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三重懼(1 / 2)

英雄志 孫曉 10305 字 2021-02-24

景泰三十二年,韃靼翁金城,九月初三,天陰

恐懼是什么

恐懼,是膽怯畏縮的娘親,是大聲哭嚎的近鄰……

恐懼,是世間最無益的情感。

就像羞恥、悲傷一般,恐懼是如此的無用,如此的令人鄙夷……無益於成功,無益於勝利,只益於苟延殘喘,卑顏屈膝……

韃靼國第一高手,哲爾丹這樣教導著弟子。

自六歲喪母以來,五十七歲的哲爾丹不曾再落下一滴淚,也不曾感到一絲迷惘與恐懼,他是可汗最仰仗的武將,弟子心頭最崇仰的慈父,他是北境匈奴最能打的人,身長九尺,銅筋鐵骨,額角崢嶸。

「無畏者,無敵也!」

當哲爾丹用鏗鏘有力的阿爾泰語吼出這句話的時刻,他的身影仿佛便是戰神的化身。

這就是哲爾丹,北疆沙場的無敵勇士。

有奇怪的聲響。

喀、喀喀、喀喀喀……

好生詭譎,仿佛有野獸在嚼碎人骨,濃列的殺氣彌漫四周,那咀嚼聲自遠而近,由幽入明,伴隨著遠處兵卒的低沉哭聲,黑暗中,仿佛羅剎到來,降臨翁金城。

羅剎,西方佛國的凶神,會吃人的惡鬼,當它邁入宮城,此地即將成為人間煉獄,哀號與哭聲,慘絕人寰的血腥屠場,將會讓殘存百姓永難忘懷。

羅剎到來,已在宮門不遠。

魔王降臨,天地孰能擋之

我能擋。我的名字叫做哲爾丹。

黑暗中,哲爾丹屹立正門,炯炯目光像是兩盞明燈,照亮了驚駭中的翁金城。

宮門正前,黑暗無光,死神跨過滿地的屍首兵刃,一步步地朝哲爾丹行來。

千名兵卒,數百侍衛,無人能夠阻擋惡鬼潛入宮城,唯一的屏障,只剩下哲爾丹的一雙鐵拳。哲爾丹清楚自己的使命,作為最後一道防線,可汗的天威,妃子的貞節,都必須用自己這雙鐵拳守衛住。

無盡的黑暗、低沉的哭嚎、孤身一人面對妖魔,這樣的處境讓人感到絕望。

也許常人會因此畏縮吧,但站在這里的人叫做哲爾丹,漠北第一人,蒙古第一高手,匈奴北境最能打的人,他有許許多多的稱號,來者即便是真正的妖魔,他也沒有退讓的理由。

在蒙古,他絕對是無敵的!

來人已到三丈開外,終於停下腳來,睜著野獸般的銅鈴大眼,直直望著自己。

很高,很壯,肩膀寬闊地像只站起的牛,不太像人的長相。哲爾丹虎目生威,反瞪著眼前的惡鬼,九尺身材,加上鬼也似的丑臉,乍一見到,確實會讓人聯想起魔王。

會怕么不巧得很,自己恰好也是九尺高矮,連一寸也沒差。不同的是,他哲爾丹可不是站起的牛,他是步行的雄獅,從塔克拉馬干到戈壁間最強的雄獅。

「停步!」雄渾的吼聲從哲爾丹的喉間冒出,短潔有力,足讓所有敵人心悸。

來人停下了,好似在回答哲爾丹的吼聲,他的喉間也發出了嘶嘶聲響。

黑暗中,銅鈴大眼生出異光,嘴唇下森白的牙齒露了出來,上頭還沾著碎肉,讓他看起來更不像人。連牛也不像,只像只怪物。

哲爾丹望著怪物,問道:「想活」他手指遠方,冷冷地道:「滾。」

簡潔,直接,毫無轉圜余地,這便是哲爾丹說話的調子。

黑沈夜色中,對方裂開了嘴,掛著笑,褐紅色的牙齦讓人想吐。

冷笑、蔑笑、輕視的笑,對方沒有退讓,便是挑釁,哲爾丹的聲音撕裂了詭異的夜空,震天價響:「你要戰,便作戰!」

蒙古第一高手,以雷霆萬鈞之勢喊出了成吉思汗的名言,霎時間,排山倒海的真氣從體內汪涌而出,力道爆發,哲爾丹重重向前踏下,剛猛無儔的掌力撲擊而去。氣勢之強,足以傲視北境數十國。

轟!巨力相互撞擊,沙塵飛揚,對手身子一晃,哲爾丹也是一晃。

對手沒有倒下,那么自己呢

哲爾丹望著腳下,地上現出了深深的凹痕。這個足跡是他留下的,青石地板,深達寸許的足印,那是只有絕世高手才能踏出的痕跡。

不過,也只有往後退開的人,才會留下這種痕跡。

哲爾丹發怒了,他暴喝一聲,擊出了第二掌。

雙掌對撞,巨響聲中,有股怪力向前沖來,撞開了哲爾丹的右掌,他的腳踝感到了疼痛。那股莫名力量還在向前襲來,剎那間,韃靼國第一高手的胸腹發悶,現出了郁悶,他必須把濁氣吐出。

想要調勻呼吸,對手沒有放松,他主動發招,又是一掌擊來。

第三次對掌,只聞轟然大響,這次哲爾丹必須力灌雙腿,不然自己會倒下。再一掌,他喘著氣,又一掌,想要彎腰,終於,第五次對掌,哲爾丹伸手捂住了胸口。

「怎么會這樣……」無敵的勇士咬著牙,問著自己。

黑暗無光的夜晚,除了自己濃重的喘息聲,他什么也聽不到。魔王嘶嘶冷笑,還在向前走來,十尺、五尺、三尺,終於觸手可及,眼前的景象慢慢模糊,五十七歲的自己,武功體力俱達巔峰,他若擋不下眼前的妖魔,天下孰能擋之

哲爾丹的臉色已成鐵青。掌心開始出汗……心跳漸漸加快……嘴角微微顫抖……

這是什么感覺九歲隨父親第一回出獵,在山道上親見了黑熊,是不是現下這個樣子沒法子再想,又是一掌來了,這是第六掌……

哲爾丹聽到奇怪的聲響,那是自己的嘔血聲。

怎么回事腦中一直浮現天堂地獄的情景

怎么回事淚水不斷從眼角流下

這是什么感覺是屈辱還是羞愧

不!不!這種熟悉的感覺是……

是恐懼

是恐懼!

四十歲那年,他向天發誓,即使天山崩塌於前,他也不會為之懼怕。五十歲那年,踩著高麗國最強手的身軀,他赫然發覺,天下再也找不到讓他畏懼的東西。

在這死前的刻,他居然怕了

望著那蘊有無邊神力的妖魔,哲爾丹第一次體會了身為人的渺小,無奈、恐懼、悲傷、乞憐……種種感情淹沒了他……好似一個漩渦,不斷地將他吸入無邊苦海……

霎時之間,哲爾丹仰天狂嘯,他撕裂了衣衫,發出巨大吼聲的他,雙掌並力向前。

「無畏者,無敵也!」

能夠壓倒心頭恐懼的,只有自己這生篤信的信念,當勤修苦練的內力,排山倒海般移出丹田時,他再沒想過自己的生死、

榮譽、職責、練武人的志向,盡在雙掌之中。

作為婦孺弱小的守護神,北疆國境的萬里長城,此刻的哲爾丹,肩負著保衛行宮御駕的職責,他有不能敗的理由。

九月初三……這一夜,韃靼國翁金城像是打了一場仗……

一場慘烈莫名的戰役……

景泰三十二年,中國居庸關,九月二十二日,細雨

練劍的,很少不知卓凌昭,練拳的,無人不識少林靈定,就像寫書法的一定聽過王羲之,念佛經的必然認得鳩摩羅什,千百年下來,每行每業總要擺幾個頂尖兒的大人物給你瞧。便連剃頭的、桿面的,多半也會出一兩個名震遐邇、遠近馳名的人物,這便是「行行出狀元」的意思。

武學里的狀元們,個個身懷絕藝,也各有大志向。

寧不凡習武,求的是武學道法的完備,自身武功的極境巔峰。

卓凌昭練劍,求的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笑傲武林,睥睨群雄。

天地隨我獨行,沛然莫能擋之,那是方子敬的境界。渡己渡人,造化萬物,那又是少林和尚的宏願。總而言之,俠心與武學的絕妙搭配,缺一不可。

少了信念,就成了暴漢,殺人不眨眼的妖魔鬼怪。為此,武林間的師父們無不細心開導徒弟,入門前考察人品,下山前諄諄囑咐,都是要練武之人秉持俠心。

少了俠的武,會變成什么模樣

聽過「薩魔」兩個字么

就有這么一個人,練武只為殺人,只為奸淫擄掠無人能擋。引領這人一次又一次立於寒風抖擻拳腳,竟是為了領略殺人的無窮樂趣,以及那奸淫強暴的快感。

要知道他的事,只要越過居庸關,找個帶家伙的人一問,那人定會跳起身來,暴喝道:「你是誰!問薩魔做啥」

舉凡蒙古出身,練武練劍,聽到這兩個字,莫不是雙眉一軒,倒抽口冷氣,接著便要滿身殺意、大為戒慎。

這個薩魔,平常只要不巧撞見了,老遠瞧個半眼,便算是倒了兩輩子大霉,哪曉得今兒個剛巧不巧,咱們安道京還真三生有幸,偏給他遇上了這位老兄,還要一路隨這鬼怪行走,直達十天半月之久。

「他媽的!這怪物就是「薩魔」么怎會給老子遇上了」

安道京坐在馬上,苦著一張胖臉,眼角瞅著背後的囚車。

秋風斜雨,天色陰霾,大批錦衣衛好手從官道行來,馬蹄聲響,卻不聞分毫說話之聲,連安道京也收起酸懶,手掌不離刀柄。

來人共計六十二人,分三圈守護輛囚車,最外圈共計三十人,諸人騎在馬上,提疆帶刀,徐徐前進;第二圈好手緩緩步行,散列在囚車四周,只見他們全數空手,腰間懸著鋼索,個個神色凝重。

最內一圈只三人,各自騎在馬上,緊挨囚車之旁、這三人身著官袍,當前一人面如重棗,足跨駿馬,正是安道京。

六十三名好手押解一人,連錦衣衛統領也到了,足見車中囚犯的要緊。

囚車頂開了一處方孔,犯賊的腦袋從方孔中凸了出來,那頭顱面罩黑布,看不到臉面,但看他頭大如斗,定是高大無比的巨漢。囚車里鐵索緊繞,綁住了碩大的身軀,除一顆腦袋突出車外,其

余全給鐵索牢牢縛住。

車牢鋼欄,徑若茶碗,鐵索也有拇指粗細,若非如此,怕也關不住這等熊虎之徒。

雖說防備森嚴,萬一這魔王掙脫鐵索,扭彎鋼欄,來個破籠而出,那事情可麻煩至極了。也是為此,車旁還有一道防護,只要這怪物稍有妄動,兩大高手隨時准備將他一刀斬殺,絕不留情。

大車左右各立一人,四道目光冷若寒冰,左是「河北最快刀」陳旋制使,此人崆峒出身,號稱「抽刀斷水,一削破空」,乃是江充親自出面,向「直隸都指揮使」手下借來的大將。車牢右側一條壯漢,乃是「午門斷頸爺」劉德,刑部下手最辣的劊子手,此人體型高壯如牛,號稱能倒立出刀,閉眼斷頭,無論情勢多為難,他都能在須臾間出刀,乃是刑部趙尚書主動出借的好漢,絕非尋常劊子手可比。

左是最快刀,右是斷頸爺,若有稍動,兩柄刀便如利剪夾下,絕無手軟可能

只是防衛越森嚴,越顯出一行人的色厲膽斂,到底這凶徒是誰,怎有這般可怕氣勢,讓這六十三人個個心驚膽戰

薩魔,惡貫滿盈的暴徒,便是此行押解的囚犯。

身長九尺,力擔千斤,殺人不眨眼的狂徒,據說九月初三那夜,此人仗著一身神功,偽裝成禁軍侍衛。潛伏到韃靼國翁金城行凶,非只殺死無數禁軍高手,還將大名鼎鼎的哲爾丹打成重傷,爾後肆虐行宮,燒殺奸淫,逼得可汗倉皇逃出。

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如此挑戰可汗天威

據哲爾丹事後轉述,薩魔沒有理由,只是新練了一套神功,想殺人習練,尋常百姓不是對手,只有到大內去找了。

這豈止是日無王法而已,簡直是失心瘋啊!

數千火槍,數萬兵馬、狂怒至極的可汗出面邀約,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的好漢紛紛出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連中原的幾名耆宿高手也受邀出馬,北上蒙古追殺薩魔。

只是薩魔生性狡猾,雖給高手追捕,仍是從容逃亡,他輾轉竄入海西女真,爾後路經多倫、開平等地,沿途所過,無不殺害軍民婦女,手法殘暴,恣意妄為。最後,來到了中國北境要塞居庸關。此人一旦入關,中原必定生靈塗炭。居庸關守將聽聞風聲,急忙向朝廷求援,數千兵馬嚴陣以待。

不知幸還是不幸,這名暴徒面對中國守軍,居然沒有抵抗,便活生生地給捕獲了。

平白撿了個大便宜。,中國守軍自是大喜過望。消息傳到關外,可汗立即修書一封,盼中國能以兩國邦宜為念,將此人押解北國,可汗要親手砍殺泄憤,以慰無辜慘死的愛妃。

眼看可汗如此痛恨此人,這凶徒反倒變得炙手可熱起來,太子太師江充老謀深算,如何願意平白交貨當此奇貨可居,江充打起如意算盤,預備將此人押入京城天牢,也好來做趟大買賣。

便是為此,安道京奉命押解暴徒,將之帶回北京。

「啟稟統領,那家伙十天沒吃了,咱們可要給他些吃食」

天色已黑,錦衣衛眾人圈坐火堆,各自烤火。耳聽下屬過來稟報,安道京頭也不抬,逕自怒罵:「放屁!給他吃多了鹿肉,難免長了氣力,到時跑出牢籠,你來擋啊!」

他咒罵兩聲,低頭咀嚼香噴噴的鹿肉,又加了一句冷笑:「活活餓死這凶徒,也算是替天行道,百姓會感激咱們的。」

那屬下聽了說話,便是一陣搖頭,道:「統領啊,臨行前江大人前細細交代,不是說要囚犯完完好好地回到京城么咱們可以揍他,卻不能真把這小子餓死了。」

聽了「江大人」二字,饒郡安道京閱歷無數,還是禁不住身子發冷,腦海中浮現出一張留著短髭的笑臉。那張臉平素總是笑得好生暢快,便連交代那句名言:「沒用的東西,拖出去砍了」,臉上總也是掛著那幅奸笑,那笑瞼如此詭異難測,好似要笑掉你的七魂六魄,一想便讓人心煩。

安道京回首望著囚車,那顆罩著黑布的頭顱,兀自孤伶伶地凸出車外,那「河北最快刀」一手拿著鹿肉咬食,一手提著寶刀防備,仍不敢掉以輕心,安道京哼了兩哼,只得道:「好啦!你就拿兩塊鹿肉過去,好好喂他吃了!」

眼看屬下走了過去,安道京咒罵兩聲,只管低頭吃肉,匆聽腳步聲響,一人走到自己背後,喚道:「安統領。」

安道京轉過身去,只見一條壯漢站在眼前,正是「午門斷頸爺」劉德。那「斷頸爺」虎樣身材,此時卻面露倦容,好似有話要說。

安道京知道劉德刑部出身,絕非自己下屬可比,自也不便失禮,站起身來,頷首道:「怎么樣劉兄有事指教」劉德搖了搖頭,道:「安統領,說好三班守夜,輪流看守那囚犯,怎地方才陳制使過來吩咐,說你今夜另有要事,又不能輪守了」

此行六十三人中,最內圈便是由三大高手聯手看管,這三人以安道京武功最高、地位最隆,但也以他行徑最懶,白日里還好,黑夜里若要他徹夜不眠,就近看管囚車,那可會要了他的老命。

安道京聽了劉德的說話,只哦了一聲,眯起了眼,一幅愛理不理的神氣。

劉德咳了一聲,把話又說了一逼,安道京拉緊衣領,打了個哈欠,訕訕地道:「你聽了,非是本官不幫忙,只因本宮身懷要務,每晚都要批閱公文,實在無暇監督,只有勞煩你兩位多擔待了。」

劉德睜著滿是血絲的雙眼,這番話十日前早已聽過,只因當時不便反駁,竟落得夜夜不得好睡,想起今晚又要扎針刺腿,苦熬那漫漫寒夜,他越想越氣,再也忍耐不住,當場大吼一聲,怒道:「姓安的!你少來這一套!我劉德屬刑部管轄,可不是你錦衣衛的下屬!你老這般散漫推托,回京之後,休怪我找趙尚書分說明白!」說著怒目望向安道京,竟是要翻臉了。

劉德猛一發作,遠處那「京城最快刀」立受感應,那陳旋三兩口吃完鹿肉,隨手把油膩往身上一擦,便也站起身來,惡狠狠地朝安道京瞪去。兩名同儕發作,安道京知道自己若要搪塞,可得找些新花頭,當下只是干笑幾聲,卻沒回話。

劉德怒道:「怎么樣說好了三人輪守,你到底干不干」安道京輕咳兩聲,雙手一攤,正要勉強答應,忽見屬下從身旁擦過,手上拿著烤熟的鹿肉,卻是要去喂薩魔的。

安道京望著鹿肉:心下忽起一計,當下一把拉住,暍道:「且慢!」

那下屬聞言停步,尚未問話,安道京急急把鹿肉搶來,跟著從懷中取出一包葯粉,全數灑在鹿肉上。那粉末色成黃褐,聞起來卻有一股清香,卻不知是什么來歷。

那屬下吃了一驚:「怎么大人要給他調味」安道京罵道:「調你奶奶個雄,你想哪兒去了我這是蒙汗葯,包管薩魔吃了之後,一覺好睡到天明。」他斜目望著劉德,干笑道:「好啦,今晚算我一份苦工,包你兩位老兄安心睡覺,怎么樣」

劉德看在眼里,不禁又恨又羨,看這安道京何等聰明,早藏了迷葯,只等自己出馬看守之時,便來將妖怪迷昏,這懶鬼自也能高枕無憂了。劉德神色悻悻,暗罵自己不長見識。拱手便道:「如此多謝了。」心中卻打定主意,只等到了鎮上,也要去黑店里買幾包蒙汗葯回來,絕不讓安道京專美於前。

安道京洋洋得意,便隨屬下過去,要親眼見怪物把蒙汗葯吃了。兩人行到囚車旁,那下屬手持鹿肉,朗聲叫道:「這位朋友,咱們要喂你吃肉。請你張開嘴了。」他喊了兩聲,不見那顆頭顱有絲毫動靜,黑面罩蓋住了五官,自也看不到臉上神情,望來倍覺詭異。

那屬下搖了搖頭,伸手到頭顱嘴角,緩緩將面罩掀開,便要將鹿肉塞過去。

便在此時,一聲慘叫劃破長空,那屬下的右手竟給硬生生地咬住,霎時痛得他大聲慘嚎,欲待拉出手臂,那妖魔卻又咬得極緊,一時之間,鮮血噴灑飛濺,只將囚車染得紅了。

慘叫聲中,傳來一聲聲喀啦脆響,那屬下的手骨竟給怪物咬碎了,安道京大驚之余,急忙喝道:「陳旋!你還不動手!」陳旋輕嘯一聲,快刀斬出,須臾之間,已將那人的右臂及肘斬斷。那下屬慘叫哀號,抱著斷臂,只在地下翻滾不定,眾人急忙圍了上來,替他包扎傷勢。

正慌亂間,黑面罩下傳出一陣陣清脆的響聲。

喀……喀喀………喀喀喀……黑罩下的頭顱咀嚼不停,好似咽下了甜美多汁的雞爪子。

安道京駭異之極,大吼道:「他媽的!給我打!」

錦衣衛中全是凶徒,眼看這薩魔狂妄至此,居然敢咬斷同伴的手臂,大怒之下,無不手提水火棍,對著那人的腦袋便是一陣狂抽濫打,數十根木棍砸下,砰啪之聲不絕於耳。

眾人打得滿身是汗,忽聽輕響傳來。

喀……喀喀……喀喀喀……

那頭顱還在吞咽……

眾下屬駭然驚嚇,紛紛退開,安道京也是面無人色,嘴角發抖。若要他單獨看管這怪物,他寧死也不願意,「他奶奶的!你太小看你祖宗了!」

面對如此凶惡的賊囚,安道京沒有後退,仰天狂吼的他,立時從包袱中取出法寶,便要很很地對付怪物。

安道京雙目生出神光,從行囊中取出一只鐵管,大步沖向囚車,眾人見那鐵管黑黝黝的,長不渝尺,毫不起眼,不知是什么用途。一旁陳旋見安道京滿面激憤,可別當場打死那怪物了,想起此人要緊,便要出面阻攔。

正待上前,只聽安道京冷笑道:「既然你不吃蒙汗葯,那便賞你兩管子迷香吧!」他將管口對准面罩,使朝底端吹去,裊裊白煙送入,其味濃郁,果然便是采花淫賊專用的迷魂香。眼見鐵管原是這般用途,眾下屬面露訝異,傻傻地看著。

安道京毫無羞愧之意,拼命吹那迷香,忙了良久,那怪物的面罩已被迷煙灌滿,余煙所及,周遭人等無不睡眼惺忪,連陳旋與劉德功力深厚,也不禁哈欠連連。安道京心下暗暗得意,看這迷香何等厲害,這怪物便再強上十倍,也要昏死過去。

過不片刻,果見那頭顱往旁一歪,似乎熟睡起來。安道京噓出一口長氣,向陳旋笑道:「好啦!本官體恤大家辛苦,你兩位自去歇息吧,這兒有我替你們守著。保管萬無一失。」

陳旋與劉德咕噥一聲,也不知是心懷感激,還是暗自鄙夷,搖了搖頭,各自找塊干凈地方睡下。也是十天不得歇息,稍一躺平,便已鼾聲如雷,睡死過去。

舟車勞頓,防范的又是要犯,錦衣衛眾人早已疲憊不堪,此時要犯已給迷昏,不免松懈下來,安道京更是大剌剌地取過軟墊,往地下一鋪,逕自躺平,也來舒坦一番。

秋夜靜,秋月明,除了遠處守衛來回定動的腳步聲,其他別無聲響。

此刻劉德、陳旋早已熟睡,火堆旁的下屬不敢懈怠,仍照三班輪守,來往巡邏不休。安道京放下心來,便也閉上了眼,只管呼呼入睡。睡夢間,一股幽幽迷香飄來,好似海外仙山的裊裊煙波,盡在鼻端飄渺。

安道京聞著香氣,忽起淫盪之念,腦中更感一陣暈眩。正想翻轉個身,往夢中情人身上摟去,忽然之間,心下一驚:「這味道好生淫邪,不是我那迷魂香么怎地給人拿出來燒了」

他秉住了呼吸,睜開雙眼,便往四下打量,只見營地起了大霧,朦朦朧朧,眾多屬下俱都倒地安睡,竟是中了迷魂香。安道京冷笑一聲,看來定是屬下手腳不干凈,竟想趁機迷昏眾人,也好行那竊盜之舉,安道京心道:「外賊易與,家賊難防,看我揪出這敗類來。」

方一轉頭,忽見囚車旁雲霧繚繞,無數迷香不是從別的地方來的,卻是從黑面罩底下徐徐送出。安道京大吃驚:「原來是這妖魔作怪!」他急急思索,看來此人定然練有龜息密法,居然憋著一口長氣,將迷香吸入肺中,待眾人心神松懈後,再行吐出。

此時內圈眾人盡在熟睡,除外圈守衛,其余人等全無戰力,安道京睡在囚車旁,自是首當其沖,倘若薩魔脫身離開,自己勢必第個被殺,安道京又驚又怕,只想起身動手,趁那怪物還在囚車里,先行一刀將他了斷。

安道京佯作熟睡,手指才摸到刀柄上,猛聽囚車傳來關節異響,似有武林高手發動縮骨神功,正將全身骨賂收攏一處。安道京心下大驚:「完了!這怪物要出來了!」撇眼看去,果見囚車里薩魔那龐大的身軀逐漸縮起,須臾之間,身上鐵鏈再也縛他不住,竟爾掉落在地。

安道京駭異之至,他知道薩魔武功高得出奇,此時若要貿然移動身子,定會給人發覺,怕沒動上手,便給打成一堆爛泥。他躺在地下,不敢稍動,只緩緩伸手出去,從地下摸了顆石子,沒聲沒息地,便朝陳旋與劉德睡卧的方位扔去,料來三人合力出手,未必便輸。

石子墜下,正打在劉德頭上,那「斷頸爺」卻似少了腦子,仍在呼呼大睡。

安道京暗自咒罵,正要扔出第二枚石子,忽聽喀喀兩聲,囚車上的鐵筍已被怪力綳脫,營火映照,一只黑頭罩緩緩升起,高大無比的身軀正從囚車中冒將起來,望之如同死神降臨。

安道京嚇得魂不附體,黑暗中,那薩魔緩步向前,來到了自己身邊,以此人功力之深,只要一腳踩下,臟腑如何還能保全安道京嚇得全身發軟,閉緊了雙眼,心中求爺爺告奶奶,只盼平安渡過今晚。

薩魔低笑一聲,在安道京身邊蹲了下來,不知要做些什么。安道京滿身冷汗,恨不得自己能夠暈死過去,忽然之間,兩只冰冷的手指摸上了喉頭,這下子安道京再也按耐不住,褲檔濕熱,只嚇得屎尿俱出,暗道:「嗚呼!吾命休矣!」

想起自己死後,家里的美貌老婆定會給他綠帽戴,不由淚眼汪汪,心里千百遍地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