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六章月上柳梢頭(2 / 2)

英雄志 孫曉 9928 字 2021-02-24

梧桐居士看了看顧倩兮,只見她滿臉嬌羞,一張俏臉不曾抬起,當即一笑,道:「公子寬坐,是賤妾想見見公子,別無他意。請公子放心。」她不便言明顧倩兮的心事,自是替她遮掩了。

顧倩兮低頭把玩手上茶杯,聽了師父的說話,仍是良久不語。

那人摸了摸腦袋,似是想不透梧桐居士何以要見自己,正起疑間,猛見顧倩兮坐在一旁,霎時「啊」地一聲,叫了出來,道:「姑娘是那日燈會……」

顧倩兮見他認出了自己,心下甚喜,便站起身來,向那人福了一福,道:「幾日不見,公子清健如昔。」轉頭向梧桐居士道:「這位公子前些日子和我有過一面之緣,他文才獨步,思路敏捷,是位難得的才子。」

她是官家小姐出身,應對進退素來大方,此時既已被人認出身分,便即掩去羞態,又恢復了官家千金該有的神態。

梧桐居士微微一笑,欠身道:「公子才高八斗,賤妾久仰了。」

那人如何不知她說的是客氣話,當即哈哈一笑,道:「在下哪來的文名這位夫人口稱久仰二字,卻是從何說起」

顧倩兮怕師父看不起這人,連忙低聲道:「老師,這位公子太過謙遜了,他真的不是平常人。」

梧桐居士點了點頭,卻是微笑不語。

過了半晌,那人道:「夫人這是梧桐居么我見門上匾額這般寫的。」

梧桐居士道:「不敢。賤號正是梧桐居士,有辱公子清聽了。」

那人一愣,奇道:「夫人真是梧桐居士我曾聽過揚州有位梧桐居士,此人雅擅丹青,山水花鳥,無一不能。莫非真是夫人」

當時重男輕女,士大夫圈尤其如此,任憑女子才氣再高,文名再響,也難出人頭地,似梧桐居士這般奇女子,那真是萬中無一了。

顧倩兮笑道:「難道揚州還有第二位梧桐居士其實老師不只精於繪畫,所作詩詞,也是意境高遠。」

那人滿臉詫異,顯然沒料到大名鼎鼎的梧桐居士竟是一名美貌婦人,當下驚道:「不知夫人大名,多有得罪,失敬,失敬。」說著連連拱手,模樣甚是謙恭。

顧倩兮見他多禮,模樣倒有三分驢,忍不住掩嘴輕笑,道:「不知者無罪,難道我們還能打罰公子嗎」

那人忙道:「打是不必了,罵我一句無知無識,倒也是應該。」欠了欠身,又道:「與諸位高賢道上相逢,實是有緣。日後自當請益。」說著拱了拱手,轉頭走出。

顧倩兮見他要走,忽地心中著急,兩只小手糾了起來。眼看小姐慌張,小紅登時擋在門口,沒好氣地道:「不過要你喝個茶,啰唆什么沒半點膽子。」兩手撐開,竟是不讓他離去。

那人滿面尷尬,自己若要離去,總不能一腳把小紅踢飛吧他咳了一聲,滿面通紅,只好轉了回來,自顧自地看著牆上的書畫,喃喃地道:「久聞梧桐居士的大名,果然不凡,果然不凡。」

小紅見他顧左右而言他的模樣,忍不住噗嗤一笑,梧桐居士見愛徒滿臉嬌羞,也是淺淺一笑,道:「這位公子既然來到梧桐居,何不品憑一下書畫,些些寬坐,再走不遲」跟著命人取來茶水點心,款待那人。

那人見梧桐居士也這般說了,自也不方便推卻,當下拱手道,「既是如此,在下恭敬不如從命。」咳了一聲,便坐了下來。

顧倩兮俏臉暈紅,登時取出自己所作的詩詞繪畫,請那人品評。那人點了點頭,接過來看了。只見他雙目炯炯,細細看去,幾幅書畫一經過目,何處可稱妙筆,何處美中不足,竟都一一點出,此人看來也是精擅書畫,當是其中的大行家。

眼見此人雖然衣著寒微,但見識極是高明,梧桐居士心下暗暗訝異,道:「公子所見大是不凡,不知師承何處」

那人笑道:「夫人謬贊了,我不過是凡夫俗子一個,閑來無事時喜歡畫上幾筆,焉敢自稱什么門派」

梧桐居士道:「公子過謙了。卻不知公子自己所擅為何是花鳥草獸,還是人物山水」

顧倩兮見老師與他聊開了,登即嫣然一笑,道:「何必說這許多請他畫上一幅不就好了」說著取過紙筆,便要請那人入畫。

那人推辭一陣,但顧倩兮只是不允,那人嘆道:「也罷!既是有緣,我就畫上一筆吧!」

梧桐居士點頭笑道:「正要見識公子妙筆。」

那人苦笑道:「在下久不作畫,恐怕貽笑方家。」說著取筆過來,登即畫了起來,他隨手一畫,由左到右,勾勒出一條彎彎曲曲的黑線。

小紅皺眉道:「這是什么毛毛蟲么」

那人笑道:「姑娘所言,差相仿佛了。」跟著又是數筆劃過,眾人「啊」地一聲,已看出他畫的是條滾滾大江,只見江水奔騰,氣勢磅礴,眾人都是贊嘆不已。

畫了幾筆,已把大江的雄渾盡皆勾勒出來,顧倩兮笑道:「原來公子雅擅山水,下筆果然不凡!」

那人搖了搖頭,道:「那倒不是,今兒個我想畫的是人物。」

顧倩兮哦地一聲,正要詢問,卻見那人左勾右畫,下筆極快,轉瞬間便畫出一群人來,顧倩兮看了一陣,皺眉道:「這些人拿著繩子做什么怎么還拖著一條大船」

那人低下頭去,卻不言語。

只聽梧桐居士嘆道:「這些人是纖夫。」

顧倩兮是官家小姐出身,自不知曉這些人事,她心下好奇,便問道:「纖夫那是什么」

梧桐居士道:「纖夫就是拉船的人,大船若是遇到逆流的地方,便要請人在岸上拖拉,這些人便是拉船的苦力。」

顧倩兮點了點頭,細看那群纖夫的面貌,只覺這些人好似仰天哭喊,神態甚是苦痛。她輕嘆一聲,道:「這些人好生可憐,想來日子很是辛苦。」

一旁小紅原本默默無語,聽了這話,忽地眼眶微紅,淚水便要落下。

顧倩兮見她忽露悲傷之色,忍不住奇道:「小紅你怎么了」

小紅哽咽道:「沒事的……婢子只是想起爹爹了……」

顧倩兮從不知小紅的家世,便問道:「怎么了你爹爹認得這些纖夫么」

小紅再也忍耐不住,霎時大哭道:「我……我爹爹也是個纖夫,他熬不住苦,三十來歲就死了,我娘養不起我,只好把我送到顧家做下女,天幸遇上小姐,要不然小紅哪有今天的好日子過呢」說著痛哭起來。

眾人都甚意外,才知小紅的身世原是如此坎坷。

過了一會兒,小紅急急擦去淚水,歉然道:「婢子一時激動,壞了夫人小姐作畫的興致,還請重重責罰。」

顧倩兮溫言道:「你快別這樣說,我一直不曉得你的身世,唉……真也難為你了。」說著替她輕輕擦去淚水,心下甚是憐惜。

梧桐居士凝望這幅「大江纖夫圖」,一時也甚感慨,說道:「看公子筆法如此剛毅,想來是個十分傲骨之人。」

那人輕輕道:「亂世文章不值錢,又何必留這身傲骨折磨自己」言中卻有無限辛酸。

梧桐居士點了點頭,她凝視畫作,又道:「聽公子這么說,想來是飽讀詩書之人了,只不知為何這幅畫中的人物面貌無一可辨,甚是模糊不清」

那人指著畫中人物,道:「這些纖夫雖然窮苦,但個個無畏艱辛,宛若歲寒孤梅,是以只需畫其神,不需畫其表。面貌如何,那是其次了。」

顧倩兮哦了一聲,道:「什么是畫其神,公子可否說清楚些」

那人輕輕撫摸自己所繪的那些纖夫,臉上露出悲憫的神色,低聲道:「在下以為繪畫不當求形似,當求其魂骨,求其意境,此乃高下之別。」

梧桐居士聽了這話,忽地長嘆一聲,道:「公子所見,大合我心。」轉過頭來,向顧倩兮說道:「倩兒記好這幾句話了,這對你將來大有助益。」

顧倩兮答應一聲,面上不置可否,實則內心狂喜,眼見那人只言片語就令老師心折,讓她如何不開心

看完書畫,梧桐居士已對那人頗有好感,當下便道:「咱們說了這許多,卻不知公子高姓大名,目下在何處高就」

那人臉上閃過一陣陰影,忽地默然無語。

梧桐居士見顧倩兮神情專注,顯也想知道這人來歷,三人靜默片刻,卻是誰也沒作聲。

又過一會兒,顧倩兮見那人不答,正要轉過話頭,那人卻忽地哈哈一笑,自道來歷:「不瞞兩位,我現在一戶人家里做長工。至於那賤名嗎,哈哈,還是不必掛齒了吧!」

梧桐居士忍不住「哦」地一聲,她雖知此人必然窮困,卻沒料到此人竟已淪為奴仆。顧倩兮神情訝異萬分,她看著眼前這個青年,只見他器宇軒昂,神態不凡,卻萬萬想不到他竟是個低三下四的小廝,一時間也是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過不片刻,那人已站起身來,滿臉都是自嘲神色,說道:「夫人小姐,在下身居仆童,不過是個長工下人,卻也在此論詞作畫,豈不笑掉人家的大牙了」他轉過頭去,長嘆一聲,拱手道:「咱們就此別過了。」說罷轉身出去。

顧倩兮嬌聲叫道:「公子留步!」但那人頭也不回,須臾間便已跨出大門,急急走了。

顧倩兮怔了半晌,這才起身去追,奔到門口,早不見那人蹤影。梧桐居士走了出來,輕輕撫摸顧倩兮的秀發,嘆道:「孩子,你父親是朝中大官,這人與你身世相差太遠,終究是不成的。」

顧倩兮轉過頭去,低聲道:「老師您想到哪去了我…我只是看他不得志,瞧著有些可憐罷了。」

梧桐居士輕輕一嘆,拉著她的小手,說道:「外頭冷,進去吧!」

顧倩兮回頭一望,只見一條巷子空空盪盪,心中忽然一悲,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他。

「姨娘,那小子還真耐命。我把他調去管花園,連鋤頭也不給他一個,他居然自己買了一把,死賴著不走……」

顧倩兮回到家中,聽見管家正與姨娘交頭接耳的,不知在談什么事。顧倩兮沒心思多理會,悶悶的吃過晚飯,向長輩請了安,便自睡了。

之後一連十余日,她每日自去學畫,卻始終沒有再遇上那公子。婢子小紅見她愁眉不展,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日黃昏,顧倩兮學完畫後心頭煩亂,在府邸院中賞花散心。她心情不佳,越走越遠,顧家的宅子極大,竟走到下人住居的地方。

小紅道:「小姐,這里沒什么好看的,我們走吧!」

顧倩兮忽地想到那人也是人家的長工,她緩緩地道:「我從不知下人的生活是什么景況我想瞧瞧去。」小紅不便違逆,便跟著走了下去。

此時夕陽西下,晚霞伴著初春的浮雲,園中的花草被夕陽映得紅了,宛若畫境。顧倩兮心中一陣悵悵的愁思,不知如何方能解脫。小紅看著顧倩兮紅通通的臉蛋,不由替她嘆了口氣。

顧倩兮聽了她的嘆息,幽幽的道:「小紅,你也有心事么」

小紅道:「婢子沒有心事。」

顧倩兮淡淡的道:「那你又為何嘆氣」

小紅搖頭道:「小姐,小紅是心疼你啊!」

顧倩兮笑了笑,說道:「傻丫頭,我沒病沒痛,你心疼我做什么」

小紅低聲道,「小姐,我聽人家說過,世上的事,不如意十常八九,你可看開些啊。」

顧倩兮望著晚霞,輕輕地嘆了口氣。

小紅正要勸慰,忽聽一人大聲吆喝,赤腳提鋤,正對園里花草大肆摧殘,嘴里還念念有詞,其狀頗殺風景。

顧倩兮一怔,說道:「小紅,這些花草植來甚是不易,那人在作什么呢」

小紅對那人叫道:「喂!你這人在干什么這些花草都要給你弄死了!」

那人背對著主仆二人,沒好氣的道:「我就是要把它們全毀了。」

顧倩兮眉頭一皺,說道:「是誰吩咐你這樣作的」

那人卻似沒聽到一般,仍是用力砍拔。

小紅道:「你這人怎敢那么無禮小姐在問你話哪!」

那人頭也不回,說道:「是管家吩咐我的,要我把這里的花全砍了,另外再種新的。」

顧倩兮奇道:「竟有這等事這我倒是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待我問問管家去,你再干活不遲。」

那人道:「小人是種花植草的下人,就算說了名字,小姐也記不得,不如不說。」

小紅怒道:「小姐問你話,你拖拖拉拉的說什么廢話啊!」

那人道:「二姨娘吩咐過的,要小人不可和小姐說話。」

顧倩兮又是一奇,道:「有這種事,你到底是誰」

那人手上不敢稍停,說道:「小人姓花,名草人。這名字非常好記,是小姐一人專用的,以後小姐看到我,大叫一聲花草人,我就知道啦!」

顧倩兮明知他在胡扯,但也忍不住好笑。忽見管家匆匆走來,大喝一聲:「盧雲!你這死小子!不做事在這扯什么」

顧倩兮聽見管家叫那人作「盧雲」,她心道:「盧雲,盧雲,好熟的名字。啊!盧雲不就是爹爹的那個書僮嗎怎么給派在這種花了」

她想起這人曾應了一個江南無解的對聯,深得父親的喜愛,有意要收他作幕賓,顧倩兮不禁微微好奇,想看看這個才華出眾的青年長得是什么樣子。她只見夕陽照在盧雲寬闊的背上,卻見不到他的臉。

卻見管家又吼又跳,在盧雲身邊直罵。顧倩兮說道:「劉管家,是你要他把花草拔掉,再重新栽植的」

管家陪笑道:「是啊!這些花草大伙兒看得膩了,不重栽不行了。」

盧雲頭也不回,大力地把一株株牡丹拔了下來,顧倩兮搖頭道:「盧雲,你好歹也是讀過書的人,怎么對待花草是如此殘暴!」

盧雲哈哈大笑,回過頭來,說道:「我舉止粗魯,倒教小姐受驚了。」

顧倩兮一怔:「怎么這笑聲如此熟悉」只見夕陽照在盧雲臉上,他滿臉也盡是訝異,兩人一起驚呼:「原來是你!」

那被喚做盧雲的不是別人,正是這幾日她芳心可可,深藏心中的男子。顧倩兮此時方知,元宵燈會中和她一起賞燈打謎,梧桐居中匆匆離去的那名公子,原來就是她家中的書僮。

兩人凝視對方的臉龐,顧倩兮見盧雲臉上的神色從驚訝慢慢變成漠然,最後是嘀嘀咕咕的轉過頭去。

管家吼道:「死小子!你敢和小姐說話!二姨娘的話都丟到一邊了嗎」

盧雲不再言語,低身拔草。

顧倩兮叫道:「公子!」

盧雲卻不回頭,默默地干著活。

管家笑道:「小姐,你怎么叫他做公子這人身份賤得很,不過是個下人。你這般叫他,他那受的起啊」

顧倩兮臉色一沉,對管家道:「下去!這沒你的事。」

管家不知小姐為何發火,陪笑道:「小姐,你這是……」

顧倩兮板起俏臉,冷冷地道:「我叫你下去,你沒聽見嗎」

管家見小姐面色不善,只有躬身退開。

顧倩兮忽道:「且慢!你明兒個把他調回書房,這里的粗活別叫他做了。」

管家遲疑道:「小姐,二姨娘吩咐我,要這小子在花園里干活。我若調他回去,只怕二姨娘生氣哪!」

顧倩兮頓足道:「你眼里只有姨娘,沒有我這小姐嗎」

管家哪見小姐發過這么大的脾氣,頓即傻了,忙道:「小姐既然這般說,我明天就把他調回書房。」

顧倩兮見盧雲仍低頭干活,低聲道:「你……你不用做這些活了,知道嗎」

盧雲卻恍若不聞,還是俯身拔草。

小紅叫道:「喂!小姐把你調回書房了,你沒聽見嗎」她叫了兩聲,盧雲既不回頭,也不停手。

小紅哼了一聲,道:「小姐,這人是個瘋子,我們別理他。」

顧倩兮見了盧雲的樣子,嘆了口氣,低聲道:「算了,我們回去吧!」

其實,盧雲豈會聽不見小姐的說話他又怎會不知小姐的好意但他就是道不出個謝字……

盧雲自己也不知為什么,他寧願繼續再這做粗活,他也不要見到小姐,受她的恩情……

原來這一個多月來,二姨娘每日里只打著那幾個壞心眼,就想趁著老爺不在,趁勢將盧雲趕出顧府。管家奉了姨娘之命,先將盧雲調到園里種菜,待見他做得頭頭是道,卻又把他調去種花,每日里就是要他拔掉園中花卉,之後再行重栽,整日里反反覆覆,非把他整得七暈八素不可。只是盧雲念著顧嗣源與自己的約定,無論姨娘如何惡整,他始終信守承諾,苦撐不走,卻沒想到陰錯陽差識得了小姐。

到得第二日,那管家果然不敢違背小姐吩咐,便命盧雲開始打理書房。盧雲如以往一般,打掃完後又開始習練內功。他此時內力已非凡俗,練得片刻便覺精神奕奕,至此已是不練不快。

正練間,忽聽一人敲門,盧雲一怔,此時老爺上北京去了,甚少有人到書房來。盧雲忙開門相迎,只見眼前站著個少女,明眸皓齒,膚色雪白,不正是顧倩兮嗎盧雲愣了一會,不知要說什么,顧倩兮卻逕自走進。她見盧雲低頭不語,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隔了良久,顧倩兮道:「盧公子……」

盧雲心下一凜,忙道:「小姐,你別這樣稱呼小人。你就叫我阿雲吧!」

顧倩兮見他分了主仆貴賤,心中不喜,道:「盧公子,你別要這樣,我從不在意什么下人不下人的。」

盧雲不語,只垂手站在一邊,直比顧嗣源在的時候還要恭謹三分。

顧倩兮溫言道:「你過來坐下啊!」

盧雲往後退開一步,搖頭道:「小姐您快別這樣了,小人不過是您的書僮,如何能與你同席而坐此舉亂了倫常,那是萬萬不可的。」

顧倩兮大聲道:「你…你明知我不在乎,為何還要擺出這等難看模樣」

盧雲急忙躬身彎腰,連連作揖道:「小姐您別生氣,盧雲舉止若有不妥,還請重重責罰。」

顧倩兮見他這幅模樣,全身說不出的難過,忍不住心中一酸,眼淚便要落將下來,盧雲只是垂手而立,裝作不視。顧倩兮傷心一陣,突然小姐脾氣發作,心道:「你要當下人,我就讓你當個夠!」

她大剌剌的往椅中一坐,冷冷地道:「研墨。」

盧雲不知她此舉何意,心道:「她是小姐,不論要做什么,我都照辦便是了。」忙研了濃濃地一硯。

顧倩兮神色儼然,不見喜怒,只聽她又道:「紙筆呢」

盧雲忙將紙筆給送上。顧倩兮微一凝神,在紙上畫了起來,盧雲侍立一旁,見她畫了一幅潑墨山水,筆致嫣然,意境清雅。

顧倩兮畫畢之後,低頭不語,盧雲站在她身後服侍,既不言語,也不品評。顧倩兮身子一顫,忽地將畫給撕了,盧雲一聲驚呼,這幅山水確是妙筆,撕了極為可惜。

盧雲低聲道:「小姐,好好一幅畫,你為何把它撕破」

顧倩兮冷冷地道:「你一個下人也敢向我說教嗎」說罷站起,走到盧雲身前,凝目看著他的雙眼。

盧雲低下頭去,避開她的目光。

顧倩兮極輕極輕的嘆了口氣,逕自走了。

盧雲望著她的背影,心道:「官家小姐果然任性。」他收起撕破的殘畫,又開始習練內功。

接連數日,顧倩兮每日都到書房來,或畫丹青,或寫詩填詞,但每次都把作品撕爛,便即離房。這日顧倩兮撕了一幅綠竹,忽然趴在桌上,抽抽咿咿地哭了起來。盧雲這幾日甚少與她說話,直如書僮一般,此時見她哭泣,也不知要不要上前安慰,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顧倩兮抬起頭來,嗔道:「你……你嘆什么氣」

盧雲低聲道:「我見小姐難過,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嘆氣了。」

顧倩兮緩緩站起身望著盧雲,一雙大眼中串著珍珠般的淚珠,小巧的紅唇一顫一顫地,煞是美麗。顧倩兮強忍悲音,哽咽道:「盧公子……」

盧雲忙道:「不敢,小姐叫我阿雲吧!」

顧倩兮大怒,說道:「住了!你給我收起下人的嘴臉,我不要看你這模樣!」她聲音一滯,眼淚又流了下來。

過了一會,她拭去淚水,溫言道:「算了,我不怪你。反正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盧雲心中一震,忽覺心中空盪盪地,想要說些什么,卻又說不出來,只撇開了頭,默默不語。

顧倩兮柔聲道:「盧公子,我敬你是個有志氣的讀書人,只是時運不濟,淪落為下人,我才折節下交。豈知……豈知你就是放不開你的身世,我連著幾日來看你,你每天就裝了這副下人的臉來對我,你……你真的是那個有骨氣的落魄書生嗎」

她走向門口,回首望向盧雲,眼中柔情無限,但隨即又低下頭去。

盧雲見她就要離去,顫聲道:「小……小姐……」

顧倩兮聞言停步,望著盧雲。

盧雲低聲道:「你……你等一會兒。」只見他走入書堆,拿了些東西出來交給顧倩兮。

顧倩兮一看之下,忍不住「啊」地一聲輕呼,原來盧雲給她的東西,正是她這幾日撕碎的書畫。這些書畫早成碎屑,盧雲卻又把這些破片重新拼湊,黏好貼齊,不知費了他多少功夫。

盧雲低聲道:「小姐,這些書畫實乃佳作,如此撕掉,太也可惜。你拿回去吧!」

顧倩兮接過書畫,忍不住淚水一滴滴的落在上頭,將墨都陰開了。她轉身奔出,叫道:「笨蛋!你是個大笨蛋!」

盧雲見她奔出書房,這次卻是頭也不回,料來不會再來了。

盧雲望著空盪盪的房門,心道:「謝天謝地,她不會再來了!那倒好,省得每天侍候這位千金小姐。」

他坐了下來,要修習內功,但不知為何,就是靜不下心。他看著窗外,想著顧倩兮的一舉一動,腦中想起她說的「反正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忽然心中一酸,陡地躺倒在地,怔怔地看著屋頂,好似身上有一處地方莫名死了,再也不屬於自己……

第二日盧雲又到書房上工,打掃之後,忽地懶洋洋地提不起勁。書不讀了,連內功也不想練了,他呆呆的望向窗外。書房中一向無人來訪,他便這么坐著,只是每逢風吹草動,他就跳了起來,以為顧倩兮到了。但這整整一日,顧倩兮畢竟沒有再來。

盧雲從早到晚連飯也不去吃,原本一個刻苦自勵的年青人,突然變了個人似的。他坐在書桌前,看著窗外扶疏的花木,也不知為什么,忽然苦笑起來。

百般寂寥間,似乎有個聲音開始嘲笑自己,他讀了那么多書,為的是什么呢科考無望,成了待罪之身,又何必再念什么書拼著一身傲骨,不願改姓移宗,到頭來被人們辱罵嘲諷,又為了什么滿腔濟世熱血要來干嘛折磨自己罷了。看看阿福多快樂,自己真是個笨蛋,顧小姐說得真是有理。

連著三日,盧雲都這樣呆呆坐著,不飲不食。第四日晚阿福來找他,見他倒在地上,高燒不醒。阿福驚得嚷嚷,叫人過來一看,才知盧雲居然感染外感的傷寒。其實憑盧雲的內力,原不該病,但他心神大亂,又停了飲食,才染上了惡疾。管家聽說此事,只覺倒楣透頂,二姨娘倒是大喜過望,眾人便捏著鼻子,把盧雲扔回他的柴房去了。

這下驚動了顧夫人,說怕府里要出人命了,便給盧雲延請了大夫診治,那大夫看過之後,要大伙兒千萬不可靠近,眾人怕給感染傷寒,只有阿福每日給他送湯葯去,但他也不敢進去,只把東西擱在柴房門口,希望盧雲自己出來吃食。但一連兩日,葯碗擺在門口連動都沒動。人人都猜他已死在里面,只是沒人敢進去查看。

第三天夜里,盧雲迷糊間忽然清醒,只見四周一片黑暗,心知自己就要死了,回思一生,貧賤潦倒。他想起過世的爹娘,更是淚如雨下。忽然一雙溫軟的手扶起了盧雲,擦去他臉上的淚水,將苦濃的葯汁喂入了他的嘴中。

盧雲迷迷糊糊地抬頭,見到了一張清麗絕俗的面孔,滿面關懷的望著自己,卻是千金小姐顧倩兮。盧雲又驚又喜,以為自己還在夢境之中,霎時放聲大哭,不知從哪生出的勇氣,緊緊抱住她柔軟的嬌軀。

顧倩兮見他醒了,登時大喜,笑道:「你…你終於醒了,小紅找來的秘方真的有用。」

眼角卻也濕潤了。

盧雲心中大慟,哭道:「小姐,我……我……」

顧倩兮讓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輕輕撫摸他臟亂的頭發,溫言道:「別說了,專心養病吧!」

過不多時,盧雲心中只感平安喜樂,便在她懷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早,盧雲醒了過來,已然不見顧倩兮,他心中一陣嘆息,想道:「看來我日有所思,昨晚定是在做夢了。」猛然間見到幾只葯碗,都擱在自己腳邊,盧雲啊地一聲,叫了出來,這才知道顧倩兮每晚都來服侍他湯葯,否則以他病情,早已死去。

盧雲悲喜交集,心中感激萬分,但最讓他開心的不是撿回一條性命,而是再次見到了顧倩兮,他緩緩運功,只覺內力仍是充沛無比,看來此次疾病雖重,卻沒打垮了他,盧雲緩緩起身,走向門口,只見門口堆著些阿福送來的食物,他微微一笑,心道:「阿福這小子始終沒有忘了我。」一時眼眶竟有些濕潤。

盧雲吃過食物,身子有些氣力,便盤膝坐下,行運內功。過了許久,心中漸無雜念,已至返照空明的境界,慢慢地體內涌出一股內力,竟在四肢百骸內狂涌,既不必像以前一般無意無念方能行功,也遠比以往溫綿的內力更為雄渾,這股內力在他經脈內急走,接連打破了以往走不到的大難關,運行周天後復歸丹田。

盧雲給體內這股內力所激,忍不住仰天長嘯,聲聞數里。他身子雖然虛弱,但仗著內力有成,這病想來是好了。

忽聽柴房外有人叫道:「這小子是不是死了,大喊大叫的。」眾人圍在柴房外,見到盧雲慘白著一張臉走出來,紛紛議論:「這小子活了!」「不!他成了僵屍哪!」「他媽的!

有那么有氣無力的僵屍嗎「

盧雲爬起身來,扶住門板,慘然笑道:「小子給大家添麻煩了。」阿福忙抱住他,將他扶了出來。

盧雲體力一復,他略通醫理,便自行抓葯調養,一來年輕體壯,二來內力不弱,身子恢復的極快,這次病幾乎要了他這條命,但意料之外,內力竟已打通玄關,他自知這「無絕心法」已有小成,比之那日老丐授業之時,已是不可同日可語。只要假以時日,必有大進境。

又過兩日,盧雲回到書房上工,只見書房仍如原貌,仿佛他當日離去時一般。盧雲痴痴地嘆了口氣,正要打掃,忽聽有人叩門,他忙迎了上去,卻見一名少女娉娉婷婷地站在門前,臉上神色似笑非笑,正是顧倩兮。

盧雲陡一見她,禁不住眼眶一熱,淚眼朦朧間,心中喜樂得如同炸開,他忙定了定神,嘶啞著嗓子道:「小……小姐今天又來畫畫寫字」

顧倩兮嫣然一笑,道:「我不來畫畫寫字,難道是來瞧你這癆病鬼么」說著橫了他一眼,目光中卻滿是關懷柔情。

盧雲想起她這幾日的恩情,淚水登時滑落雙頰,他此次疾病非小,乃是外感的傷寒,顧倩兮如此照顧他,可以說是干冒生死大險。

顧倩兮看在眼里,心下自也激盪,連忙別過頭去,不敢與他目光相接,只高聲道:「研墨!」

盧雲擦去淚水,替她拿出紙筆,只覺說不出的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