眼見盧雲已要出門,顧嗣源上前攔住,叫道:「雲兒!你若是真心懸念故鄉,待我們北赴京城,你順道回去山東看看也就是了。你又何必要走究竟誰為難你,你只管告訴我!顧伯伯不能讓你受這種委屈!」他知盧雲離去必有隱情,便決心問個明白。

盧雲微微苦笑,道:「顧伯伯快別這樣了,是我自個兒要走,不干旁人的事。」

顧嗣源大聲道:「你別瞞我,你……你就說吧!」

一旁阿福忽然道:「老爺你可不知道,你不在的那幾日,阿雲給那些人整的多慘啊!」

顧嗣源驚道:「什么!」

阿福看了看盧雲,道:「老爺,我若說了,你可要保小的一命哪!」

盧雲緩緩地搖頭,道:「不要多事!」

顧嗣源卻大聲道:「阿福!只管說,什么都別怕!」

阿福見有人撐腰,便一五一十,將裴盛青如何出手毆打盧雲,二姨娘又如何出言恐嚇的情由一一說了。

顧嗣源聽罷之後,只氣得臉色發青,滿面漲紅,怒道:「好!好一個裴少爺!敢到我府里來打我的客卿,小蘭還有膽護著他,天下竟有這么可惡的事。」他喘了一陣,又道:「雲兒,你可別忙著走,我一定替你討個公道回來!」

盧雲正要勸解,忽聽一個女人說道:「老爺,你們再說些什么啊這般大呼小叫的。」

眾人一看,正是二姨娘到了。

顧嗣源見她來了,心中更氣,喝道:「小蘭,你就這樣護短嗎裴盛青這樣打人,你不管就算了,居然還恐嚇雲兒,不讓他告訴我!你……你這像什么」

二姨娘花容失色,走到顧嗣源身前,流下淚來,哭道:「老爺你為了這點小事,就在下人面前編排我的不是嗎」

顧嗣源喝道:「把人打成重傷,你還說是小事」

二姨娘淚如雨下,道:「老爺,我……我又不是全然不管,我已經叫管家給這孩子一筆錢,又叫人替了他的工,讓他好好養傷,老爺你還要如何莫非要我向他下跪道歉嗎」

顧嗣源聽她說得可憐,氣也消解了幾分,他嘆了口氣,道:「你不叫盛青向雲兒道歉,就是不對。」

二姨娘哭道:「老爺,我只不過是你顧家的一個姨娘,我憑什么叫裴家大少爺來認錯下跪啊!老爺,我還不是為了你好,你與裴家老爺是什么樣的交情,我又不是不知我能壞了你們的交情嗎」

顧嗣源一想不錯,這二姨娘所說的也不是全然無理,只得長嘆一聲,道:「盛青這孩子,唉!我對他期望這么高,他卻作出這種事來。」口氣已然軟了許多。

二姨娘見老爺已然松了口,心中一喜,便道:「我們想個法子叫盛青來賠不是,日後再好好補償雲兒,你說好不好啊」

顧嗣源點頭道:「如此最好。小蘭你來勸勸雲兒,別讓他走了。」

二姨娘奇道:「他要走,真的嗎」

顧嗣源長嘆一聲,點了點頭。

二姨娘哦地一聲,走到盧雲身邊,問道:「你要走,為什么你恨我待你不好嗎」

盧雲搖頭道:「盧雲不敢。」

二姨娘放低了聲音,道:「姓盧的,你給我老實點,乖乖的留著。過完年後,老爺要上北京,到時你要滾便滾,我才懶的管你要死要活。」

盧雲哼了一聲,也是放低了喉嚨,道:「盧某走便走,豈是故弄玄虛之人!」他決意要走,不願再與二姨娘這種婦人啰唆,說話便不再容忍。

二姨娘靠在他耳邊,低聲冷笑道:「姓盧的,你別想跟老娘斗。告訴你,你今天敢走出顧家一步,我擔保你在這揚州混不下一天。我只要到衙門隨便告你一個偷竊詐欺的罪名,你受的起嗎」

盧雲一怔,低聲道:「算你狠!」

二姨娘冷冷地道:「你給我乖乖的留到過完年,以後要滾要留,沒人會來管你。」

盧雲嘿的一聲,默然不語。

二姨娘見盧雲屈服,便向顧嗣源嬌聲道:「老爺,雲兒願意留下,太好了!」

顧嗣源大喜道:「雲兒!雲兒!你不走了嗎」

二姨娘笑道:「你還不回老爺的話」

盧雲低聲道:「顧伯伯請放心,我……我不走了。」

顧嗣源呵呵笑道:「好!太好了!」兩行淚卻流了下來。

二姨娘和盧雲心中都是一驚,盧雲心道:「顧伯伯對我真的是愛護備至,待我如同親子。我要隨便走了,他一定傷心欲絕。我可不能說走就走了。」

二姨娘卻暗道:「老爺真喜歡這孩子,我可要小心點。我要趕這小子走,絕不能露出痕跡,要令老爺相信是他自己走的。」

顧嗣源抹去淚水,道:「唉!真是……都快過年了,我還這樣子。小蘭,今年除夕,咱們就讓雲兒一塊圍爐守歲吧!」

二姨娘一驚,她最怕老爺提這檔事,一時焦急,竟爾口不擇言,大聲道:「老爺啊!這種下人怎能上得抬盤,你別再提這檔事了吧!」

顧嗣源見姨娘口出不遜,又在盧雲面前說出輕賤之語,一時心中大急,脹紅了臉,大聲喝道:「什么下人你說什么」他素知盧雲是烈性的孩子,怕他聽了這話心中不悅,到時又要離去。

二姨娘見老爺動怒,急忙低下頭去,一時無語。

盧雲見顧嗣源為了自己這個外人,不惜與家人爭執吵罵,心中甚是難受,當下道:「顧伯伯,小侄自小沒見過世面,上不了台盤,您快別麻煩了。我和阿福管家他們一塊過年,不也挺好嗎」

顧嗣源連連苦勸,但盧雲不願顧嗣源再為自己和他家人爭執,始終不願,顧嗣源只好做罷。

眾人鬧了這么一場,但究竟要如何懲戒裴盛青,如何補償盧雲,仍是毫無定論。二姨娘卻暗暗通知裴盛青,今年過年就別來拜年了,等老爺動身到北京以後再說。她這次被盧雲將了一軍,居然收了銀子後又向老爺告狀,心下暗恨,決意將來必要報復。

到得除夕,顧家上下都在歡慶,下人們辛苦一年,難得偷閑,人人賭博飲酒,阿福找盧雲去玩,盧雲推稱身體不適,自己一人在房中靜坐。回思一年來的往事,想起去年還在山東的大牢,生死未卜,整日里教那些官差打得死去活來,今年得有這口安穩飯吃,那已是上天垂憐,豈能再有什么妄想呢言念及此,二姨娘種種的侮辱也算不上什么了。他聽得城中鞭炮聲不斷,想起昔年往事,心中感慨無限。

過得初五,顧嗣源要赴北京,臨行前找來盧雲,百般交代,萬種吩咐,都要盧雲乖乖地等他回來,決計不准他忽爾離去。

盧雲那日見到顧嗣源為自己流淚的模樣,知道他確實愛護自己,念著這份恩義,自己萬萬不能任性了。心道:「只要二姨娘不來辱我,我又何必傷顧伯伯的心到時他回來見不到我,必定悲傷。」便道:「小侄答應顧伯伯,不管發生任何事,一定等顧伯伯回來再說。」

顧嗣源也多番告誡二姨娘,要她萬萬不可再去招惹盧雲。

二姨娘笑道:「他如果自己要走,我怎攔得住」

顧嗣源瞪她一眼,道:「你只要不去找他麻煩,他又何必要走」

二姨娘口中答應,心中卻想:「這小子得罪了我,我總有法子要他好看。」

到了元宵,揚州城中燈火燦爛,陸上水上一片燈海,堪稱天下一絕。這日依著習俗,百姓多到城里賞燈猜謎,人潮洶涌,直是一片太平安樂的美景。顧家是江南大戶,這日家中自也熱鬧非凡,尤其顧嗣源接任兵部尚書之事早已傳開,眼下他雖已赴京,但親友們前來道賀的仍是絡繹不絕,真個要把顧家的大門給擠破了。

那裴盛青本是顧家的遠親,只因毆打盧雲一事鬧開了,始終不敢上門來訪,好容易顧嗣源進京去了,便趕緊上門拜年。二姨娘一見他來,登即眉花眼笑,對顧倩兮道:「難得今天城里花燈漂亮,你們年青人別盡是悶在屋里,快到外頭走走去。」二姨娘一個心眼,便是要撮合他們小倆口。

卻聽顧倩兮道:「那些花燈俗的很,有什么好看每年不都那一套嗎」

裴盛青笑道:「倩兒別掃興了,巡撫李大人的千金,翰林趙家的小姐,今天也都要去賞燈呢!你這么一個如花似玉的可人兒,怎么可以不去你若不去,少了我們揚州第一美女,這燈會豈不太過無聊」

顧倩兮搖頭笑道:「你這人琴棋書畫沒一樣會的,就是一張嘴甜,專討姑娘們喜歡。」

裴盛青笑道:「別人喜歡沒用,要緊的是你愛聽才成啊!你若是喜歡,我日日都說給你聽。」

顧倩兮微微一笑,道:「你還是多念點書是正經,別要每日不務正業的。」

顧夫人見他二人又斗起口來,搖頭道:「今兒個是過年,倩兒說話可別這般尖利。今天家里來得賓客多,你要不和盛青出門,就多陪幾位夫人太太聊聊,學學人家淑女的風范。你這女孩兒整日里只知道談詩論畫,娘怕你將來嫁不掉哪!」

裴盛青忙道:「倩兒怎會嫁不出去,還有我在呢!」

顧倩兮白了他一眼,嘆道:「綉花枕頭一個。」

顧倩兮最怕與那些官家夫人話家常,那比綁了她還難過,便答應與裴盛青同去賞燈。

顧倩兮帶著隨身丫鬟小紅,兩人在城中漫步,裴盛青在後跟著,不住的說笑打渾,他一個死心眼,就是想討顧倩兮歡喜。他見顧倩兮眼波盈盈,桃顏李笑,說不出的動人,當下更是死纏爛打,到處跟著她。

忽然前頭走來一群年輕男女,衣飾華貴,都是裴盛青平時的玩伴,這些人家室非凡,多是江南一帶的官宦子弟。裴盛青忙與眾人招呼,顧倩兮平時從不與他們混在一起,是以一人都不識。

那幾人的家世都甚佳,其中幾個男子見顧倩兮貌美,心下暗暗喜愛,更有暗自與裴盛青較勁的意味。眾人閑聊起來,一名男子笑道:「裴兄,令尊還在教書嗎什么時候回朝廷任官啊」

裴盛青臉上一紅,他最恨旁人提這點,這幾個男女出身顯赫,那個家里不是朝中要員,至不濟也是個地方官,他怕那幾人譏笑,一時支支吾吾,勉強笑道:「家父大概就這兩年回北京吧!到時一定能接任尚書,最小也有一個巡撫當當。」

那人笑道:「還要兩年啊!那還早嗎!裴兄你別急,令尊遲早有官做的。」言語頗為輕薄。

顧倩兮聽裴盛青隨口胡說,心中不喜,冷冷地道:「盛哥,教書比做官強多了,裴伯伯不同於那些世俗之人,他可是自己不想做官的。」

那人眼望顧倩兮,微笑道:「這位姑娘是那家的小姐裴兄給我引見引見,好不好」

裴盛青面有得色,他一向以這個青梅竹馬的玩伴為傲,又知她十之八九會是自己將來的妻子,便說道:「這位就是前工部侍郎顧大人的千金,你就叫她顧大小姐好了。」說著又向顧倩兮介紹那人。

那人聽到前工部侍郎顧大人幾個字,只哦了一聲,以為又是一個閑居在家的過氣官員。

那人父親也是朝中官員,官職半大不小,驕縱慣了,神態便高傲起來,說道:「原來是顧先生的千金啊!姑娘沒事可以多到我家坐坐。我爹要是喜歡你,對令尊仕途也有些助益的。」

一旁裴盛青聽了這話,竟爾面露恐懼,他知那人家世極佳深,就怕顧倩兮真個兒答應他了,一時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卻聽顧倩兮淡淡地道:「小女子深居府內,一向極少出門。公子好意心領了。」

那人笑道:「你要到我家來,那才知道什么叫豪門哪!你別怕見我爹爹,他官雖大,但對人一向很客氣的。」

此時顧嗣源升任兵部尚書之事尚未頒布,是以那人不知此事,說話口氣自不免狂傲。

顧倩兮微微一笑,轉頭去看花燈,不再言語,神態頗為冷峭。

那群男女見顧倩兮冷冷的不愛理人,頗不高興,都拉著裴盛青去看戲。

裴盛青忙道:「倩兒,這些花燈看來看去就是那幾個樣子,不如和我們一塊去看戲吧!」

顧倩兮道:「你想去就去吧!我在這兒挺好。」

裴盛青看燈看得氣悶無比,只想與眾人看戲玩要,便道:「好吧!我去去就回,你可別一個人亂走。」

顧倩兮在城中走著,見到一處花燈頗為雅致,燈上繪著花草,手法不俗,她便停步仔細看著,她對丫鬟小紅道:「這圖樣頗為別致,小紅你看出來了嗎」

小紅笑道:「小姐你問我不等於白問我怎么會知道」

顧倩兮不置可否,只覺百般無聊,連可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個,她幽幽嘆了口氣,輕聲道:「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她所吟的是首詩,出自宋代文豪歐陽修之手,說的是元宵夜中一對男女的故事,此時輕聲吟出,自有無盡感慨。

芳心正自寂寥,忽聽背後一人接口道:「月上柳稍頭,人約黃昏後。」正是那首詩的後兩句。

顧倩兮輕輕驚呼,回頭看去,只見一人劍眉鳳目,長身玉立,臉帶微笑,正自低頭看著自己。顧倩兮臉上一紅,心中怦怦直跳,忙轉過頭去。過得片刻,她回過頭來,那人卻已不見了。

顧倩兮定一定神,忽見前頭人聲鼎沸,一群人正在猜燈謎,她搖了搖頭,輕嘆一聲,便也往前走去。

主仆兩人站在遠處眺望,小紅笑道:「小姐,你可要下場猜謎」顧倩兮淡淡一笑,搖了搖頭,神情頗為蕭索。

她遠遠地看了一會兒,只見燈謎有的故做刁難,有的寫得趣味橫生,便也駐足下來,倒不急著離開。

忽聽揭謎管賞的老人笑道:「這位公子,老頭子在這揭了幾十年的燈謎啦,還沒見過人一口氣破得了十個的吆,你不妨試試。」卻見一名青年提著只毛筆,正在榜前低頭思索,那寫在榜上的燈謎,卻已被他答出七個,無怪會聚集這許多人觀看。

顧倩兮心下好奇,便側頭看去,只見那名青年公子神采飛揚,正是剛才站在她身後的那人。顧倩兮微微一笑,想道:「這人看來頗為博學,卻又不甘寂寞,不知是什么來歷。」正看間,那青年走上前去,又寫下了兩個謎底,旁觀眾人紛紛喝采,都要看他破解第十聯。

那人答到第十個燈謎,忽地苦思起來,那燈謎寫了八字:「鳥握掌中,打一名將。」顧倩兮才思敏捷,沉吟間便知謎底,但那人兀自思索,旁觀幾個好事之徒笑道:「小子快些哪!天快亮啦!」

顧倩兮忍不住輕聲道:「鳥握掌中,快猜一個三國大將的名字!」語聲雖輕,但那人卻已聽見,他恍然大悟,笑道:「鳥握掌中,是啊!那不是張飛嗎」

那揭謎老人笑道:「公子不簡單哪!正是張飛!」旁觀人群紛紛鼓掌。

那人轉頭望向顧倩兮,向她躬身一揖,笑道:「蒙姑娘指點,小子僥幸之至。」

顧倩兮含笑回禮,笑道:「公子才智過人,不必過謙。」

兩人相視一笑,一起擠出人潮。

顧倩兮聽他說話卷舌,官話十分道地,便問道:「聽公子口音,似乎不是揚州本地人」

那人頷首道:「不錯,在下是北方人,到揚州方滿一年。」

顧倩兮點了點頭,兩人並肩而行,又問道:「公子來此既已經年,覺得揚州與北方相比如何」

那人微笑道:「揚州風情名滿天下,名士才女更是所在多有。以前我只覺得人們多是誇大其詞,待我自己親眼見了……」

顧倩兮微笑接口:「恐怕極感失望吧」

那人笑道:「名士如何,尚不得知,但才女之稱,真是名不虛傳。」

顧倩兮噗嗤一笑,知道他說的是自己,說道:「公子要是常居揚州,作了我們揚州人,那揚州就不愁沒有名士了。」

那人哈哈大笑:「我一窮二白,算什么名士」

顧倩兮微笑道:「公子說笑了。」

兩人說話間四處賞燈,小紅沒敢過來打擾,只是含笑走開,遠遠守候。

人潮往來,甚是繁華,那公子見街上還有不少打謎的攤子,卻是揚州一帶的學館寺廟來此設攤助興,便問道:「姑娘才華高極,何不也去猜謎」

顧倩兮嫣然一笑,說道:「待會兒我要答不出,還請公子也救我一救。」

那公子搔了搔頭,苦笑道:「怕要先讓我回去翻上一年半載的書,才能救得了姑娘。」

顧倩兮笑道:「公子連答十個燈謎,已是前無古人,何必過謙。」

那公子笑道:「姑娘若是出手,只怕在下立時就要作古了。」

兩人一起大笑。

正走間,忽見裴盛青匆匆跑來,顧倩兮皺眉道:「又是他!我們躲躲。」一轉頭,那名公子卻不見了。顧倩兮顛起纖纖玉足,極目望去,卻找不到那人。

她心中一陣悵然,裴盛青奔近她身邊,道:「倩兒,剛才那人是誰」

顧倩兮沒好氣地道:「你的戲好看嗎」

裴盛青連道:「好哪!今天演的是八仙過海,演何仙姑的可不尋常……」

顧倩兮無精打采的聽著,眼角卻到處尋找那人,可那公子卻像消失一般,再也瞧不見了。

顧倩兮回到府中,二姨娘拉住裴盛青,問道:「你們玩得可高興」

裴盛青道:「我後來去看戲了,倩兒一個人在看燈。」

二姨娘只氣得沒昏過去,罵道:「盛青啊,你又不是小孩子了,這種談情說愛的事,還要表姨媽教你嗎你只顧著自己玩,冷落了小姐,你要我怎么幫你」

二人再看顧倩兮,她早已回房睡了。

顧倩兮換了衣衫,一手支額,發起呆來。

小紅笑道:「小姐你怎么啦」滿臉都是笑意。

顧倩兮拂然道:「小紅,你笑什么」

小紅笑道:「我見小姐好似生病了,忍不住要笑。」

顧倩兮皺眉道:「你這丫頭越來越放肆了,看我不舒服,居然還挺開心。」

小紅掩嘴笑道:「小姐害的病有些奇怪。」

顧倩兮有些生氣了,道:「奇怪什么」

小紅笑道:「沒有什么。只是小姐今晚見了那人後就一直這樣子,婢子服侍小姐這么多年,從沒見過小姐像這樣。」

顧倩兮嘆了一口氣,幽幽的道:「今晚那人,你說是什么來歷可是哪家的公子」

小紅搖頭道:「小姐,那人恐怕不是什么公子,倒像是個窮途潦倒的書生。」

顧倩兮驚道:「你…你怎知道」

小紅道:「我看她身上衣服打了好幾個補釘,雖然都在不顯眼的地方,不過婢子全瞧在眼里。」

顧倩兮怔了半晌,才道:「我…我怎么都沒看到」小紅微微一笑,並不接口。

顧倩兮又道:「你說我還能再見到他么」

小紅低聲道:「婢子不知,不過小姐是金枝玉葉,凡事要小心些。」

顧倩兮嘆了口氣,她生性高傲,難得遇上一個聊得來的朋友,卻不知是否能再見。

顧倩兮酷愛書畫,曾拜了一名奇女子為師,她父母都曾為此不悅。但顧倩兮自小任性,才華又高,豈能忍受每天串門子,東家長西家短的度日元宵後她重拾畫筆,每日里帶著小紅,又赴抵老師的居所學畫。

這教畫的老師來歷頗為隱密,真名無人知悉,只知自號叫「梧桐居士」,家住城內,顧倩兮每日來往甚是方便。

這一日顧倩兮正帶著小紅,往老師家「梧桐居」而去,忽然小紅拉住了她,顧倩兮道:「怎么了」

小紅低聲道:「小姐,你看那人。」

顧倩兮依言望去,只見一人身形高大,抱了柄鋤頭走將過來,不正是燈會中遇到的那名男子嗎

顧倩兮驚呼出聲,萬沒料到會在此遇上這人,一時芳心怦怦直跳,小紅見她神色嬌羞難掩,便自笑道:「小姐莫慌,你只管進老師家去,其他看小紅的!」

顧倩兮臉上一紅,卻是不置可否,只嗯地一聲,便自行走入梧桐居去了。

那梧桐居士是名中年美婦,她見顧倩兮來的早了,臉上卻是心不在焉,滿臉紅暈,料來有什么心事,當即一笑,道:「倩兒啊,你今天怎么了」

顧倩兮臉上現出一抹暈紅,忙道:「沒事。」便與梧桐居士開始習畫,每畫幾筆,顧倩兮便往門外看一眼,畫了半天都是亂七八糟的不成樣子。

梧桐居士心知有異,問道:「小紅呢怎么她今天沒一塊來」

顧倩兮不擅說謊,支支吾吾的說不出所以然來。

梧桐居士有些疑心,見顧倩兮一會嬌羞,一會發呆,心下猜中了幾分,便道:「今日我們休息,咱們一塊兒喝茶談天,你說好不好」

顧倩兮點了點頭,卻沒做聲。

梧桐居士淡淡一笑,伸手替她理了理鬢角的發絲,柔聲道:「傻孩子。」

兩人正在說話,忽聽一名男子道:「這位姑娘,等會兒我還有事要辦,沒工夫與你閑扯,到底你家主人是誰,請你先明說吧!」

卻聽小紅道:「不過是見個人罷了,你一個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我還能吃了你嗎」

那男子道:「這位姑娘所言大謬,深有語病。第一,姑娘若不吃人,難道不會害人嗎

既會害人,我又豈能不怕再者姑娘若會吃人,我雖是大男人,可還不是一樣給吃了,可見被吃之人,不論男女,都該害怕。不應是男人便當不懼。「

那人啰哩啰唆的念念有詞,梧桐居士見顧倩兮低著頭,小手緊揪著衣角,心中暗笑:「正主兒來了,讓我看看是何方神聖」

只聽小紅與那人不住斗口,兩人已然轉進門來,卻見一人目光炯炯,望似氣度非凡,手上卻抱了柄鋤頭,模樣頗為怪異,梧桐居士皺起眉頭,一時猜想不透這人的來歷。

那人進了屋來,待見梧桐居士與顧倩兮對坐幾上,忍不住微微一愣,他輕咳一聲,拱手問道:「二位高賢在上,不知是小姐還是夫人召見在下,可有什么大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