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三重懼(2 / 2)

英雄志 孫曉 10305 字 2021-02-24

正要閉目待死,那手指卻不曾捏碎喉結,只移上了鼻端,好似住察看自己是否熟睡。安道京念頭急轉,知道還有活命良機,他故做熟睡,夢囈道:「老婆……別再摸了……」拼起生平余勇,直往薩魔的腳背抱去,嘴唇撅起,還去親吻。

這下行險做作,果然瞞過了薩魔,耳聽那怪物蔑笑兩聲,將腳提了起來,安道京不禁淚眼朦朧,暗自感謝老天保佑,看來准是自己行善多多,這才能僥幸逃得性命。

正感慨間,忽聽遠處咀嚼聲響起,好似有人在吃食什么,安道京急忙睜眼,赫見那怪物蹲在火堆旁,手上拿著殘余鹿肉,在那兒張口大嚼。

安道京心下驚詫,暗想道:「這家伙好容易逃出牢籠,怎么不逃走,反在這兒吃食難道他是餓昏了」百忙中不及細想,隨手抓了顆石子,用力扔向劉德。

石子飛出,啪地一響,正中劉德腦門,只打得他鮮血長流。劉德睡夢中給人暗算,登時大怒,他咒罵兩聲,坐了起來,一睜眼,便見火堆旁一條巨漢在那吃食,不是那薩魔是誰

劉德嚇得魂飛魄散,正要去搖陳旋,匆聽薩魔低吼一聲,轉頭便朝自己這個方位看來,劉德心頭慘叫,當場往後倒下,任憑血流滿面,睡姿仍舊安詳。

安道京何等奸滑,一看劉德那幅死相,便知這小子裝聾作啞,定也在那裝死。心下不住口地痛罵:「死小子,這當口只求活命,還稱什么武林高手!」

他知道情勢危急,如果薩魔發起瘋來,眾人不免慘死當場,此刻萬萬不能惶急,他靜下心來,側耳傾聽,只聽那薩魔嗯地聲,打了個飽嗝,八成是吃得脹了,又聽腳步聲細碎,似在眾人身上搜東搜西,霎時給他找出了一袋酒漿,當即舉頭狂飲,咕嚕嚕地灌著。

忽聽一人喝道:「什么人」也是薩魔舉止太過猖狂,終給最外圈的兵卒察覺,一人口中喝問,快速奔來,走不三步,薩魔飛身而起,大灘鮮血已然灑落滿地,那人竟給怪物撕成了兩半。安道京看在眼里,知道薩魔武功遠勝自己,更嚇得全身發軟,不敢稍動。

薩魔冷笑一聲,提著兩塊死屍,飛上樹悄,便將屍首藏在樹叢。過不多時,便又折返囚車,只聽骨骼輕響,耶薩魔竟又運起縮骨神功,再次回到車里去了。

眼看怪物把囚車當成住處一般,安道京不由得詫異萬分,不知他有何陰謀。安道京猜來想去,霎時心下大驚:「這家伙好大的膽子,原來存心要上北京鬧去!」

先前薩魔大鬧翁金城,只為驗證自己的武學高低,便無端闖入韃靼可汗行宮,打死百余高手,奸殺十來名嬪妃,這怪物武功如此高強,居庸關的守軍怎可能拿住此人想來可汗追捕太緊,薩魔索性被俘,也好借著錦衣衛的囚車,一來避開北方高手的追殺,二來又可安安穩穩的抵達京城。也算是兩全其美了。

安道京越想越怕,怪物要是真的入京,皇城腥風血雨,不知要死多少人,想起自己一家老小都在京城,心里不住發慌,只想找個法子傳訊回去,好讓眾人有個防備。

只是情勢異常為難,囚車里的怪物既奸且殘,自己若要貿然行動,定會打草驚蛇,以這怪物武功之高,隨時都能發難,安道京滿心叫苦,只有佯做不知,在那兒苦苦裝睡。

好容易挨到天明,安道京急忙爬起,他雙眼發黑,兀自裝模作樣,大聲叫道:「好一場睡!真個爽快啊!」話聲甫畢,眾下屬紛紛睜眼揉睛,爬將起來,也都喊道:「好睡!昨夜真睡得暢快啊!」

眾下屬個個眼眶發黑,面色慘淡,哪像是飽睡一場的模樣照此觀之,這群家伙沒給迷香薰倒,十之八九全在裝睡,就怕個不慎,給薩魔發覺了,不見給人活活撕成兩半。

那劉德滿頭是血,兀自在那兒大喊暢快,安道京又氣又恨,急急走去,一腳便往他臉上踢去,劉德急忙閃開,陪笑道:「統領起得早啊!」此時陳旋也已起身,揉著眼道:「怎么了可有事么」看他睡眼朦朧的模樣,只有他一人睡得安穩,絲毫不知驚險。

安道京哼了一聲,努了努嘴,示意陳旋去看遠處地下那灘血。陳旋猛一瞧見,登時大驚,正要大聲嚷嚷,劉德眼明手快,忙掩上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大聲說話。

陳旋也是個醒覺的:心下驚疑不定,只把眼瞅著安道京,等他吩咐。

安道京壓低嗓音,道:「大事不妙,那妖怪老早解開囚車鐵索,隨時可以發難殺人。」

安道京一邊說話,一邊瞄著囚車的動靜,就怕給怪物聽見了,不免提早動手。

陳旋臉色發青,顫聲道:「那咱們該怎么辦立時出手火並么」

安道京搖頭道:「這人武功高得出奇,咱們千萬別硬拼,待我飛鴿傳書,先行知會江大人一聲,等援軍到來再說。安道京向來精明,知道江充手下能人無數,只要拖延得當,朝廷定能請來高人降魔護法,等這些大人物一到,何必還要自己硬拼自能留住性命吃飯了。

安道京怕薩魔發覺,便吩咐下屬打點行囊,假作忙碌,他自己則悄悄取來鴿籠,提了紙筆,寫了張字條,便請江充派人過來援助,到時不管是羅摩什過來,還是卓凌昭出手,總之都強過自己。忙了一陣,二人偷偷摸摸地走到樹林里,方敢放鴿高飛。

白鴿沖天飛起,三人抬頭望上,各自低聲祝禱,忽然之間,囚車里一枚石子破空飛出,竟將白鴿擊落下來,准頭之佳,世所罕見。

安道京慘嚎一聲,低聲道:「完了!這魔頭好生奸滑,不讓咱們往外聯系。」

劉德面色慘淡,低聲道:「怎么辦咱們就這樣坐以待斃么」

安道京皺眉苦思,這薩魔武功太高,隨時可以破車殺人,己方說來不過三個好手,其余下屬武藝有限,若要當場硬拼,實在擋不住這怪物的攻勢。他心中思索,手上卻沒閑著,解開死鴿腳上的竹簡,扔入腳邊的淙淙小溪,盼有鄉民百姓察覺,能將字條送到驛站去。

陳旋與劉德想起性命垂危,都是眉頭深鎖,神態甚為哀戚。

安道京見他們害怕,霎時嘿地聲,奮然道:「大家別慌,三十里外有處鷹險峽,地勢極險,朝廷在那兒又有座驛站,守軍足有五百人,咱們便在鷹險峽來場大廝殺!」說著重重往兩名同儕肩上各拍一記,打氣道:「虛死誰手,還不知道哪!」

眼看陳旋、劉德唯唯諾諾,安道京心里抱定主意,一到鷹險峽,他老兄便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至於陳旋等人的生死,只有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景泰三十二年,鷹險峽,九月二十三日,天陰

鷹險峽,長三十里,乃是通往京城的一條捷徑。此地既稱捷徑,必然客商雲集,果然峽谷入口人聲鼎沸,往京城販貨的、訪友的、求官的,來往商旅絡繹不絕,直把小鎮擠得滿了。鎮上最大的酒鋪名喚小鶯樓,占了這等地利,自是生意興隆,高朋滿座。

小鶯樓,顧名思義,此處自有不少鶯鶯燕燕,時近黃昏。大批旅人在此歇宿,眾人一擲千金,歡飲唱歌,更顯出闊氣來。

這天,鎮上忽然來了名怪客。

這人身穿紅衣,身形巨大威武,面色黃褐,一望便知是個蒙古人,但即便高大些,肥壯些,還不至於讓人怕。這人之所以叫人心里發寒,實在是因為他的眼神,好似不是人似的。

這人走到門口時,小鶯樓的掌櫃便知來了個可怖人物,他開鋪做買賣幾十年了,這種識人眼光決計少不了,心里不住祈禱,別讓這人走進來。

世上不如意事,總是那么多,平日想要客倌進門,磕頭也沒人理會,但凶神惡煞趕上門來,卻是推也推不掉。當那怪客跨進門里,伸手敲了敲桌子之時,掌櫃心下叫苦,只覺霉氣沖天,可又不能置之不理,當下急忙趕將過去,抬頭陪笑。

忽然之間,腳下好像踩到了濕黏黏的東西,他低頭望著腳邊,看見了靴旁的血水。

淙淙血流,正從那怪客的紅衣上滴落下來,流滿了酒鋪之中。

那不是紅衣,而是血衣,沾滿血漿的紅衣裳。

那掌櫃駭然出聲,也許眼前的不是人,而是妖、是魔、是剛從地獄爬出的凶神惡煞。他望著妖怪,淚水盈眶,只恨自己平日節省,舍不得多吃些好的,恐怕日後再也吃之不著了。

那掌櫃低下頭去,全身發抖,那怪客森然一笑,伸手撫摸他的臉龐。

殺氣傳來,掌櫃只覺自己的心跳已然停頓,想要移動腳步,卻少了膽子,想打躬作揖,卻沒了氣力,最後,他雙膝軟倒,語帶哭音,悲聲道:「爺要什么」

那怪客眼光冰冷,朝店里的酒肉瞧了一眼,又朝店里姑娘瞄了一眼。那掌櫃如何不懂心意霎時磕頭如搗蒜,連聲道:「成……成……馬上給您送上……」說著急急吩咐後廚送來酒菜,要姑娘們全數過來陪坐。

店中客人本有身強力壯的,但見了怪客的可怖模樣,哪還敢羅唆什么,霎時走得一個不剩,店中女郎更是嚇得面無人色,可怪物上門,誰敢不應眾女花容失色,顫巍巍地走將過去,站在桌邊發抖。

那怪客望著自己的酒杯,低吼一聲,一名姑娘全身發抖,提著瓷壺,膽戰心驚地斟上了酒。那女孩兒怕得厲害,雙手著實拿不住酒壺,霎時之間,灑水不曾入杯,酒壺反倒摔落在地。

那怪客低吼一聲,左手伸出,接住了酒壺,跟著右手一探,按住那女孩的頭頂,似要懲罰她的無禮。那女孩尖叫起來,拼命要逃,但那怪物力大無比,手中微微用力,便如鐵鉗般夾住頭顱,女孩兒身小力弱,如何能逃當場淚如雨下,兩手連連揮舞。

那怪物提起酒壺,仰頭痛飲。只等酒壺喝干,便要捏碎這女孩的頭骨。

掌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要差人去報官,卻又不敢移步,只在那兒叫天叫娘。

「店家,看座!」

在這肅殺的刻,門口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眾人回頭看去,只見一條大漢杵在門口,這人身穿制使服色,左手提著行囊,右手戴了只鐵手套,看他相貌堂堂,四方國字臉隱隱生威,卻是位朝廷命官來了。

「店家!看座!」

那大漢喚了兩聲,見眾人颼颼發抖,仍無人招呼自己,他滿臉納悶,搖了搖頭,自行走入店戶。

甫一入店,陡見店中老小面無人色,只盯著店中一張板桌,那大漢微微一愣,眼角飄移,隨著眾人目光看去,只見西首角落里坐著一條巨漢,正舉著手掌,按在一名女孩的頭頂上,似乎要捏死她。

那大漢吃了一驚,他身為朝廷制使,不能坐視不管,當下跨步向前,走到板桌之旁,沈聲道:「放了她!」那怪客不去理他,自管仰頭喝酒,掌上微微發勁,那女孩兒面露痛楚之色,雙目漸漸突出。那大漢見情勢危急,哼了一聲,鐵掌拍出,便往那怪客手腕攻去。

那怪客冷笑一聲,右手仍是牢牢抓住那女孩兒,左拳揮出,猛向那大漢回擊過去,這拳力道雄渾,拳風勁急,桌上碗筷給狂風刮起,霎時摔落一地。

猛見那怪客武功高得出奇,那大漢也是吃了驚,霎時真氣涌出,鐵掌瞬即加力。

拳掌相接,無聲無息,兩人身子都是微微晃,竟是不分軒輊。那怪客面露訝異之色,松開了右手,那大漢眼明手快,立時將那女孩兒拉開三尺,示意她退到一邊。

那女孩兒高聲尖叫,摔倒在地,店內眾人又驚又怕,急忙將她抱了起來。

那怪客見殺人興致被人打斷,當場低吼一聲,甚是憤怒。那大漢卻也不懼,他抖開官袍,對面坐下,沈聲道:「吾乃征北都督麾下,京城制使伍定遠,敢問閣下堂堂一條男子漢,何故欺侮一個賣酒女孩」

此人滿身公門氣味,手上又帶著鐵套,自是伍定遠到了。前兩日他本在押解漕運米糧,忽地接到了公文,要他孤身前來鷹險峽驛站,說有要務接應雲雲,好容易趕到此處,沒見著朝廷驛站的人馬,反撞見這名怪客,順手便救了一各女孩兒。

那怪客沉默無言,眼光卻是凶殘冰冷,伍定遠見他不似中土人士,正猜想他的身分,忽見大門外一名肥胖男子急急奔來,停在門口,跟著向他連連揮手,似在示意他急速離開。

伍定遠眼光銳利,已認出揮手那人便是安道京,看他模樣狼狽,全身浴血,不知發生了什么慘事,他心下大奇,正要站起詢問,忽然之間,身前板桌疾沖而至,伍定遠防備不及,霎時給撞上了腰間。

碰地大響傳過,板桌已成粉碎,伍定遠給巨力撞,身子倒飛出去,撞塌了背後磚牆,倒在爛石堆中,死活不知。、

門外那人正是安道京,原來這日正午,囚車甫人鷹險峽,安道京尚未開溜,「京城最快刀」陳旋已然發難,當頭便向薩魔狂砍一刀,那薩魔早已有備,旋即破車而出,雙方激戰一場,薩魔雖只孤身一人,武功卻是既高且怪,下手更是凶狠無比,己方好手無人能擋一招半式,霎時死傷殆盡。安道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靠著生性奸滑,連連裝死,總算給他逃出了虎口,本想怪客定往京城去了,便先逃回鎮上,天曉得又在這兒遇上了他。

眼見薩魔緩緩轉過頭來,對著自己森然一笑,安道京全身發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雙手連搖,一步步向後退卻。

猛聽薩魔狂吼聲,聲震屋瓦,店中姑娘無不掩耳大叫,紛紛朝外奔出,薩魔獸性大發,直向安道京沖來,安道京慘叫一聲,便往一名姑娘背後躲去,抱住了她的腿,在那兒颼颼發抖,那女孩兒嚇得大哭:「你……你一個大男人,別躲在我背後!」

安道京心魂俱碎,哪敢轉身出來反把身子一縮,更躲在那女孩兒腳下。薩魔哪管這些小丑心情,嘶嘶冷笑,斗大的拳頭揮出,便要將安道京與那女子一並擊死。

忽然之間,一道紫光閃過,斗大的鐵拳如雷霆般擊來,正中薩魔嘴角,這拳力道好重,只打得他彎腰後仰,幾欲倒地。

只見一條大漢神威凜凜,怒目望向薩魔,正是伍定遠來了!

天山傳人,號為真龍,正所謂「神眙寶血符天錄,一代真龍海中生」,伍定遠身負真龍之體,怎能輕易便死眾人見伍定遠非但未死,尚能出手御敵,無不歡呼起來,便連安道京也是高聲叫好。

薩魔見敵人未死,更不打話,雙手登時急攻,左右雙拳各出八記,共計一十六記飛拳,拳力剛猛破山,舉路卻又詭異難測,正是他用以擊垮韃靼國高手哲爾丹的絕世武功。

快拳攻來,伍定遠嘿地一聲,跨開了馬步,也是兩手急揮,左右各出八記手刀,護住了全身要害。

手刀飛拳相互激盪,劈拍脆響不斷,兩人四臂急揮,都在以快打快。

那薩魔身長九尺,乃是罕見的巨漢,伍定遠身形也甚高大,只比薩魔矮了幾寸,二人激戰之下,如同熊虎拼殺,客店伙計掌櫃早已逃得一個下剩,店中桌椅給兩人拳鋒掃過,無不破爛潤粉碎。

安道京雖已逃到店外,但勁風撲來,卻也覺得火辣辣的甚是疼痛。他見伍定遠武功高得出奇,不由得心下駭異,暗想:「幾個月沒見這姓伍的動手,怎地武功練到這個地步他媽的,那神機洞還真有些鬼門道,」

斗到酣處,薩魔見伍定遠身手快得出奇,若要以快制快,自己實在占不到上風,須得另出奇招,方能制勝:心念甫動,身子兜轉成圈,避開了伍定遠的手刀,跟著化拳為爪,趁勢扭住伍定遠的臂膀。這招正是他的獨門摔角絕學,中原人士無從得知,果然便一舉得手了。

伍定遠仗著自己力大,也不來怕,正要反身掙脫,忽然之間,薩魔向前一擠,貼身近靠,兩手環腰,膝蓋頂住尾椎,跟著奮起神力,竟將伍定遠舉了起來。

伍定遠沒料到對方竟有這手怪招,一個防備不及,已被頭下腳上,重重倒摔下去。

薩魔雖然殺人成性,其實武功甚是淵博,早將摔角技法融入高深武學之中,這種打法全不同於中原的小巧擒拿,走的是大開大闔的路子,中者或頸骨斷折,或脊骨碎裂,可說慘不堪言。這招倒摔便是由蒙古摔角演化而出,專用在近身肉搏之時,雖無點穴的靈巧,卻比點穴更見殺傷威力,也易於學習許多。果然伍定遠腦門撞地,已然鮮血長流。這下撞擊力道奇大,非只帶上了身子的份量,還加上了薩魔的雄渾內力,若非伍定遠浸泡過伏羲寶池,體質大異常人,恐怕這下撞擊已讓他腦漿迸裂,死於非命了。

伍定遠被撞得渾渾噩噩,不知高低,薩魔毫不放松,揪住了伍定遠的頭發,提起腦袋,用力便往地下撞去,砰啪聲響中,磚岩盡裂,沙石四射,伍定遠滿面鮮血,已然昏暈。

薩魔知道伍定遠甚是耐打,怕這幾下還要不了他的命,當下左手探出,叉住伍定遠的頸子,將他身子高高提起,跟著重重一拳擊出,正中臟腑要害。

伍定遠受了這拳,身子便如斷線風箏般,直直滾入客店後堂。

薩魔擊敗強敵,登時仰天狂笑,轉身便朝安道京走來,安道京又驚又怕,又急又氣,大聲叫道:「伍定遠!你怎么死得這般早你不是他奶奶的天山傳人嗎快快起來還手啊!」

此刻店中老小逃得一個不剩,只余安道京孤身一人,眼看毫無轉圜余地,除了拔刀御敵,別無生機。安道京把心一橫,縱聲大叫,霎時亮出寶刀,已是准備放手大殺了。

薩魔冷笑連連,左右兩手相握,指間關節劈啪作響,目光凶狠難言。安道京見了這鬼模樣,忍不住全身發抖,方才的勇氣又拋到九霄雲外,心道:「怎么辦我真要硬拼么」

眼看那怪物一步步走來,安道京忽地面露喜色,指著後堂叫道:「伍定遠,快!快!快起來揍他!」薩魔聽那伍定遠未死,忍不住一驚,急急回頭望去,那伍定遠哪里爬起來了兀自倒在地下,一動不動,好似死了一般。

薩魔轉回頭去,只見安道京手上拿著刀,正想往自己身上捅入,看來這人當真奸滑至極。薩魔輕蔑冷笑,一個耳光用力揮出,登把安道京打倒在地,這掌力道好重,只打得安道京右邊臉頰高高腫起,連眼睛也張不開了。

安道京趴在地下,待見薩魔跨步過來,便要殺害自己,他急忙吐出幾枚牙齒,陪笑道:「大爺、老爺、親爺爺,您別急著殺我,回頭看看後面,相好的又上門啦。」說話間兀自擠眉弄眼,十分賣弄玄虛,薩魔知道他黔驢技窮,哪會再次中計怪笑兩聲,拳頭便自擊落。

眼看安道京便要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團,忽然間,薩魔喉頭一緊,竟給人牢牢扼住了。

薩魔又驚又怒,側目看去,只見伍定遠竟爾爬起身來,血流滿面間,臉上滿布怒火,直往自己瞪來。薩魔吃了一驚,萬沒料到這人如此耐命,忍不住大為懊悔,方才自己沒趁勢扭斷他的頸子。

此刻薩魔喉頭受制,已被伍定遠用肘彎緊緊勒住,萬難掙脫得開,慌張間,薩魔兩腳往地下一撐,身子往後重重撞去,正中伍定遠胸膛,伍定遠胸口疼痛,手腕便自松了,薩魔身子一矮,抓住伍定遠的手腕,趁勢向前彎倒,霎時便將他摔了出去。

這時情況危急,伍定遠若要倒栽蔥似的摔下,必然暴露全身要害,敵手必趁機痛下殺手,他臨危不亂,半空中提起真氣,身子一個翻轉,兩腳向地,穩穩朝下落去。薩魔本要上前搶攻,卻險些給他的腳跟砸中頭頂,大驚之下,急忙往後閃開。

薩魔呆呆望著伍定遠,似被他的怪異身手嚇呆了,他愣了半晌,這才發出狂吼,使出摔角技法,又住伍定遠抓來。他見對手打不死一般,連著幾次爬起再戰,已是惱怒至極,倘再不出生平絕學,將伍定遠的頸椎一次扭斷,卻要如何出這口惡氣

蒲扇大手抓來,不知隱藏多少厲害後著,伍定遠身處危境,但他武學根柢有限,要他如何看得懂這些獨門摔角技法安道京雖然見多識廣,卻也猜不透薩魔的招式,想要提醒伍定遠,卻不知竅門何在,只有干著急的份了。生死之際,薩魔的身形閃動,已在眼前,伍定遠雖然進退如電,但眼前這人腳法太過難測,忽左忽右,實在不知該往何處閃躲。

正猶豫間,薩魔已來到身前五尺,手掌更摸上了伍定遠的後頸。

伍定遠情急之下,也想不出什么絕招御敵,索性運起師傳拳法,一招「開門見山」,便向薩魔門面打去。

這招「開門見山」平庸可鄙,便連初習武的孩童也能使,當此高手決戰使出,實在太也難看,薩魔仰天狂笑,便要側頭閃開,跟著扭斷伍定遠的頸子。

猛聽勁風颼颼,勢道雄烈,拳速快得驚人,稍一眨眼,便至鼻梁之前。薩魔大吃一驚,不知這拳怎能這般快法看這拳力道如此沉重,若要正中臉面,五官哪還能保,怕連眼珠都要給打將出來了。駭異之下,顧不得下手扭斷頸椎,當下急忙放手,側讓一步。

伍定遠大叫一聲,又是一招「開門見山」,再次對著薩魔進擊,這拳伴著猛烈風聲,竟比上一拳還要勁急快速。薩魔見無法可擋,只有靠著獨門步法,加水蛇般側身繞開。

安道京站在一旁觀看,眼看伍定遠接二連三逼開敵手,全是仗著拳腳奇快。武功本身倒甚幼稚。只因他身負真龍之體,凡俗招式到了手中,便比常人快上千百倍,仗著這個「快」字,敵人自然難以抵擋。也是為了這個「快」字,那時華山上以寧不凡劍法之精,尚且無法制服伍定遠,安道京心下了然,已知薩魔招式再奇再怪,也要屈居下風。

只見伍定遠再次揮拳,又是一招「開門見山」打出,薩魔給伍定遠的怪招連番糾纏,早已心浮氣躁,再見了這招「開門見山」,忍不住大怒欲狂,他苦練無數技法,哪知卻敵不過區區一招「開門見山」,他怪叫一聲,也是一舉揮出,朝著伍定遠的拳頭擊打過去。

兩拳對撞,那是硬碰硬的真功夫,決計無法取巧,薩魔仗著自己力大無窮,生平從無敵手,對方若要以力較力,那是正中下懷了。

二人爭頭尚未交鋒,已聽爆裂聲不斷,卻是兩人拳頭間的空氣受猛力急速擠壓,便如拍爆紙袋的聲響一般,足見二人拳上的真力何等驚人。

雙拳對碰,爆出轟然巨響,只聽薩魔厲聲慘嚎,右手五指鮮血四濺,指節竟遭粉碎!

薩魔生性悍勇,雖然重傷,卻無退縮之象,只聽他怪叫一聲,飛腳踢出,直朝伍定遠門面而去。伍定遠斜身閃開,猛然間,薩魔一聲冷笑,胸膛一挺,十來枚鋼鏢從懷中飛出,全數射在伍定遠身上。

這下變故忽起,只把安道京看得目瞪口呆,那時薩魔給他擒住,想他宗師身分,也不會暗藏什么暗器,便沒搜身,沒想這人卑鄙成性,身上居然暗藏這等玄機,倒真是料想不到了。看這些鋼鏢色做朱紅,狀做十字,定是染滿劇毒,可憐伍定遠定要性命不保。

此時伍定遠雙目緊閉,身上滿布鋼鏢,安道京情知唇亡齒寒,大勢已去,他雖與伍定遠有隙,但兩人此番共御強敵,無形中也生出了一些情誼,忍不住撇開頭去,嘆了口氣。

薩魔哈哈大笑,他被伍定遠打得鼻青臉腫,心中恨極,但最後自己終以卑鄙招式打敗強敵,大大折辱他一番,倒也算是快意。他踏步向前,照著蒙古習俗,便要將伍定遠的腦袋揪下,好來當作戰利品。

正要下手,忽見伍定遠雙目睜開,精光暴射而出,冷冷地道:「奸賊,你如此卑鄙無恥,可別怨我下重手了。薩魔見他身中毒鏢,竟爾未死,直如怪物一般,只驚得他低吼連連,往後跳開一步。

伍定遠昂起頭來,仰天狂嘯,內力到處,身上鋼鏢竟給震脫在地,安道京睜眼望去,只見伍定遠身上傷口甚淺,看來他有內力護體,不曾給傷了要害。這場龍爭虎斗還有得打。

伍定遠雙目環睜,將鐵手除下,厲聲道:「奸賊!真以為我不敢殺人嗎今日讓你見識伍某真正本領!」時近黑夜,伍定遠怒目望向薩魔,只見他右臂坦露,璘璘紫臂幽幽生光,好似什么鬼怪一般、薩魔不知這紫臂的底細,只愣了半晌,便又上前搶攻。

伍定遠仰天叫道:「虛空紫!」三字喊出,右掌揮出,一道紫光離掌飛去,正是「披羅紫氣」的起手式「虛空紫」!

天山傳人首次使出正宗武學,紫光閃過,只聽「啊」地一聲慘叫,薩魔抱住了臉,只在地下打滾,安道京揉著雙眼,目瞪口呆,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伍定遠站在一旁,冷冷地道:「我雖不知你是何方神聖,但你幾次痛下殺手,行止卑鄙,今日不將你就地正法,不知要害多少人。」說話間舉起右臂,望之如同龍爪。

此刻勝負已然分曉,伍定遠鐵手在身,薩魔已見不敵,何況他盡除枷鎖,龍爪奔出薩魔知道敵人武功遠在自己想像之上,他不敢戀戰,縱身便往店外奔去。伍定遠哪能放過他,雙足一點,便也追了過去。安道京是株牆頭草,一見有便宜可撿,便也急急尾隨出店。

甫出客店之外,只見薩魔隨手一抓,手上多了件東西,伍定遠錯愕之下,只得停下腳來薩魔手上抓的,不是什么神兵利刀,而是一名老人,一名窮困無辜的年老鄉民。薩魔嘿嘿一笑,勒住那老人的頸子,目光大見凶殘,只要伍定遠上前一步,他便要扭斷這老人的頸椎。看來此人的卑鄙無恥,遠在尋常奸徒之上。

薩魔嘶嘶冷笑,手指著伍定遠,示意他往後退開,伍定遠不敢違背,向後退了一步。

薩魔見計謀得逞,嘴角斜起,正想著出奇制勝的險招,便在此時,安道京也已奔出店來,他猛見那鄉民的面,便是一句驚叫:「劉總管!你怎也在這里」

薩魔聽了「劉總管」三宇,不由得微微一愣,便在此時,懷中那名老者笑道:「安統領,好久不見啦!」

話聲末畢,那老者的手指快如閃電地點出,直朝薩魔小腹插去,薩魔吃了一驚,不及防備,霎時小腹已受了暗算,這指真力強韌,登時穿體而入,饒那薩魔內功深厚,也是受之不起,一時面色如紙,兩手便松了開來。

薩魔心機再深十倍,哪能料到眼前這個毫不起眼的窮酸老人,竟是堂堂京城十二監之首、身懷絕技的秉筆太監劉敬一個不慎,身上登時重傷,已是單膝跪地。

眼看劉敬還要搶攻,薩魔大怒之下,縱聲狂吼,直向劉敬沖去,伍定遠吃了一驚,深怕劉敬敵他不過,正要上前助陣,劉敬卻微微一笑,向他搖了搖手。便在此時,兩旁民房傳來呼嘯之聲,屋頂上黑影閃動,躍下了兩名禿頂男子。伍定遠恍然大悟,才知劉敬早有萬全准備。

那兩名伏兵身法快絕,一左一右,便與劉敬三人合力搶攻,此時薩魔的右拳已給伍定遠打碎,手指斷折,許多摔角技法難以使出,武功自是大打折扣,那三人身手又是高明之至,此起彼落,攻勢如同陣法,薩魔先前受了劉敬一指偷襲,胸腹已有內傷,久戰之下,全身氣力漸漸不濟,又過了幾招,身上接連中掌,他悲聲嘶吼,猶在做困獸之斗,劉敬等人毫不放松,接連搶攻,終於劉敬一掌印上薩魔胸口,將他打倒在地,一動不動了。

劉敬知道薩魔狡猾異常,當下使了個眼色,一名禿頭男子伸指出去,又朝薩魔前胸後背幾處要穴點下,以免他故做姿態,又暴起傷人。

此戰東廠、錦衣衛同時出手拿人,孰高孰下,一目了然,安道京站在一旁觀看,心中也感驚嘆,登即陪笑道:「劉總管神功蓋世,真叫小人大開眼界了。」他雖是江系大將,但只要江充不在場,他對劉敬可是千依百順,馬屁十足,就怕得罪一點半點。

劉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安大人,人家陳旋、劉德兩人身受重傷,你卻跑得不見人影,安大人的輕身功夫可真越練越高哪。」安道京臉上一紅,知道自己獨自逃亡一事已被揭發,當下拱手為禮,急急趕回鷹險峽去了。只是一會兒殘存下屬見他逃命回來,氣憤之下,不免上前圍毆,到時他可要再找法子脫身了。

事情了結,伍定遠松了口氣,他抹去臉上血水,問向劉敬:「敢問劉總管,可是您傳訊過來,要下官趕到此地的么」劉敬微微一笑,頷首道:「這個自然了。若不是你這位天山傳人出手,京城有誰擋得下這只蒙古怪物」說著拍了拍伍定遠的肩頭,神態甚是親熱。

看來劉敬消息靈通,眼線遍布全國,還是靠著這名老太監的手段,這才保全京城無數百姓。江充這廂人馬聞訊,定要自愧不如了。

伍定遠對這太監向是三分敬、七分怕,十分摸不著底細,他把身子一縮,躬身道:「既然人犯已然捕擭,在下職責已盡,這便回京去了。」正要轉身離開,忽聽劉敬笑道:「別急著走,你的職責哪這么容易盡啊伍定遠啊,天山里的故事,你難道忘了」

伍定遠聽了這話,忍不住全身一震,反身望著劉敬。

劉敬微笑道:「可否借一步說話!」伍定遠面色鐵青,做了個手勢,示意他明說。

劉敬眼光瞄過,那兩名禿頂男子立時會意,當下快步行開,守住了四周。伍定遠見東廠諸人慎重若此,全身冷汗更是涔涔而落。適才他與薩魔決戰百合,盡管生死立判,尚且不曾如此緊張,足見他心中對劉敬有多么敬畏。

寒風瀟瀟,落葉紛飛,天空灰霾一片,劉敬肅然仰天,道:「伍定遠,咱家想請你殺個人。此人高居廟堂之上,若無絕頂武功,絕難近他身前三尺,不知閣下意願如何」

伍定遠倒退一步,顫聲道:「你要我殺江充」

劉敬沒有回答。他回過頭去,凝視伍定遠的雙眸,那眼神不像是求懇,倒像是一種期待,一種鼓舞,伍定遠給他看得難受至極,低下頭去,竟是喘息不定。

劉敬慢慢將目光移開,淡淡地道:「你別害怕,咱家絕非強人所難之人,你若不情願做,咱家也不會為難你。」伍定遠聽了這話,略略松了口氣,拱手道:「多謝公公。」

劉敬將身上鄉民的衣杉除下,露出里頭的官服,他彎身脫衣,也不去看伍定遠,逕自道:「算了,你自管走吧。不過走之前,咱家先問你一句,你無端撿了這身武功,連蒙古來的絕頂高手也敵你不過,你有沒想過日後要做什么就這樣屈就一個小小的制使,每日押糧押米天山傳人身負天之道,卻成廠朝廷豢養的一條走狗。你說可笑么」

伍定遠呆呆聽著這席話,劉敬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頭,微笑道:「也罷,就當咱家多說兩句了吧,也許你心中的道,便只那么點高。又何必為難你呢」伍定遠身子一顫,低頭望著自己的右臂,面色蒼白若紙,劉敬見他若有所思,只揮了揮手,道:「你可以走了,」

伍定遠揚起頭來,霎時心有所感,他伏身下地,朝劉敬拜了幾拜;說道:「劉大人,伍定遠讀書看限,很多道理是不明白的,伍定遠的那點心眼,也成就不了太難的大事。但我一朝生為執法,便明白自己該做什么,請劉大人放心,我絕不會辜負這身武功的。」

劉敬頷首道:「很好,咱家還是那八個字送你,義所當為,毅然為之。」伍定遠聽了這話,卻不答話,逕向劉敬叩首三次,便自起身。

臨行前,兩人眼神相對,霎時間,伍定遠忽然懂了寧不凡的心事,這世間的是非善惡,忠奸黑白,當真好難……劉敬、江充,這些人都不是他能懂的,也許連柳昂天、楊肅觀,也不是他能理解的人……也許,做個小小的捕快,提著那把小小的尺,才是他該走的道路

伍定遠嘆息良久,向劉敬微微一拱手,便自離開。

眼見伍定遠緩步離去,劉敬看在眼里,也不阻攔,只是臉上神色寂寥,似有些倦了。

一名禿頂男子走了過來,站在劉敬身邊,低聲問道:「劉大人,這人意向如何可願意賭這一把」劉敬凝望伍定遠背影,卻是嘆了口氣。

那禿頂男子皺眉道:「他不願動手」

劉敬嘆道:「硬要激將,他是逃不過我的手掌心的。不過伍定遠太過忠厚,這次宮廷大戰何等為難,絕不能有所閃失,他武功雖高,性子卻是不合。」

那禿頂男子沉吟道:「照秦霸先留下的遺囑來看,若無他的傳人一同舉事,大事絕難竟功,伍定遠若不與事,大人卻要如何打算」

劉敬閉上了眼,淡淡地道:「不打緊,沒有伍定遠,我還有一步棋。」他睜開雙眼,遙望天際,道:「此人天生反骨,命中注定。只等咱家點破關鍵之處,諒他不得不反。」

禿頂男子似懂非懂,卻也不敢反駁,只得連連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