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三十功名塵與土(1 / 2)

英雄志 孫曉 6036 字 2021-02-24

秦仲海自從僥幸撿回性命以來,便一直留在言二娘的客店養傷,至今已有個把月了。只是秦仲海不願拖累言二娘等人,始終不願坦白自己的來歷,只等養好傷後,再行打算。不過言二娘見了秦仲海背上的剌花,早已猜知他與山寨間的淵源極深,秦仲海縱不明說,言二娘這些日子仍是竭力照護,不敢稍懈。

秦仲海是個識相的人,自從在言二娘面前墜過淚後,從此不再露出心事,只把瞼上悲苦收拾得一干二凈,整日價就是嘻皮笑臉。後來傷勢好轉,他不願白吃白喝,便自願找活來干,只是秦仲海行動不便,既不能稍重擔米,也下懂釀酒做菜,便只能幫著做些雜事了

這日秦仲海便照著往常邋遢模樣,大剌剌地坐入院中,拿著大白菜在那兒剝洗。他目光向地,喃喃低語,卻沒人知道他在說些什么。正剝菜間,匆見一雙靴子停在眼前,看那靴子油光晶亮,來人當是要緊人物。

秦仲海此時心灰意懶,江湖上算沒他這號人物了,來人便算是少林方丈,也不關他的事,當下頭也不抬,逕自道:「客倌如要吃酒,請從大門進去,掌櫃自會過來招呼。」秦仲海說了幾句,那靴子並無移步跡象,僅直挺挺地站在面前。

秦仲海心頭煩悶,不知那人所欲為何,他悶哼一聲,頭也不抬,逕自皺眉道:「老兄到底想做什么難道是要買白菜么」

話聲未畢,只聽那人一聲嘆息,輕聲喚道:「仲海。」

秦仲海聽了這聲音,登時全身巨震,手上菜籃翻倒,白菜葉瓣灑落滿地。

來人目光含淚,神色悲傷,正自低頭凝望自己,不是那盧雲是誰

秦仲海手上拿著白菜梗子,也不知要往哪兒擺,他只覺喉頭干澀,勉強干笑兩聲,慢慢擠出了三個字:「盧兄弟。」

二人四目交投,盧雲緩緩蹲了下來,仰頭望著自己,神情極為激動。秦仲海泯住下唇,只想說笑幾句,但就是說不出話來。霎時之間,秦仲海心中哽咽,想起了那首鄩陽樓記:

「少時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卧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誰知刺紋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日若得報怨仇,血染鄩陽江頭。」

當年京城之會,二人在污穢小酒家見面,便有這番豪邁言語,如今一個升天,一個墜地,兩人再次見面,卻是如此凄涼光景……

良久良久,兩人只是相互凝視。秦仲海給盧雲這么盯著,自也不感好受,他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摸了摸盧雲的頭頂,罵道:「他媽的,老子又不是鬼,快別這樣盯著瞧了。」

盧雲聽他調侃,登時破涕為笑,他擦拭眼角,強笑道:「對不住……沒料到會在這兒見到你,心里有些激動了。」秦仲海點了點頭,微笑道:「是啊,我也沒料到。」

正月迎春,氣候嚴寒,天邊飄下一朵朵雪花,盧雲見秦仲海手里仍抓著白菜梗子,忙彎下腰來,替他撿拾滿地的菜葉。盧雲手上抓著一把白菜,低聲便問:「仲海……你怎么會在這兒」

秦仲海笑道:「那日離開北京,一路搭船逃亡,嘿嘿,沒想來到了懷慶,便遇上瘋婆子,終於給她綁到這兒來了。」

盧雲知道他喜說玩笑話,倒也不會信以為真,當下只默默撿拾白菜,二放到菜簍子里。

秦仲海想起柳昂天等人,問道:「大家都還好么」

盧雲聽了這話,眼前浮起了當年京中歡聚的景象,他心下傷痛,擦著紅眼睛,干笑道:「大家都好……只是年前卓凌昭和江充火並一場,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卓凌昭死了,江充也落個重傷的下場。托他劍神的福,江充不能作怪,這個把月總算天下太平,大家都過了個好年。」

秦仲海聽得劍神巳死,忍不住呆了。過了半晌,方才怔怔再問:「卓凌昭……死了」

盧雲嘆了口氣,道:「那時楊郎中出面說項,終讓劍神反出江系,本以為他從此棄暗投明,專與正道人士為伍,沒想此計反為他帶來殺身之禍,說來真是始料未及了。」

劉敬慘死,卓凌昭身亡,秦仲海忍不住微微苦笑。其實他與卓凌昭毫無交情,彼此間惡感還多於好感,但乍聽劍神亡故,對照自己殘廢的下稍,竟有兔死狐悲之慨,一時間只是低頭不語。

良久良久,盧雲鼓起勇氣,終於啟口來問:「仲海,你……你以後有何打算」

秦仲海微微搖頭,道:「以後怎么打算,我也不知道……只是這幾日傷勢好得差不多了,也該是走的時候了。」

盧雲抬起頭來,緊握秦仲海的雙手,柔聲道:「仲海,跟我回長洲吧!」秦仲海愣道:「長洲」隨即醒悟盧雲不日便要南下地方,再去做朝廷官長了。

盧雲睜眼望著他,目光誠懇,一言不發,只管緊握秦仲海的手掌。秦仲海給他牢牢握著,一時之間,只覺盧雲的手勁好大,用力捏來,自己的手掌酸痛難忍,雖想抽手,但力量就是不及,疼痛感傳來,臉上已然流下冷汗。

盧雲兀自不察,只是等著秦仲海回話。匆聽一個女子的聲音厲聲道:「放開他!」盧雲愣住了,回首望去,只見言二娘怒目看向自己,森然問道:「你是他的朋友」

盧雲見她神態不忿,目光嚴厲異常,忙道:「怎么了」言二娘將盧雲一把推開,冷冷地道:「你弄痛他了。」盧雲醒覺過來,慌忙去看,只見好友的雙手微起淤血,盧雲又驚又痛,方才醒起秦仲海武功盡失,根本耐不起自己隨手一握,他眼中含淚,緊泯嘴唇,也不知該說什么,若要道歉,反而更著了形跡,一時心下甚是愧疚。

言二娘見他神情如此,也不便再有責怪,她站到秦仲海身前,將兩人擋了開來,向盧雲道:「你不必擔心他什么。他在這兒很好,有咱們照料著,你快快走吧。」

盧雲聽她催促自己離去,心下甚急,只是拼命搖頭,他與秦仲海雖然相交不久,但兩人言語投機,情感親昵,有如兄弟一般,好容易再見面了,怎能這樣離開言二娘見他要親口詢問秦仲海,雙手攔路,將秦仲海遮在身後,不讓兩人相見。

盧雲心下大急,叫道:「仲海,你真要留在這兒嗎」秦仲海聽了這話,想起了京城歲月,

往事浮現眼前,他心中一動,便想站起身來。

忽聽一聲長嘆,一個身影擋了過來,卻是陶清來了。只聽他勸道:「這位小哥,你朋友已非朝廷中人,從此與官府徑渭分明,你硬拉他回去,若給人查出身分,不是活生生害死他么你放他走吧!」陶清此言入情入理,登讓盧秦二人醒了過來,盧雲腦中嗡地一聲,想道:「是了,秦將軍再也不是朝廷中人,我硬要帶他回去,只有害了他!」

回思往事,盧雲心如刀割,默然無語。秦仲海也是怔怔坐倒在地,只在茫然望天。

陶清輕推盧雲的肩頭,低聲道:「這位官人,你看那兒。」盧雲回首看去,只見院中站著一名少女,正自凝視自己,看她滿臉擔憂,眼中卻又帶著安慰之意,不是顧倩兮是誰

盧雲默默低下頭去,他想向秦仲海道別,卻給言二娘擋住了,當下輕嘆一聲,小聲道:「仲海,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秦仲海聽了這話,知道盧雲隨即便要離去,他想伸頭探看,但言二娘擋在身前,卻見不到盧雲的身影,想要說話,喉嚨卻又嘶啞,只能啊啊叫著,他雙手連連揮舞,像是要說再見,又似要拉住盧雲,連自己也不知究竟想做什么……

夜闌人靜,星稀月明,秦仲海躺在床板上,睜著滿足血絲的雙眼,呆呆望著房頂。

他身旁睡著幾人,左邊是陶清,右邊是歐陽勇,再過去是哈不二,大伙兒睡通鋪已有個把月了,平時他夜夜好眠,總是一覺到天明,為何今夜會忽爾失眠

秦仲海緩緩閉上了眼,腦海里浮出了一張臉,那是盧雲的同情之淚。

他煩亂難受,情知再也睡不著,當下悄悄爬起身來,小心翼翼地扶著牆,從陶清身上跨過去。

秦仲海赤著一只左腳,摸到了拐杖,高大的身子倚在牆上,挨挨擦擦地往門口移,他不願吵醒眾人,只因這夜半無人的時刻,方是他安心獨處的時光。只有這一刻,他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在

地下打滾,更不會有人為他掉半滴眼淚。

走出後廚,來到店里,夜深無人之際,桌上擺滿板凳,堂下地板卻擦得干干凈凈。秦仲海孤身站在堂上,緩緩轉過身去,望著一只櫥櫃,霎時之間,身子輕輕顫抖。

他走到櫥櫃,從里頭拿出一件東西。那是一柄刀,一柄尋常不過的鋼刀。

秦仲海眼中露出了光彩,連刀帶鞘緊抱懷里,口唇低動不休,好似那是什么寶貝一般。

來到了院子里,秦仲海斜倚牆邊,仰望明月,自八歲練刀開始算起,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刀便如他身上的一塊肉,一根骨,再也熟悉下過。他心生感觸,霎時雙手高舉,持刀向天,口中發出噫噫聲響。

從小到大,不知用過多少柄刀了,每當刀口缺了,殘了,師父便再給他找一柄刀,他便這樣砍啊、殺啊、練啊,直到刀口再次卷了、缺了,再來一柄新的刀為止。

刀刀斷了,可以再鑄,可是那用刀的手斷了,還能再續么

秦仲海仰望天際,那閃耀月輪中,仿佛出現一個身影,正回頭向自己笑著。

那人雙肩寬闊,身批胄甲,兩道濃眉斜飛,單手提刀傲笑,那笑容好生爽朗,無憂無懼,自信豪邁,好似天下沒事能放在他眼里。

這人不是他自己,卻又是誰

秦仲海咬住了牙,右手緊握刀柄,刷地一聲,抽出了鋼刀!

氣沈丹田,右手使勁,鋼刀如扇形畫過,這是「火貪一刀」的起手式。「侵掠如火,噬血成貪,殺人何用第二刀」

九州劍王的諄諄教誨在耳邊響起,秦仲海輕喝一聲,便要發力出招。

當地一聲響,鋼刀落在地下,黑暗中只剩下自己發抖的右手,掌中空無一物。

秦仲海嘎嘎叫著,好像一只折翅的鳥,莫名之間,淚水落了下來。他發力向前奔跑,似要逃脫這一切,霎時腳下一個踉艙,摔倒在地。

他呼呼喘息,用力撐起身體,肩膀好生疼痛,但他只想更痛,最好就這樣疼死,剛好解脫了,他嘶嘎怪笑,有如夜梟。奮力舉起拐杖,直直向院外逃去,來到了大街上。

走啊、跑啊、逃啊,穿過了一條又一條的巷弄,孤單的身影在那不知名的地方穿梭著,瘋狂間,他聽到了水流聲響,朝著響聲來處走去,忽然之問,眼前一花,見到了一條洶涌澎湃的大水。

轟隆隆、轟隆隆,浪花飛濺,波濤起伏,長達千里的黃河巨浪,正在自己面前奔騰竄流!

秦仲海痴痴望向大水,河面壯闊,水氣飄渺,大河的彼端,是劉邦的關中、是李元昊的河套、

是馬孟起的涼州……大河的盡頭,是天下英雄的故鄉啊!

秦仲海哈哈大笑,他舉起手上的拐杖,一步步向怒濤行去,他要讓無邊怒海將自己吞沒,把他

殘破的身軀卷向無邊地獄……

這夜言二娘正自熟睡,卻給陶清搖醒了,言二娘不及問話,便給陶清掩上了嘴,跟著示意她去看院子。言二娘心知有異,急忙探頭,只見秦仲海顫巍巍地走出院子,不知要去哪兒。

此時哈下二等人都已轉醒,四人一路跟隨而去,待見秦仲海自行走入大河,好似要去自殺一般,都是驚得呆了。哈不二見秦仲海行止怪異,登時罵道:「這家伙大半夜的不睡覺,原來是跑來跳河自盡。這般沒出息,真枉費大姊救他性命。」

眼看秦仲海跨入大水,一步接著一步,轉眼便要給淹沒了,哈下二啐罵兩口,便要起身去救,陶清卻將他一把拉住,低聲道:「咱們別急,先讓他下水去。」哈不二嘿地一聲,道:「你這是什么話水勢這么大,不怕淹死他么」

陶清目露悲憫,搖頭道:「他心里很苦,就讓他靜靜吧,我一會兒會下去救的。

言二娘聽了這話,登時一聲哽咽,竟然低聲啜泣起來,眾人聽在耳里,都感詫異。

言二娘痴痴望向大河,輕聲道:「秦將軍,你是不是很想走你告訴我,我……我要怎么幫你」她珠淚低垂,好似不忍再看下去,霎時掩面掉頭,逃了開來。

說話之間,只見秦仲海早巳跨入水中,水勢洶涌,已將之滅頂,拐杖更被沖得不見蹤影,過不半晌,身子打橫飄起,竟要給大水沖走了,哈不二驚道:「金毛龜,你再不下去,這家伙一會兒便要淹死啦!」

陶清見不能再拖,旋即飛奔而出,一個健步縱入水中,便朝秦仲海游去。他身形若龜,在水里載沈載浮,其速頗勁。過不多時,便已夾住秦仲海高壯的身軀,慢慢將他拖回岸邊。看來他名喚金毛龜,果然水性甚佳。

三人守在秦仲海身旁,見他肚腹高高鼓起,好似灌滿了水,面色更是慘白,陶清在他胸口按了按,秦仲海嘔地一聲,吐出了幾口水。陶清見他醒轉,便將之扶起,讓他坐在地下。

哈不二見秦仲海目光茫然,一時按耐不住,責備道:「老兄啊,天下殘廢的又不止你一個,你看咱們歐陽大哥不也是啞巴么可他也沒自盡啊!」哈不二雖然說話難聽,卻也是一番規勸心意,陶清聽在耳里,便也沒勸阻,只暗暗留意秦仲海的神色。

黑暗中,諸人鴉雀無聲,卻聽秦仲海淡淡一笑,搖頭道:「誰說我要自盡了」

哈不二聽他兀自嘴硬,沒好氣道:「那你跳到河里干什么下水抓魚么」秦仲海微微一笑,手指大河,道:「我要過去對岸。」眾人哦了一聲,齊聲道:「對岸」

秦仲海輕輕頷首,月光映照,黃河滔滔濁流,疾行向東,望之奔騰澎湃,秦仲海凝目望著大河,輕輕地道:「總有一日,我秦仲海會領著十萬雄師,從大河的那端過來。」他深深吸了口氣,回頭望著眾人,微笑道:「你們相信么」

秦仲海重傷殘廢,連路也走不了,如何還能帶兵打仗哈不二向陶清看了一眼,搖了搖頭。陶清與歐陽勇自也暗暗感慨,眾人都怕說話刺傷了他,俱都無言。

便在此刻,陡聽一個女子大叫:「我相信!」

眾人急忙回過頭去,只見一名俏麗女子站在岸邊,正是他們的大姐言二娘來了。

哈不二心下一喜,正想說話,忽見言二娘背後火光燭天,竟有大火焚燒。火舌飛舞,光芒流竄,只照得言二娘更加艷麗。